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绣楼前,大长公主停在楼下,吩咐身边使女,“带真师上去。”
裴英娘拾级而上,进了二楼里间,房里绣榻软帘,陈设精致,珠帘半卷,木质地板上铺设毡毯,窗下软榻上,斜倚着一个鬓发松散的少女。
她身上盖着海棠红穿枝宝相花锦被,面色苍白,眉尖轻蹙,正合目安睡。
“六娘,永安真师来了。”使女小声唤醒少女。
郑六娘睁开眼睛,看到一个花容月貌的女道士站在榻前,恍惚了一会儿,苦笑道:“大母怎么把真师请来了?”
裴英娘挥退房中的使女,矮身坐到软榻边沿,细细端详郑六娘,正色道:“我今天来,是劝你吃饭的……”
郑六娘微喘几口,按住裴英娘的手,“快别……一看到你吃饭,我就饿!我忍了好几天,饿得手脚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你饶了我吧!”
裴英娘看她虽然饿得满头冷汗,但言笑如常,心里了然,压低嗓子道:“大长公主不愿意许婚吗?”
“不,我不是用绝食来迫使大母心软点头。”郑六娘脸色晦暗,勉强笑了笑,“我是为了逼王洵来见我。”
裴英娘皱眉,叹息一声,“六娘,王洵是废王后的亲侄子……”
“我知道。”郑六娘半坐起身,拥着锦被,笑道,“他是王家郎君,我是郑家女郎,我们不合适……可我看到他就欢喜,看不到他就伤心,我从小到大没喜欢过其他人,只喜欢他一个,如果没碰见他也就罢了,既然碰见了,我怎么甘心错过呢?”
她眼里泪光闪动,“我早晚要嫁人的,大母已经为我安排好婚事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嫁不了王洵,我只能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郎君。”
“所以你才……”裴英娘怕郑六娘难为情,仔细斟酌着措辞,“你才这么紧追着王洵不放么?你可曾想过,他或许对你无意?”
郑六娘脸上腾地一热,咬唇道:“真师知道我素日的为人,不怕你笑话,我和王洵,绝对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裴英娘一时默然,难道这两人曾经暗中往来,早有私情?那王洵为什么不愿意娶郑六娘?莫非他始乱终弃不成?
郑六娘似乎能看懂裴英娘在想什么,噗嗤一笑,“真师别误会,王郎一本正经,几棍子下去砸不出一声闷哼,他没有对不住我……”她顿了顿,笑容一点点褪尽,“可是他实在太、太……”
她“太”了半天,终究还是没说王洵的性子到底有什么不妥。
裴英娘没有追问,王洵可以算是她的表兄,她和对方来往不多,但隐隐约约知道王洵少年时桀骜孤僻,入朝为官后开始收敛脾气,变得沉默寡言,但骨子里仍然固执,不管他是出于家族仇恨而是其他原因拒绝郑六娘,六娘的打算,恐怕注定是一场镜花水月。
这时,使女在外头叩门,“六娘,窦娘子来了。”
郑六娘眼前一亮,掀开锦被,光着脚下榻,几步冲到窗前,几乎探出半个身子,朝楼下张望。
裴英娘怕她着凉,跟过去,展开锦帛披在她肩上,余光往楼下一扫。
一名头梳双鬟髻,面容秀美、簪玉饰翠的美貌少女站在枝叶茂密的丁香树下,正和使女低声交谈。
她身边跟着两个年轻随从,虽然是头巾裹发,粗布衣裳,但难掩一身儒雅气韵。
郑六娘几乎要喜极而泣,颤声道:“我就知道……他会来的!”
第99章
窦绿珠打点好使女, 款步上楼,看到裴英娘出现在郑六娘的闺房中,有些惊讶。
裴英娘朝她微微颔首。
窦绿珠扯起嘴角笑了笑, 一旁的郑六娘早等不及了,飞扑过去攥住她的手, “王郎他怎么说?”
“我要挟他,他才肯来的。”窦绿珠小声说, “你大母那边……”
郑六娘有气无力道:“你们能进来, 必然是我大母默许的。”
下人禀报窦绿珠带着两个英姿不凡的仆从进公主府,千金大长公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不忍心看郑六娘一直以泪洗面,青春正好的小娘子,应该无忧无虑、尽情欢笑才对。
裴英娘和窦绿珠退出房间,王洵低着头走进去,从裴英娘身边经过的时候,他怔了怔, 左脚绊右脚, 差点摔倒。
房门没关, 窦绿珠打开闺房四面的窗子, 亲自守在门外, 既能让两人自自在在倾衷肠, 又能随时看到房里的状况。
裴英娘扶着栏杆下楼,王洵看到她尴尬得面红耳赤,她还是走远些比较好。
廊前负手而立的男人听到脚步声, 转过身,俊秀面孔上扬起淡淡的笑容,“真师。”
他微微一拱手,简简单单一个动作,风流内蕴,天然比别人多出几分潇洒肆意。
“崔郎君。”
裴英娘忍不住盯着崔奇南多看两眼,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穿上短打衣裳,装扮成窦家僮仆,实在是滑稽得很。
王洵和崔奇南之前并无交情,这两年来往变得频繁,王氏族人借以和崔氏搭上关系,两家似乎有联姻的打算,只是崔家目前没有挑出合适的人选。
她刚才在楼上看到崔奇南的时候,只意外了短短几息,很快想明白,王洵是崔家内定的女婿,崔奇南跟过来可能是想确定王洵和郑六娘不会暗中私定终身。
半夏用袖子扫了扫美人靠,搀着裴英娘坐下。
绣楼前空无一人,树影婆娑,丁香树叶子在微风中摇摆,发出轻柔的沙沙响。
崔奇南的声音打破沉寂,“真师是不是觉得我跟随洵郎过来,是怕他心软,特地跟过来看着他的?”
廊下遍植紫茉莉,日头当头晒下来,花朵蜷成小小一团。半夏摘了几朵躲在浓阴中开放的红花,给裴英娘闻香味,紫茉莉的香非常浓郁,沐浴的时候掺一些在香汤里,香味能持续好几个时辰,蓬莱宫的宫人平时喜欢摘它泡汤,私下里管它叫泡澡花。
她捧着花朵,漫不经心道:“那崔郎君是过来做什么的?”
王洵和郑六娘能不能抛下家族矛盾,结成一对和美夫妻,是他们自己的事,外人再着急,终究不能替他们俩过日子。
崔奇南淡笑道:“我倒是希望洵郎能够抛开顾虑,我看得出来,他分明是喜欢郑六娘子的。”他叹口气,面上满是惋惜,“可惜洵郎想得太多了。”
“也不一定是他想得多。”裴英娘看着草木葱茏庭院,缓缓道,“崔郎君应该知道我的来历,我阿耶和阿娘自小一起长大,成婚后何等恩爱,最后却翻脸成仇,相见两相厌,几乎成为长安的笑柄……王侍郎或许是不想重蹈覆辙。”
裴拾遗和褚氏相互咒骂的场面已经成了坊中一景,一个从头到脚找不出一丝朝廷官员的稳重气派,一个举手投足间根本没有修真道士的淡然,如果不是还顾忌着高门望族的身份,他们很可能和市井闲汉一样厮打争执。
裴英娘似笑非笑道:“他们是怎么从夫妻变成陌路的,崔郎君应该比我更清楚。王侍郎是张娘子的外甥,亲眼目睹裴家的旧事,遇到相似的情境,当然会犹豫不决。”
她觉得,一段感情,最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不能扯上外人,尤其是家人,否则最初的热血深情之后,面对现实的种种磕磕绊绊,热情总有一天会被消磨干净。
王洵踌躇,说明他没有勇气承担来自家族的压力。
崔奇南脸色变了变,收回凝望园景的目光,“你……知道了?”
这一句问话莫名其妙,半夏耳朵竖起,盯着崔奇南看。
裴英娘没有回答,绣楼转角处响起沉重的脚步声,王洵踉跄着走下楼,“崔兄,我们走吧。”
崔奇南皱眉,“你真的决定了?不反悔?”
王洵平静地点点头。
“王洵!”
楼里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郑六娘鬓发散乱,追下楼来,咬牙道:“……你是个懦夫。”
王洵僵了一下,扭过头,继续往前走。
郑六娘双眼含泪,哽咽着一字字道:“你今天踏出这道门槛,下个月郑家就会把我嫁给武攸暨!我花钗礼衣踏进武家大门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以后我的丈夫是你们王家的仇人,我的儿女也是,你我从此陌路,至死不复相见!”
她凄怆决绝,每一个字像是在嘶吼,犹如杜鹃泣血。
王洵的脚步停了一停,就在郑六娘以为他会回头的时候,他加快脚步,身影转过蓊郁的树丛,彻底消失在她面前。
崔奇南摇摇头,跟着他走了。
郑六娘刚才在楼上和王洵一番恳谈已经用尽了力气,此刻失望之下,心力交瘁,跌坐在地。
“六娘……”裴英娘扶起郑六娘,“不要一时意气冲动,世上好儿郎多的是,你真的想嫁给武攸暨吗?”
“不错,京兆府多少年轻儿郎,哪一个就比王洵差了?”窦绿珠缓缓走下楼,“一家女,百家求,你到时候说不定得挑花眼。大长公主把你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不会逼你嫁给武攸暨的。”
郑六娘惨然一笑,“大母再疼我,终究得为郑家考虑。我阿耶说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允许我任性。”
王洵不愿娶她,她只能听从家族的安排,嫁给武攸暨。
窦绿珠一时默然。
她们都是世家贵女出身,从小锦衣玉食,穷奢极侈,没受过什么磨难。家族庇护她们长大,给她们尊贵的家世,享之不尽的财富,忠顺勤劳的奴仆,等到她们长大,也到了该回报家族养育之恩的时候。
男人们在朝堂上争权夺利,为家族繁荣呕心沥血。她们作为内宅小娘子,无法出仕,婚姻是她们最大的筹码。
除非她们能够像房瑶光那样,彻底脱离家族,为武皇后效力,否则只能乖乖听从父母之命,用婚姻为家族铺路。
裴英娘眉尖紧蹙,嫁给武攸暨现在看来是个好选择,但是……她不由得想起历史上那个因为武皇后的私心而无辜枉死的妇人。不过只要李令月和薛绍过得安稳顺遂,武皇后应该不会再突发奇想赐死武攸暨的原配妻子,那么郑六娘就还是安全的。
郑六娘靠着栏杆坐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平缓,抹去眼角泪花,强笑道:“你们不必为我担忧。我刚才说的并非气话,武攸暨性情温和,是个体贴谦逊的好郎君,我嫁给他,没什么委屈的。”
她眼眸微垂,黯然道:“我什么都试过了……他还是不愿意放下顾虑……”
裴英娘和窦绿珠对视一眼,窦绿珠轻声说:“长痛不如短痛,这种事强求不来。”
郑六娘抬起头,望着王洵离去的方向,目光一点点变得坚毅起来,“现在我没什么遗憾了,至少日后嫁了人,我不会因为错过他而后悔。”
成与不成,总得要个结果。
成了的话,自然是皆大欢喜。不成,她便彻底忘了他,老老实实嫁人,按着大母期许的那样,相夫教子,安稳一生。
她眼角还湿润着,嘴角已经浮现出粲然的笑容,一手抓住裴英娘,一手扣着窦绿珠,笑嘻嘻道:“我饿了!”
郑六娘肯吃饭,公主府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
使女们鱼贯而入,端来香汤澡豆,为郑六娘梳洗一番,等她重新挽上发髻,换了身干爽衣裳走出屏风,几案上已经摆满各色茶食点心。
裴英娘和窦绿珠陪郑六娘用饭,等她吃过饭睡下,一起告辞出来。
千金大长公主亲自送她们出门,路上听窦绿珠说了王洵的事,叹息一声,“若是王家小郎点头,我倒是可以拼着这张老脸给他们求一道赐婚旨意,可惜呀,小郎偏偏是废王后的侄儿!”
王家和郑家没有横亘着什么血海深仇,但是郑家是铁板钉钉的武皇后派系,郑家不想惹武皇后震怒,王家不愿和害死族中数十人的帮凶结亲,郑六娘和王洵,不论深情与否,只能掩埋心事,各自婚嫁。
郑六娘不甘心认命,豁出颜面闹了这么一场,仍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英娘低头想着心事,忽然听到窦绿珠在身后叫她,“不知真师可否陪我去一个地方?”
她抬起头,窦绿珠站在窦家的卷棚车前,含笑看着她,“六娘心愿已了,虽然不尽如人意,到底也是解了一桩心事。接下来,该轮到我了。”
这些年她痴心不改,执失云渐却始终不为所动。她知道自己的言行有胡搅蛮缠之嫌,但就是忘不了他,现在想想,还不如学六娘一样,干干脆脆,简单明了。
裴英娘茫然片刻,陡然醒悟过来,窦绿珠说的,可能是执失云渐。
她摇摇头说:“那是窦娘子和执失将军的事,和我不相干,恕我不能奉陪。”
窦绿珠哑然,看着裴英娘在使女的搀扶下坐进卷棚车,牛车轱辘轱辘驰远,铜铃晃动,发出阵阵清脆的铃音。
牛车穿过宽阔的长街,经过四坊之地,停在永安观门前,半夏笑着道:“又堆满了!”
她回身掀帘,扶裴英娘下牛车。
观中的仆从正在清理道观门外的甬道,老百姓们每天慕名前来瞻仰永安观,一开始有人带着新鲜的鸡蛋、野果、莲花摆放在甬道上,后来愈演愈烈,菜蔬果子只是寻常,竟然还有人把家里的牛羊牵来,系在路边的榆树上!
这些东西裴英娘自然不能收,收了明天府门前一定会堆出几座山来,“拿去分发给坊中的乞儿小童。”
兔子不吃窝边草,为的是保护自己的老窝,山匪都晓得和土匪窝附近的村庄、市镇交好,以期得到庇护,裴英娘当然不会放过任何示好坊民的机会。
她交待完事情,扭头登上石阶,仆从刚洒过水,海兽莲花纹石砖上湿漉漉的。
一人静静站在石阶上,等她进门的时候,轻声道:“真师。”
裴英娘朝他点点头,示意他跟着自己进门,“你担心六娘?”
王洵从公主府出来后,就来醴泉坊等她回来,必然是想问郑六娘的状况。
观中的仆妇迎上前,王洵让开道路,让仆妇们服侍裴英娘净面洗手,低声道:“她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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