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禄退出内殿。
鲛绡轻薄透明,隐约可以看见帘后的人倚着凭几而坐,裴英娘的声音透过层层折射出晶亮光华的水晶帘,传入蔡净尘的耳畔,语调柔和,“你说想试试……是要以武承新的身份接替武承嗣么?”
蔡净尘下意识想抱拳,意识到现在身份不同,掀起袍角,盘腿坐下,又觉得盘腿坐不恭敬,于是改成跽坐。
在她面前,他做什么都手足无措,姿态笨拙。
“武承嗣大势已去,我已经收服武家其他人,他们愿意听从我。”他定定神,挺直脊背,“娘子,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可以带着武家人协助太子,也可以不理会武家人,继续为女皇追杀宗室遗孤,您觉得我该选哪一条路?”
简单直接,没有试探,没有表忠心或其他,也不解释他此前种种行为背后的目的,他脱口说出自己此刻的打算,等着她回答。
她不曾轻视他,鄙贱他,所以他面对她时,既卑微到尘埃里,又出奇的大方坦然,没有任何隐瞒。
水晶帘后,裴英娘松开团扇扇柄,指尖轻抚翠纱扇面,“你没有选择,不是吗?”
不协助李旦,蔡净尘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女皇随时准备牺牲他安抚百官,收揽人心。
蔡净尘嘴角轻勾,凤眼里闪过一抹决绝,只要他想,他可以选择。
不过他没有反驳裴英娘。
“我不会对你做出任何承诺。”裴英娘的声音再度响起,“四郎,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你想效忠郎君,那就去打动他,拿出你的诚意,让郎君信任你,看到你的本事,不必来问我,我不会干涉他的决定,你好自为之。”
蔡净尘双手握拳,他不是来找裴英娘求情的。
他只是害怕他的做法可能会妨碍娘子的计划,所以来征求她的意见。
既然娘子让他自己选择,那他就按着原来的想法行事吧。
“若是我对娘子还有用处……娘子随时可以差遣我……我现在虽然臭名昭著,至少有了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可以为娘子解忧。”蔡净尘抬起头,深深看一眼水晶帘后面模糊的人影,“我永远不会背叛您。”
即使粉身碎骨。
他郑重稽首,起身告辞。
蔡四郎死了,他现在是武承新,以太子妃从兄的身份来看望她,为她送上催生礼,文武百官惧怕他,武家人怕他又要依靠他……这一切是从前的他想都不敢想的,阿福出息了,成了棉花行行首,那又如何?依然是卑微的平民百姓,不能和她并肩。
他想试一试和她并肩的感觉,哪怕只是以名义上的亲人或者盟友的身份,仰望的感觉实在太绝望了,绝望到令人窒息。
他不敢奢求其他,只想变得更强大一点,更厉害一点,更有用处一点。
只要一点就够了。
他是罪人,阿娘为他而死,他可以承担所有肮脏龌龊的事,他不怕报应,因为他死不足惜。
※
李旦散朝回到上阳宫,杨慎立即向他禀报侍御史武承新来访的事。
“送过催生礼后,侍御史便离开了。”杨慎如实道,“太子妃殿下大概和他交谈一盏茶的辰光。侍御史走后,太子妃殿下回房午睡,还没起身。”
李旦嗯一声,摆摆手示意千牛备身退下。
宫婢掀起帘子,他怕吵醒她,刻意放轻脚步,走到榻床前。
裴英娘枕着湘竹枕头,合目沉睡。
他松开衣袍系带,合衣躺下,陪她一起睡。
武家倒了,翻不出什么浪花,张阁老奉命前往赵州平叛,裴宰相已经写好劝谏女皇远离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的陈情书,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裴英娘的身体,其他的可以从长计议。
第224章
天色阴沉, 风声呼啸。
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冰凉的雪花扑在脸上,裴英娘冷得直打哆嗦, 单薄的襦衫罗裙挡不住冬日严寒,她抱紧双臂,踮起脚打开门闩, 悄悄溜出裴府。
后街是一条青石条铺就的小巷,冷清寂静。
门内传出婢女们的声音:
一人高声问:“十七娘去哪儿了?”
另一人答道:“十七娘把十郎打伤了,十二娘不依不饶,十七娘害怕, 许是躲到哪里去了。”
先前的人急得跺脚:“阿郎快回来了, 得赶紧找到十七娘!”
……
裴英娘握紧袖中装银锭的布包, 义宁坊并不远, 还没到关坊门的时候,只要她逃到义宁坊,找到阿娘,母女连心, 阿娘一定会收留她的。
她绕出小巷,一头扎进风雪之中。
长街是土路,积雪融化之后泥泞不堪,绣鞋很快沾满泥巴,越来越沉,裙底也脏污一片。
前方传来响亮的清喝声,路旁的行人纷纷往街巷旁的邸店里躲, 有贵人要从这里经过,守卒奉命清理道路。
裴英娘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提着裙角,茫然地看着凶神恶煞的守卒。
旁边路过的老妪拉了她一把,关切地问:“你是谁家小娘子?是不是和长辈走失了?”
她听厨娘讲过很多富家小娘子被歹人拐骗的故事,指指街旁一家卖胡饼的食店,从容道:“阿耶买饼去了,叫我在这儿等他。”
老妪没有多想,背对着守卒的方向,小声提醒她说:“看到那些穿甲胄的军汉了吗?贵人的车驾要来了,小娘子先在这里等等,别到处乱走,冲撞了贵人,你阿耶也救不了你。”
裴英娘谢过老妪。
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远处依稀响起旗帜在风中舒展的猎猎声响,整齐的队列过后,数十个仆从簇拥着几匹高头大马走来,马上的贵人们个个身穿锦绣华服,皮肤白皙,气宇轩昂。队伍最后面也是几匹健马,中间围着几辆卷棚车。
没人敢抬头张望,也没人大声说话。
一直等到贵人们走远,马蹄声融入风雪声中,什么都听不到了,行人才纷纷走出邸店,交头接耳,议论刚才经过的贵人是哪家郎君。
裴英娘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
总觉得刚才那个手执长鞭,策马而过的俊秀少年郎有些眼熟,但分明又是没见过的。她只见过王家表兄和裴家其他房的从兄弟,马上的少年郎眉目如画,气度雍容,明显是养尊处优的长安权贵,如果是认识的,她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北风从衣领、袖口钻入,她打了个冷颤,找出厨娘给她的寒具。
吃了点东西,身体暖和了一些。
她包好剩下的茶食,继续往义宁坊的方向走去。
与其继续待在裴家受折磨,不如找血脉相连的母亲求助。
……
“英娘……英娘?”
有人在耳畔轻声唤裴英娘的名字,嗓音柔和,仿佛能滴出水,她眉峰微蹙,察觉到自己在做梦,但不知怎么回事,就是醒不来。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轻拍她的脸,声音愈加温柔,“乖,十七,该起来了。”
这双手曾一次次握住她肉乎乎的手掌,教她一笔一划写出好看的字,勾勒出简单的山水画,拉着她一次次踏上高高的台阶。
她跌倒的时候,这双手扶起她,拍拍她的脑袋安慰她。她高兴的时候,这双手拉着她,带她逛遍整座园子。
成亲的时候,这双手因为紧张微微汗湿,抱起她时,手臂隐隐在发抖。
风雪中策马经过的锦衣少年郎霍然回首,薄唇轻抿,眸子黑白分明,神情冷淡而倔强。
裴英娘睁开眼睛。
李旦眉心紧拧,轻抚她的脸,“该起来走走了,不许贪睡。”
裴英娘刚从梦中醒来,怔愣许久,嘤咛一声,扑进李旦怀里,“好冷。”
梦里实在太冷了,八岁之前的记忆,永远那么灰暗绝望,连关于那时候的梦境也全是无尽的风雪。
李旦眉头皱得愈紧,酷暑炎日,虽然刚落了一场雨,略微凉快了点,但殿外很快又燥热起来,不至于会冷。
他抱紧她,手放在她额头上看她是不是发热,柔声问:“做噩梦了?”
裴英娘点点头,声音闷闷的,“我梦到那年成功跑出裴家,母亲没带我进宫,我在路上看到阿兄骑着马经过,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就这样擦肩而过。
女皇命人当场抓捕裴玄之,她跑去义宁坊找到出家修道的褚氏,裴家没落,褚氏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地,但对她并不好,后来她长大了……
李旦轻抚她的长发,听她说完这个古怪的梦,“然后呢?有没有再遇到我?”
她摇摇头,发髻蹭过他的下巴,“没有。”
梦还没做完,她就醒了。
李旦拉起她的手,和她十指交握,“十七不怕,就算母亲没有带你进宫,阿兄也会找到你的。”
裴英娘坐起身,失笑道:“阿兄,只是一个梦而已。”
李旦轻吻她的发顶,认真道:“即使是在梦里,你也是我的。”
她伸手扯李旦的面颊,取笑他小气。
李旦由着她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双手始终紧紧揽着她。
夫妻俩耳鬓厮磨,说了会儿悄悄话。裴英娘眨眨眼睛,很快把刚刚的梦忘得一干二净,慢慢站起来,穿上睡鞋,掀起鲛绡往外看,“雨停了?”
李旦搀着她的手臂,半抱着她往外走,“先别出去,让奉御过来给你看看脉象。”
奉御如今常驻上阳宫,听到宣召,立刻赶来。
裴英娘乖乖坐在屏风后面,袖口高挽,露出一截藕臂。
李旦坐在她身旁,魂不守舍。
她脾气一向好,孕中除了变懒了些,一切和平时一样。每天精心调养,她总算胖了点,手臂浑圆,犹如初冬时节最鲜嫩的粉藕,生产的日子差不多就在这个月,妇人生子艰险万分,他一丝不苟按着奉御的要求监督她,只有这样做,他心里才能安定下来。
小十七只有一个,他得把她看好了。
等奉御说裴英娘没有发热,李旦才命宫婢们去准备遮阳的伞具,扶裴英娘去湖边散步。
荷叶田田,雪白、浅粉、酡红、深红几样荷花钻出碧绿荷丛,亭亭而立,微风拂过,密密麻麻的莲叶哗啦啦响,翻出银灰色背面。
冯德领着内侍摘了一大捧莲花,用莲叶小心包裹,送到裴英娘跟前,“请殿下赏玩。”
她笑着接过莲花,打发走其他人,抬头问李旦,“阿兄,你觉得四郎是真心投效你的吗?”
李旦道:“他只要识时务就够了。”
识时务的人懂得该怎么取舍,局势瞬息万变,有的人前一刻还是敌人,说不定转瞬间成了盟友,除了悉心培养的心腹,其他人的真心没那么重要,只要有用处就行。
裴英娘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每次看到四郎,我总会想起八岁时的自己。”
这是一个讲究孝悌之义的时代,生父不慈,他们身为儿女,在没有长大到足够自保之前,无法反抗。
最后她选择逃跑,蔡净尘冲动之下失手杀了亲生父亲。
如果没有遇上女皇,裴英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也许她能凭借自己的知识过得很好,也许刚逃出狼穴,又落入另一个老虎窝,没有足够的权势做后盾,她的特殊之处很可能给她带来更大的灾难。
万幸李治真心疼爱她,阿姊把她当成亲妹妹看待,阿兄给她无限的包容……
李旦低头,抬起裴英娘的下巴,“你不是他。”
她低叹一声,“对,我不是他。”
刚落过雨,莲叶上滚动着一颗颗晶亮雨珠,云消雨散,晴空万里。
她望着满湖雨后竞相绽放的荷花,喃喃道:“阿兄,如果有朝一日四郎敢做出不利你的事,你不用顾忌我……”
李旦皱眉,轻笑一声,忽然抬手揉她的脸,命令道:“不许再想这些琐事,不管他是蔡四郎,还是武承新,都伤不了我。”
裴英娘笑着推开他的手,莞尔道:“我平时不这样的,肯定是因为最近滋补的东西吃太多了,才这么多愁善感。”
她顿了一下,眼波流转,“奉御新开的药好苦,漱口几次嘴巴还是发苦,阿兄,今天的药不吃了好不好?”
李旦愣了一下,刚才她还在回忆往事,同情处境相似的蔡净尘,怎么一转眼就撒娇不肯吃药了?
他手指微曲,敲敲她的脑袋,“乖,这药必须吃,吃够半个月就好了。”
裴英娘叹口气,就知道百试百灵的撒娇在这种时候不会奏效。
※
为了方便照顾裴英娘,李令月包袱款款,带着使女仆妇搬到上阳宫住,心安理得把家中两个混世魔王丢给薛绍照顾。
薛绍欲哭无泪。
李旦回甘露台的时间越来越早。除了上朝之外,他几乎不踏出甘露台一步,还让桐奴把七宝阁的藏书搬到侧殿书室里,每天在侧殿接见属臣。
连耀武扬威的张易之和张昌宗兄弟都察觉到朝中的诡异氛围,意识到近期内不能惹太子不高兴,罕见地老实了很多。
裴英娘反倒是最平静的,一开始刚刚得知自己怀了身孕时,她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真到了快要生产的时候,她反而异常冷静,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暑气逼人,她饭后常常搭着宫婢的手去湖边走走,那边凉快幽静。
这天半夏和忍冬照例搀着她踏进回廊,刚好李旦迎面走过来,身后跟着七八个人,有老有少,个个神情严肃。
看到她,属臣们怔了一下,对望一眼,知趣告退。
李旦快走走到裴英娘面前,半夏和忍冬也退下了。
裴英娘看一眼属臣们离去的方向,笑得促狭,“阿兄,你怎么躲在这里议事?有什么事要瞒着我?”
李旦叹口气,知道瞒不了她,如实道:“裴公弹劾二张,二张诬告裴公意欲谋反,母亲下令由我和其他几位阁老共同审理此案。”
裴宰相上书弹劾张易之和张昌宗,女皇十分不悦。
张家兄弟趁机进谗言,说裴宰相曾当众和人说过女皇已经垂垂老矣,不如扶持太子这之类大逆不道的话,触动女皇心底的忌讳,女皇勃然大怒,裴宰相被捕下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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