兄弟俩的晋升速度可以说是青云直上,一步登天。
朝野侧目,天下震惊。
连李令月也吓了一跳。
薛怀义至少还有国师这个身份来遮掩,张昌宗和张易之却是堂而皇之以男子身份出入宫闱。女皇十分喜爱兄弟二人,迫不及待以他们为核心,迅速建立起一支既不偏向李旦,和武家诸王也没有丝毫牵连的亲信势力。
李令月印象中的母亲,总是从容不迫、冷静睿智,朝臣们畏惧母亲,母亲不说话的时候,他们大气不敢出,胆战心惊,汗如雨下。然而母亲其实从来没有当众发过脾气,她笑容温和,态度可亲,泰山崩于眼前,依旧不慌不忙。
她没想到母亲会如此重用张昌宗和张易之。
升官的两兄弟春风得意,大大方方道:“多承陛下厚爱。”
说完这句,笑了一笑,夹一夹马腹,扬鞭离开,再无以前面对李令月时的恭敬谦卑。
等兄弟两走远,昭善低啐一口,“得志便猖狂,公主在此,他们竟然不下马!”
李令月沉默不语。
女皇登基以后,宫中禁卫换了一批将官,守卫极其森严。
李令月经过几重暗哨,走进正殿。
女皇端坐在书案前,十几个穿半臂间色裙的宫婢立在折叠刺绣屏风前,或手执拂尘,或手捧金盘,或怀抱水盂,或手抱香炉,上官璎珞和房瑶光跪坐在窗下的坐席上,伏案写着什么。
女皇开门见山,直接道:“魏王妃病逝了。”
李令月愣了片刻,明白母亲的暗示,心口猛地一沉。
武承嗣的原配妻子死了,女皇要为武承嗣再挑一位王妃。那个人选,就是她。
女皇抬起眼帘,扫她一眼,“令月,你觉得武承嗣如何?”
李令月脸色变了变,冷汗淋漓,“母亲,我和三表兄琴瑟和谐,育有两子,无意改嫁。”
女皇没说话,看完两本汇报各地逃户情况的奏章后,才道:“薛绍真有那么好?”
李治喜欢薛绍,李令月也喜欢薛绍……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可这个女儿偏偏喜欢城阳公主的儿子。如果不是李治下旨赐婚,她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李令月握紧双拳,“母亲,他是我的丈夫。”
女皇淡淡道,“你可以换一个丈夫。”
李令月闭一闭眼睛,郑重稽首:“母亲,我和三表兄生了两个孩子,为什么要换一个丈夫?”她笑了笑,笑容略带讥讽,“只因为武承嗣姓武,所以我就非要嫁给他?”
宫婢们垂首侍立,面无表情,即使听到母女俩的对话越来越剑拔弩张,也波澜不惊,宛如泥胎木偶。
女皇接过茶盏,徐徐吹散杯口萦绕的热气。
如果李令月有野心,应该欣然答应她的提议,痛快和薛绍义绝,嫁给武承嗣。
成为魏王妃以后,她可以利用李氏血脉和武家媳妇的双重身份,为她自己积累政治资本。李旦不会防备她,武承嗣要巴结她,她可以左右逢源,不管谁占上风,不论风云变幻,她永远占据主动地位,高高在上,地位尊崇。
可她却果断拒绝了。
女皇呷一口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李令月还小的时候,她对李治说,“令月类我。”
李治很高兴,揽她入怀,含笑说:“她能有你一半的聪慧就好,以后长大了,我们不必担心她会被那些纨绔子弟哄骗。”他顿了一下,促狭道,“她可以去哄骗那些纨绔。”
女皇长叹一口气,李令月像她又不像她,她经历了太多事情,心底永远保持清醒,即使是和李治两情缱绻的时候,她依然不忘为自己积存实力。李治对她很好……可李治最看重的,始终是江山霸业。
她永远主动出击,决不允许自己陷入被动的情境。她筹谋多年,费尽心机,开创女子称帝的武周朝,前无古人,以后也可能后无来者,这一切得来不易,她不能软弱。
李令月自小长在锦绣堆里,顺风顺水,不可能体会她的感受。
杀了薛绍或许可以激起李令月的野心……
“咚”的一声,女皇放下茶盏,这个想法曾无数次掠过她的心头,此刻她却犹豫了。
没有人能长生不老,她已是垂垂老矣的年纪。前些时日她偶感风寒,卧病好几天,这种状况以前很少发生,她一直身体健康,思维活跃,亥时睡下,寅时便能起身处理朝政。
可是最近她明显感觉到力不从心,奉御常常欲言又止,她依然思路清晰,但身体早就衰老了,无法承担太多政务。
这种时候她很佩服李治,他对长生之说不屑一顾,驱走方士,看淡生死。他留恋尘世,但不会因为执着长生而丧失理智。
女皇做不到那样的云淡风轻……但是她亦明白,即使她是坐拥天下的皇帝,也免不了一死。
“罢了。”女皇翻开一本奏疏,把注意力放回朝政事务上,“既然你不喜欢武承嗣,不勉强你了。”
李令月默然不语,足足一盏茶的辰光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
春风吹皱一池碧水,涟漪层层荡开,互相追逐,摇碎岸边垂柳的倒影,惠风和畅,晴空万里。
薛怀义主持重新修建万象神宫的事,忙得脚不沾地,无心欣赏烂漫春光。
他一怒之下火烧神宫,清醒之后肝胆俱裂,生怕女皇责罚他。好在女皇没有生气,依旧重用信任他,他这些天将功折罪,卖力表现,暗中和张家兄弟抗衡,那兄弟俩毫不避讳地出入宫闱,真是太嚣张了!
薛怀义想起前几日路遇张昌宗,对方竟然不理会自己,气得咬牙切齿。
女皇离不开他,等女皇厌倦张昌宗,看他怎么收拾那对兄弟!
这时,下仆捧着一封信走到薛怀义面前,小声道,“薛师,太平公主遣长史给您送来一封信。”
“给我的?”薛怀义疑惑道,“信上写了什么?”
下仆拆开信封,仔细看两遍,回道:“禀薛师,公主府的杏花提早开了,太平公主特意准备了丰盛的赏花宴,请您过府一叙。”
薛怀义哈哈大笑,太平公主是女皇的掌上明珠,如今公主上赶着来巴结他,以后谁还敢给他脸色看?
他吩咐下仆,“告诉公主府的人,我一定准时赴宴。”
三天后,薛怀义特意沐浴一番,换上一件华丽的袈裟,骑着高头大马,一路横冲直撞,行到公主府前。
长史亲自出来迎接他。
薛怀义一边往里走,一边左顾右盼,公主府殿宇宽阔,处处奢华。
走到内院时,护卫拦住他们。
薛怀义皱起眉头。
长史看一眼薛怀义身后几个人高马大的亲卫,为难道:“薛师,内院是公主寝居之所,您乃白马寺高僧,陛下册封的国师,公主自当扫榻相迎,其他人进去,就不大合适了……”
薛怀义不动声色,目光逡巡一周,庭院深深,鸟语花香,看似没什么危险。
他停下脚步,微笑着道:“公主是贵人,不可唐突公主,我还是改日再来拜访公主好了。”
说完这句,不等长史反应过来,他转身离开。
他不聪明,但是嗅觉灵敏,公主府不对劲!
长史一脸莫名其妙,没有阻拦薛怀义。
快走出长廊时,薛怀义回过头,那些护卫一动不动,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咦了一声,难道是他多心了?
正左右为难,一名头梳双鬟髻的使女从夹道里走出来,拜了一拜,“薛师,请您借一步说话。”
薛怀义看使女生得秀美,不自觉放慢脚步,“你是什么人?”
使女抿唇一笑,“奴是伺候太子妃殿下的。”
“太子妃?”薛怀义满腹狐疑。
使女指指长廊另一头,“不瞒薛师,殿下身怀六甲,近日整夜不能安睡,心中不安,闻听薛师是得道高僧,专为京中贵人解忧,殿下想请薛师为她做法,求佛祖庇佑腹中胎儿。”
薛怀义顺着使女的指尖看过去,长廊对面是一座四面敞着的圆亭,一个穿海棠红地花树对鸭纹绫半臂,赭色窄袖上襦,束宝带,系柳芳绿留仙裙的美貌女子凭栏而坐,双手放在隆起的小腹上,眉尖微蹙,面色忧郁。
太子妃怀孕了?
薛怀义清了清喉咙,怪不得太平公主请他来赏花,原来是真正想请他的人是太子妃!这么大的事,太子一直瞒着女皇,长史不许他带其他人进院,肯定是怕走漏消息。看到他要走,太子妃只好亲自出马来见他。
一个孕妇而已,没什么好怕的。而且她身边只有几个身娇体弱的使女,没有护卫,太子妃想害他,也奈何不了他。
薛怀义放下心来,回头示意亲兵等在原地,拔腿走向圆亭。
圆亭内,裴英娘缓缓站起身,看着薛怀义越走越近,神色不变,仍旧是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嘴里却说着和她的表情完全不符的话,“动手。”
一声落下,几个正提着花篮在树下摘花的使女猛地扑上前。
薛怀义猝不及防之下,被使女们绊倒在地,他立刻扬声呼救,亲兵们却迟迟没过来。
一个孕妇,竟然敢设计加害他!
薛怀义睚眦目裂,死也要找个垫背的,既然太子妃敢朝他下手,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他拼命挣扎,想冲进圆亭。
使女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越来越多的使女蜂拥而上,她们手中拿着棍棒,狠狠敲在他脑袋上,他头破血流,很快瘫倒在地,没了气息。
裴英娘转过身,扶着忍冬的手从另一边回廊走出去,薛怀义的嘴巴被塞住了,她没有听见惨叫声。
郭文泰从隐蔽处窜出来,牢牢守在她身侧。
她没有回头,走到拐角的地方,才轻轻问一句,“死了没有?”
郭文泰抱拳道:“死了。”
裴英娘嗯一声,“装上车,送回白马寺。”
第220章
紫微宫, 贞观殿。
上官璎珞穿过回廊, 走进后殿,“陛下, 公主府那边传来消息,薛师死了,公主已经下令把他的遗体送去白马寺。”
廊前杏花纷纷扬扬, 女皇执笔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头也不抬道:“尸身立刻焚烧,就埋在白马寺内,为他盖一座宝塔。”
上官璎珞应喏。
女皇又道:“处置白马寺僧侣的事, 交给武承新去办。告诉他, 十天之内, 薛怀义的亲信侍从, 白马寺那几千年轻僧侣,必须全部处理干净,朕不想听到任何流言。”
杏花飞入长廊,洒在上官璎珞的袍角上, 她等了片刻,没听到女皇继续吩咐,起身出去传话。
侍御史裹幞头,身穿一袭小团花绫罗圆领袍,腰束金带,脚着乌皮靴,站在绚烂繁盛、恍若云蒸霞蔚的杏花树下。春日柔和的光线透过璀璨花枝, 笼在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孔上,他杀人如麻,冷酷无情,能止小儿夜啼,但他却偏偏生得如此清秀俊逸,身姿挺拔,斯文中甚至还带了几分腼腆。
他抬眼看人的时候,神情冷淡而又无辜,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没法相信,这个青年竟然就是传说中罪恶滔天,让满朝文武闻风丧胆的侍御史。
宫婢们听说了很多关于他的传言,他怎么替女皇诛杀皇室亲王,怎么冷血地追杀流放在外的寡妇幼儿,怎么构陷大臣,怎么当着老臣的面一刀一刀切断其家人的手指,逼得老臣主动认罪……
传言太多了,上官璎珞随时能挑出好几桩武承新逼供的故事,可是当她面对面和武承新说话的时候,她根本想不起那些可怕的传闻。
她定定神,细细交待女皇的命令,末了叮嘱道:“此事不宜闹大,侍御史记得便宜行事。”
武承新右手轻握佩刀刀柄,左手抬起,接住枝头飞洒的花瓣,问上官璎珞:“国师死得无声无息……是谁杀的?”
万象神宫起火的事只能以工巧奴疏忽的理由搪塞过去。女皇厌弃薛怀义,但不敢以纵火或者其他罪名收押他,因为他身份特殊,不可能用正常的审讯手段定他的罪。如果事情闹大,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只能悄悄杀了,才不会在朝堂上掀起风波。
武承嗣忙着修筑天枢的事,薛怀义不是他杀的。
上官璎珞道:“国师死在太平公主府。陛下早就想除掉国师,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公主主动请缨为陛下解忧,她邀请国师赴宴,趁国师不备时,公主府的使女合力将他擒住,直接乱棒打死。”她顿了一下,走下台阶,压低声音说,“这是最好的办法,陛下很赞赏公主的周到谨慎,白马寺那边就交给侍御史了。”
武承新点点头,转身离开,淡粉色杏花扑扑簌簌坠下,落满他的肩头。
他停下脚步,轻轻拂去肩上的杏花,动作仿佛漫不经心,又好像很温柔。
上官璎珞对着他的背影摇摇头。难以想象,一个对落花这么温柔的男人,竟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酷吏。侍御史心里,是不是也有他看重的人或者事?
※
杏桃争春时节,禁苑的樱桃成熟了,洛阳的气候很适合果树生长。
宫人采摘下第一批红透的樱桃,送往紫微宫。
女皇照例吩咐女官举办樱桃筵席宴请大臣。
席上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应有尽有。园内百花盛开,一树树杏花、桃花犹如烧着的云霞,身着彩衣的宫婢来回穿插其间,似云霞间流淌的彩云。
薛怀义已死,朝中大臣们松了口气。但看到张易之和张昌宗围着女皇殷勤讨好,而女皇明显乐在其中时,朝臣们的心又提了起来。
陛下年纪大了,一会儿维护太子,一会儿又偏心武家诸王,摇摆不定,心思难测,如今又宠幸年轻俊美的张家兄弟,朝堂虽然慢慢安稳下来,但是后宫不宁,早晚会出大事。
裴宰相饮下一杯烧春酒,暗暗叹口气。
嘈杂的笑闹声中,有人含笑问:“裴公怎么不尝尝开春的新鲜樱桃?”
裴宰相抬起头。
太子李旦逆光站在他面前,手中提着一只鎏金舞马衔杯纹执壶,掀起袍角,坐到他对面,手腕一翻,执壶中流出清冽的酒液。他缓缓道:“西域传来的三勒浆,味至甘美,能消食下气,裴公可以多饮些。”
裴宰相飞快扫一眼左右,席间觥筹交错,龟兹乐人吹奏笛萧管笙,雪肤黄发的胡姬翩翩起舞,武氏诸王或卖力奉承女皇,或和侍酒的宫婢取笑,没人注意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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