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璎珞和房瑶光簇拥着武皇后进殿。
武承嗣站在门槛外边,点头哈腰,恭送武皇后。
上官璎珞回头看裴英娘一眼, 眉头轻蹙,眼底滑过淡淡的忧虑。
裴英娘朝她摇摇头。
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十七娘了, 武承嗣不能拿她怎么样。
武承嗣看着武皇后走远,转过身, 嘴角勾起, “公主别来无恙,多日不见,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态度敷衍, 语气随便。
武承嗣始终把裴英娘看成和他一样的人。
裴英娘淡淡一笑,眉眼微弯,“令从弟找到差事了?他也老大不小了, 天天流连平康坊,醉生梦死,挥金如土,长久下去,怎么支撑家业?表兄的那点俸禄,可承受得了?”
武承嗣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捏紧双拳,脸色铁青。
李治当年下令不许武三思入朝为官,武皇后和武承嗣都没当一回事,以为过一段时间,等李治气平了,随便找个由头,这事便能遮掩过去。
谁知李治竟然真的一直不松口。
李治多病,头风发作起来往往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哪有闲情去记住一个小小的武三思,分明是裴英娘一直在暗中提醒李治,李治才会一而再再而三驳回武三思谢罪的折子。
裴英娘这是在警告他。
武承嗣冷笑一声,走近几步,阴沉着脸,咬牙一字一句道:“公主以为圣人能护你到几时?”
这句话简直大逆不道,但是武承嗣笃定裴英娘不敢说出去。内朝的大臣们已经吵翻天了,圣人马上就要为她指婚,嫁出去的养女,能得意几天?
她不敢得罪武皇后。而圣人迟早会忘了这个养女,到那时,裴英娘还不是得乖乖听他的话?
就像朝中那些大臣一样,威逼利诱,听话的给甜头,不听话的扣一个罪名往牢里一扔,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挺直腰杆。
裴英娘挑眉,用看傻子似的眼神把武承嗣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摇摇头。
难怪武皇后称帝以后,始终没有动过把皇位传给武家人的念头,武家子弟,没有一个人继承到武皇后的睿智和坚忍。
在没有绝对实力的时候,不要贸然激怒敌人。
裴英娘敛裙,嘲弄地笑了笑,“表兄这是想步令弟的后尘?还是说,表兄想做第二个武敏之?”
她笑意盈盈,做出要喊人的动作。
武承嗣耸然一惊,立刻后退两步,群臣在前殿,圣人和姑母在侧殿,裴英娘竟然真的豁得出去!
她难道不知道惹怒自己的后果吗?
他睚眦欲裂,面上浮起狰狞之色,“你不怕……”
“怕什么?”
一把铿锵清亮的好嗓子,如金石相击,清脆琳琅,贵气天成。
说话的人缓步走到裴英娘身前,直视着武承嗣,面色平静,但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凛冽的怒气沉浮,唇角噙着一丝冷笑,轻声道:“武表兄觉得英娘要害怕什么?”
武承嗣压下心中恼意,堆起一脸笑,拱拱手,干巴巴道:“相王。”
李旦淡淡扫他一眼。
武皇后独断专行,醉心揽权,和儿女们不大亲近,很少表露出慈母之态。但她对几个儿女还是很疼爱的。
武承嗣身为武皇后的侄子,比别人更清楚武皇后的忌讳。他可以随心所欲构害欺辱大臣,但绝不能对几位亲王不利。
太子李弘多次顶撞武皇后,已然遭到厌弃,六王李贤近几年公然和武皇后唱反调,也是个不老实的。武承嗣不怕得罪太子或者是李贤,因为武皇后需要有人帮她敲打两个桀骜不驯的儿子。
但英王李显和相王李旦不曾参与朝政,兄弟俩一个胸无大志,碌碌无为,一个韬光隐晦,深不可测。在没有利益纠葛之时,武皇后乐得溺爱自己的小儿子,绝不会允许武承嗣冒犯李显和李旦。
武承嗣不敢在李旦面前造次,勉强说笑几句,见李旦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屈身告辞。
李旦着一身石青色锦袍,头顶紫金冠,背影宽阔高大,光线透过廊檐下低悬的竹帘,笼在他肩头,金线织绣出的几何纹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裴英娘不由得想起小时候跟在李旦身后去见李治时的情景。
那时候李旦能轻轻松松把她抱起来,现在她长高了,李旦在她眼里依然还是那么伟岸可靠。
她忍不住低喊一声:“阿兄!”
语气依赖,带着撒娇的意味,仿佛回到几年前。
娇软的呼喊让李旦僵了一下。
他合上双目,深吸一口气,徐徐转过身,“长这么大,还是只会用那一招吓人?嗯?”
裴英娘还以为李旦会和以前那样揉揉她的头顶呢,歪着脑袋等半天,没看到李旦抬手,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有些悻悻然,笑着道:“昔日卢国公靠三板斧走遍天下,我这是效仿卢国公,一招鲜,吃遍天。”
对付喜欢欺软怕硬,表面上看嚣张威风,实则外强中干的武承嗣,哪用费什么心机呀,吓住他就够了。
李旦脸上浮起一抹清浅的笑容,像秋夜的星光,清冷黯淡,泛着丝丝凉意。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揉了揉裴英娘的头发,“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市井流言?卢国公屡立奇功,矫健悍勇,是位福将。这话莫当着程将军的面说。”
他说话时,既有铿锵冷漠的时候,也能温情似水。
裴英娘点点头,“我晓得,这话我只在阿兄面前说。”
程锦堂是卢国公的重孙子,她不会大大咧咧当着程锦堂的面拿卢国公开玩笑。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宦者们搀扶着李治走上石阶。
执失云渐跟在李治身后,目光似有意,又似无意,和李旦的视线交错了一下。
李旦扭头吩咐站在廊下的冯德:“送公主回东阁。”
冯德应喏。
李治拍拍裴英娘的手,“去吧。”
前殿响起钟声,内朝要开始了。
裴英娘没有回东阁,出了紫宸殿,径直去找李令月。
她走了没一会儿,执失云渐也告退去了前殿。
廊下只剩下李治和李旦父子二人,宫人们看出两人要谈正事,远远避开了。
等其他人都走了,李治问李旦:“你是怎么说动你母亲的?”
李旦抬起眼帘,日光漫进回廊,落在他幽黑的眼瞳里,“母亲有她的考量,我只是提了一个建议而已。”
廊前花木扶疏,阶前一片木槿花开得热闹喜人,几经风吹雨打,花色依然鲜亮。
李治指节微微曲起,轻轻敲打着彩漆栏杆,“你明明厌恶武家人,为什么让十七改姓武?”
武皇后和李治说,同样的借口不能用两次,李令月很快就要出降,裴英娘也嫁人的话,太刻意了,吐蕃使臣未必心服口服。唯有准许裴英娘出家修道,才能打发走吐蕃使臣的同时,让他们挑不出错来。
但是出家总得找个像样的理由,这事才能更顺理成章,总不能说裴英娘闲来无事,忽然想当修真女冠吧?
武皇后提议裴英娘改成武姓,认在武家门下,出家为荣国夫人祈福。
她笑眯眯和李治商量:“就说英娘见武家子嗣凋零,为了孝顺我,自愿放弃李姓,出家为她外祖母祈福。陛下感动于她的诚孝,依然保留她的品阶,除了她从此改姓武以外,一切照旧。”
古人曾云忠孝难两全,孝悌之道在前,国法都得让步,裴英娘自愿为母解忧,一片孝心,谁敢非议?
听完武皇后的话,李治不由愕然,足足呆了半刻钟才反应过来。
说是一切照旧,但改成武姓,十七从此就是武家人了,怎么可能还和以前一样?!
武皇后不会无缘无故起这样的心思。
李治知道武皇后确实早就有把十七和武家绑在一条船上的想法,当年她之所以劝他为十七赐姓,其实是为了给十七一个公主身份,以后再下诏把她嫁入武家。如此,武家人可以娶一个名义上的李唐公主,借以抬高身份。
李治对武皇后的念头心知肚明,顺水推舟给了十七名分,但并不想让十七嫁入武家。
武皇后看出李治和李令月都真心喜欢十七,武家人又实在挑不出一个能配得上公主的优秀子弟,只能暂且放弃这个计划。
李治没有想到武皇后仍然不愿放弃,娶不了十七,就另辟蹊径,把十七变成武家的人?
这个主意,绝不是武皇后突然灵机一动想出来的,肯定有人对武皇后说了什么,武皇后才会起这样的心思。
而那个人,除了李旦,李治再想不到第二个人身上!
李治脸上阴云密布。
他这个年纪最小、默默无闻的儿子,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要么甘于沉寂,一出手,就搅个天翻地覆。
他竟然连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敢算计!
从礼部官员献上抄录的吐蕃国书以来,朝野震动,人人忙乱,唯独李旦从容不迫,抓住时机,逼得李治不得不改变初衷,一点一点软化妥协。
细细想来,好像一切都在李旦的谋算之下。
李治犹豫迟疑,左右摇摆,一直拿不定主意。
李旦没有给他喘口气的机会,见缝插针,推波助澜,逼得他现在必须做出最后的决定。
大臣们在前殿等候,十七明确拒绝过执失云渐,武皇后虎视眈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但是事实上,传说中的吐蕃使臣至今还不见人影!
“这样阿父才能放心。”
面对李治怒意翻涌、山雨欲来的责问,李旦没有慌乱,平静道,“我明白阿父的顾虑。您怕什么,担心什么,我就先解决什么。英娘成了武家人,阿父还会坚持把她许配给执失云渐吗?”
李治神色微微一顿,沉默良久,长叹一口气。
如果十七变成武英娘,那就不可能、也没有必要让她继续保持中立。
先有他的重视爱护,后又有武姓傍身,十七将来能更加游刃有余地应对波云诡谲的朝堂动荡。
李治应该为十七感到欣慰,李旦把能想到都想到了,甚至比他这个做父亲的想得更长远。
但是他心里并没有欢喜,反而隐隐有些不安焦躁。
就和他当年没有想到武皇后有朝一日会独揽朝政一样,李旦也开始脱离他的掌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武承嗣为什么老惹十七,说明两点:
一,武皇后出于恩威并施的考虑,对武承嗣偶尔欺负别人的行为视而不见。武承嗣始终把握分寸,只敢私底下过过嘴瘾,威胁恐吓一下,不敢做出实质性伤害举动。
二,武承嗣胆子这么大的根本原因是他觉得十七和他境遇相似,不相信李治真心喜欢十七。而且他这几年把很多地位尊崇的大臣拉下马,自信心爆棚,觉得十七肯定也怕他。
第77章
李令月在染指甲。
宫人们挑选出颜色最纯正、开得最艳丽的凤仙花瓣, 洗净后掺入明矾, 细细捣碎成泥, 敷在她娇嫩的指尖上,裹好丝帛, 等它干透。
敷一次指甲不够, 必须坚持反反复复染上半个月, 指甲的红色才好看鲜艳, 保持得久。
廊下铺设簟席软榻,竹帘低垂,鎏金凫鸭香炉喷出一股股淡雅清香。
李令月斜倚凭几,刚搽了凤仙花汁的纤纤玉手枕着软垫,怕汁液弄脏衣裙,膝上盖了层薄纱。
暑气熏蒸, 她困意上头,昏昏欲睡。
一只毛皮油亮的狸花猫揣着爪子, 趴在她脚边的猩猩红地曼陀罗花纹波斯圆毡上,双眼眯缝, 发出沉闷的呼噜声。
庭院前一架蔷薇争芳吐蕊, 生机勃勃,叶茂花繁,鲜润葳蕤。
裴英娘分花拂柳, 穿过花团锦簇的庭院,裙裾扫过之处,落英缤纷。
夏日阳光充足, 院中的花泥是特意从南方一船船运送到长安的塘泥,湿润肥沃,廊前阶下繁花环绕,蔷薇、茉莉、玉兰、木槿、芍药开得如火如荼,姹紫嫣红。
枝头堆满怒放的鲜花,花藤、花枝承受不住花朵的重量,微微低垂。无风花自落,砖石地上铺满厚厚的落花,走在其间,花香四溢,漆绘枹木屐像踩在绵软的毡子上,脚步声和缓轻柔。
她走到廊檐前,脱下的木屐搁在石阶下,摘掉帷帽,蹑手蹑脚走到李令月身边。
李令月面色红润,已经睡着了。
裴英娘笑了笑,把刚刚从院子里摘的一朵淡粉色芍药花别在李令月鬓边。花朵娇艳,衬得沉浸在梦乡中的少女肤色皎洁,更显明艳妩媚。
昭善抿嘴一笑,亲自为裴英娘斟茶,清甜的浆水缓缓注入茶盏,杯底的干花一点点舒展开花瓣,重新绽放。
她尽量压低声音说:“婢子按着贵主说的,往凤仙花里加了几勺鲜梨汁,敷出来的颜色果然更好看呢!”
裴英娘浅啜几口甜茶,轻声问:“面脂和玉膏做好了?”
“做好了。匠人把贵主说的几样香膏全做出来了,就等贵主验看。”昭善笑着说,“公主闹着要先用,婢子记得贵主的吩咐,没敢答应。”
裴英娘点点头,放下茶盏,石榴红折枝梅花锦帛从手肘滑脱,跌落在簟席上,“先拿去给人试用,确定没什么岔子之后再呈上来。”
那些方子裴英娘只听别人提起过,从来没看到实物,没想到宫里的匠人竟然真的捣腾出来了。大概他们按照自己的经验增加或减少了部分配料,才能真的做出来。
但凡是匠人们做出来的膏脂,少不了滑石、铅粉之类的添加物,不知道直接用有没有害处,在没有试用之前,裴英娘暂时不敢让李令月把那些脂膏往脸上、身上抹。
昭善答应一声,“上次贵主给的那匣子红玉膏,公主用过之后说香润轻透,这时节搽正合适,想找贵主再讨一盒。”
裴英娘回头吩咐半夏,“你记得待会儿送两盒过来。”
半夏点头应承。
李令月婚期将近,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娘子,虽然是地位尊崇的嫡出公主,还是免不了会忐忑不安。哪怕她确定自己喜欢薛绍,愿意和薛绍携手共度一生,真到要嫁人的时候,依旧害怕紧张。
裴英娘虽然没有嫁过人,但是很理解李令月的心情——简单来说,就是婚前恐惧症嘛!
为了转移李令月的注意力,减轻她的紧张惶惑,裴英娘使出浑身解数哄李令月开心。
79/230 首页 上一页 77 78 79 80 81 8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