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可能忘记自己叫什么,不可能忘记一片狼藉的镇江后院,她不希望在五年十年后,她的儿女问起外祖家时,她一个字都不敢说、不能说。
她是谢家阿筝。
哪怕她今日顶着阿黛阿朱阿碧的名字,她骨子里还是谢家阿筝,是谢慕锦的女儿。
父亲一生为官,至死没有放弃追寻的真相,她不想扼杀在自己的手中。
谢筝看向陆毓衍,他在那双桃花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而再往深处去,是幽深而无法看透的眼底。
她弯了弯唇,陆毓衍很平静,他把所有的选择都交给了她,不勉强,不要求。
谢筝突然想起那夜陆毓衍与她说过的话,陆培元本身也没有放弃查找真相,虽然他和谢慕锦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倒是殊途同归,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只要陆培元不放弃,只要他们继续下去,灾难也会降到陆家头上,哪怕谢筝改名换姓,也不会有真正的平安。
况且,她不愿意呀。
人这一世,各自追求不同。
谢筝了解谢慕锦,父亲是个看重名声的人,她不想父亲有一个“殉情害死父母”的女儿,她的父亲,虽不会拿沉重的族规教导她,但也教会了她何为五常,何为做人。
她不怕自己背负骂名,却不希望谢慕锦和顾氏得一个“教养无方”的污名。
况且,还有陆毓衍。
他如此迁就她,真心待她,她岂会忍心让他有一个与他人殉情的未婚妻?
那就是一个笑话,一个会跟着陆毓衍一辈子的大笑话,往后官场上进退,永远都是悬在陆毓衍肩头的刀,随时会狠狠扎入他的血肉里。
深吸了一口气,谢筝直直看着陆培元,一字一字道:“我想好了的,我想要翻案。”
第一百三十三章 信笺
谢筝的声音掷地有声。
书房之内,一时之间,再没有旁的声响,过了片刻,西洋钟咚咚想起,这才打破一室静谧。
陆培元很平静,丝毫没有因为谢筝的话而有任何起伏,仿若她的选择在他的意料之中一样。
他的确不该有任何意外,毕竟是谢慕锦养出来的女儿,自然与谢慕锦是一个脾气的。
思及此处,陆培元反倒是有些欣慰,他缓缓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下来一本厚厚的书,在桌上翻开,里头夹着一封信。
“过来看看。”陆培元招呼谢筝道。
谢筝和陆毓衍一块走过去,目光落在那信封上,她的眸子倏然一紧。
信封上的字迹是她熟悉的,一笔一划都是那么亲切,她看过练过无数字帖,最最喜欢的,还是谢慕锦的那一手字。
只得了柳大儒皮毛的字,却是谢筝最难以忘怀的。
这封信,是谢慕锦的手书。
陆毓衍看到这封信时,一时也有些惊讶。
这封信是他去年秋末从镇江带回来的。
那是他最后一次去镇江,远远看了谢筝两眼,那小姑娘自是浑然不晓得,离开之前,陆毓衍去拜访了谢慕锦,谢慕锦旁的都没有多说,只是让他带了这么一封信回来。
谢筝从陆培元手里接过了信,打开信封时,她的手不自禁地有些发颤。
里头只有一张信纸,薄薄的,寥寥几个字,连抬头落款都一并省下了,只简单写了两个字。
“漱芳。”谢筝喃喃念了,眼底闪过一丝不解,她抬头看着陆培元,疑惑道,“这似乎是个名字?”
陆培元颔首,低声道:“别说是你,只怕毓衍都不一定记得,十几年前,宫里有一批宫女是漱字辈的,那时候婕妤娘娘身边,还有一个叫漱鸾的。”
宫女的名字?
谢筝愕然,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死死盯着那两个字。
绍方庭的爱妾是宫中逃婢,莫非她在宫里的名字,就是这个“漱芳”。
“永安十八年,圣上南巡,随驾的嫔妃、官员、内侍宫女嬷嬷,都有名册可查,”陆培元解释道,“你父亲应当是查了当时离开宫闱、不见踪影的宫女名姓,选了年纪相仿合适的,最后得了结论。”
谢筝抬头看向陆培元,问道:“那这个漱芳,是哪位娘娘身边的?”
陆培元摸着指间的扳指,沉声道:“淑妃娘娘。”
谢筝怔住了,不止是她,连陆毓衍的眼神里也透了几分诧异。
当年齐妃病故,小产失去儿子的淑妃娘娘怜惜李昀年幼,便求圣上把李昀抱来抚养。
这一养就是十二年,一整轮。
满朝上下皆知淑妃待李昀犹如亲儿,事事关心,而李昀待淑妃也极其敬重,这些日子淑妃养病,李昀几乎日日都在宫里探望。
可是,把齐妃之死说破的宫女漱芳,却是淑妃身边的。
到底是淑妃害死齐妃,借此养了个儿子,还是淑妃知道齐妃遇害,她帮不了什么,只能把年幼的李昀接过来护在羽翼之下?
别说谢筝和陆毓衍不知道,陆培元也不知道。
或者是,谢慕锦还没有弄明白。
谢筝捏着信纸,心底里五味杂陈,想法很多,杂乱极了,有一瞬间,她想到了李昀。
那日宫中偶遇的温润如水的五殿下,而萧娴却说,李昀与幼年时似是有些不同了。
谢筝暗暗叹气,自然是不同的吧?
幼年丧母,在内廷之中,年幼的皇子失去母亲庇护,将会面临许多事端磨难,幼子心性改变,也是在所难免。
淑妃成了养母,若她不是凶手,自是好的,若她是害了齐妃的人,那李昀又要如何面对她?
不管是哪一种,真相都是需要他们去找寻的。
陆培元把这封只有两个字的信又收了起来,坐回到椅子上,道:“现在我们来说说镇江的案子,你把你记得的,完完整整再与我说一遍。”
谢筝应了,也坐了下来,慢慢开始讲述。
无论说第几遍,无论她记得有多清晰,那几日的事情都让她呼吸艰涩。
谢筝说得很慢,时不时顿住,扶着几子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边沿。
突然间,手背微微一烫。
谢筝顿住了,低头看向手边,那里多了一盏清茶。
她的目光顺着上移,对上的是陆毓衍的眼睛,许是担忧她,陆毓衍不声不响地给她添了茶水。
心里一暖,仿若是手背上的温度突然到了胸中,谢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稍稍稳住心神,才又继续往下说。
陆培元听得很认真,眉头紧锁,时不时提笔记着些什么。
直到谢筝说完,陆培元才道:“我等下去衙门里,先看看案卷如何写的,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谢筝颔首应下。
陆培元看了眼西洋钟,见时辰不早了,便起身去了都察院。
陆毓衍送走了父亲,与谢筝道:“我今日休沐,去我书房吧。”
谢筝还在想事情,也没在意陆毓衍说什么,随意点了点头,跟着他走了一段,才察觉到不对来。
陆毓衍还未成亲,自然是住在外院的,他的外院书房,就是他的住所,与陆培元那个偶尔小憩、主要做事的书房是不同的。
再是未婚夫妻,再是彼此交心,谢筝径直过去,也是不妥当的。
可偏偏陆毓衍说起时一本正经,叫谢筝此刻要质疑,都显得她小人之心了些。
谢筝撇了撇嘴。
既然都应下了,也没有转身走开的道理,不过是书房,又不是龙潭虎穴。
书房门口挂着青竹帘子,窗户半启着,撩开帘子进去,只觉得窗明几净,收拾得整整齐齐。
明间摆着宴客的桌椅,西间做了书房,东间是卧室。
谢筝跟着陆毓衍进了书房坐下,视线随意打量着。
松烟伺候了茶水点心,不用陆毓衍吩咐,一扭头就退了出来。
陆毓衍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道:“镇江的案卷,我还没看过。”
谢筝挑眉看他,倒也不觉得意外。
陆毓衍刚到都察院任职,哪怕有个当左都御史的父亲,他自个儿也就是个小小的御史。
都察院里案卷数不胜数,陆毓衍又没有接掌应天一带的事情,突然翻查镇江案子,并不妥当。
好在陆培元回来了,那案卷里到底如何写的,他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棋局
松烟搬了把杌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选的这个位置,阳光正好,又不直面书房窗户,不会出现在自家爷与谢姑娘的眼皮子底下,可若是主子们唤一声,他又能够听见。
这真是太贴心了。
松烟支着腮帮子想。
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松烟打盹犯迷糊,隐隐约约听见脚步声,这才睁开眼睛。
见是竹雾来了,他指了指身边的杌子,打了个哈欠,道:“坐吧。”
竹雾也不傻,径直在杌子上坐下,低声道:“你就没去听爷跟谢姑娘在说什么?”
松烟撇了撇嘴:“我还要存月钱娶媳妇的。”
他们爷赏罚分明,他去做不懂事的愣头青,改明儿月钱就少了。
竹雾扑哧笑出了声。
松烟拿胳膊肘撞了撞他:“唉,你跟水涟姑娘一道时,都说些什么?”
提起水涟,竹雾的耳根子都烧了起来,眼睛里却是掩都掩不住的笑意。
说什么?
只要水涟姑娘在他眼前,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哪怕就只是站在那儿,竹雾心里都跟开了花一样。
若是肯启唇与他说道几句,就算是骂他,那也是天籁之音。
同样是未婚夫妻,他们爷能牵谢姑娘的小手,能抱抱她,而他连勾水涟姑娘的小手指都没成功过。
思及此处,一股悲愤漫上心头,竹雾想,他是不是该悄悄溜过去听一听墙角,看看他们爷是怎么稳住谢姑娘的。
刚站起身,想到陆毓衍那似笑非笑的样子,不禁背后一凉,竹雾又无奈地坐回了杌子上。
罢了,回头还是舔着脸去问吧。
松烟半晌等不到竹雾的回话,瞌睡又上来了,迷迷糊糊的,突然身边的人站起又坐下,他嘀咕了一句“瞎折腾”,闭着眼睛会周公去了。
书房里,陆毓衍和谢筝还真没说旁的,只是摆了棋盘。
陆毓衍的这幅棋子似是有些念头了,黑白子被磨得圆润清亮,捏在指尖,很是舒服。
谢筝棋艺不精,却很喜欢与陆毓衍下棋,对方步步为营的棋风在对局之时很是有意思,饶是一输再输,她都不觉得厌烦。
棋盘上黑白纵横,似有破绽又似是陷阱。
青葱手指捏着棋子,无意识地翻动着,谢筝凝眉望着棋局,几次想要落子,又都收了回来,重新细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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