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面。”妇人说的居然是普通话,虽然发音依旧不是那么标准。她把碗放到晏谈面前,将筷子递给他。“不够,锅里还有。”
“嗯......”晏谈低低应了一声,伸手去接筷子。他看到那双递过筷子的手有些黑,有些粗糙,甚至还有被油渍溅烫过的痕迹,指甲也没有修整过,有些脏,和接筷子的晏谈相比简直对比惨烈。可......无论如何,这是妈妈的手。
晏谈那么一想,就觉得鼻子无端一酸,他赶紧低下头吃了一口面,没什么味道,甚至有点咸,可他觉得他能记一辈子。因为这是妈妈的面,是他以前羡慕而从来没有拥有过的。那些来前想要大声质问名唤“母亲”的人的话,他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和刚来时不同,晏谈的心不再迷惘,也没有半点对贫困家庭的不屑和嫌弃,只是觉得整个人都被一股温暖的情义包裹着。他就像小时候盼望的那样,被家人众星拱月一般的围在中间。他想:原来这就有亲人的感觉。
晏谈甚至还想,这家人条件那么艰难,他或许可以做些什么,至少......别让那个他应该叫“妈妈”的妇人再吃苦。人就是这样,尽管曾经心中万般抵触,仍不及最初那点渴望,更不及眼前这碗朴素的面条。
就在晏谈吃着面,心中万般感触的时候,刚才陈警官给他介绍过的“奶奶”,“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然后在她的带动下,连同给他煮面的妇人也一起跪在晏谈面前。
晏谈大惊失色,立刻把筷子放在碗上站起来弯腰去扶她们,何闻意和林诗音也反应迅速,马上赶过去帮忙,可她们却死活不肯起身。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呀?”晏谈说道,他有些惊慌,声音里甚至夹杂着一丝焦急的哭腔。
第28章
原本尚算温馨的场面,经这一跪,顿时有些尴尬诡异。因为离得近,何闻意扶的是那个老妇人,她和晏谈一人一只胳膊也愣是没把人架起来。老妇人一挣扎,手上戴着的银戒指反而把何闻意的左手背划了一条红痕。
何闻意一瞬间疼得缩了一下手,但她只是皱眉并没有喊出来。陈警官和几个民警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愣了下也立即反应过来赶紧上前,一番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才将老妇人拉起来,让她坐在晏谈原来坐的椅子上。见老妇人被搀扶起来了,那妇人也不用别人再扶,自己就起来了。
老妇人坐在椅子上啜泣着,妇人则站在一旁双手相握有些拘束。陈警官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耐心的劝慰老妇人,并且教育她刚才那样会吓到人孩子的。紧接着老妇人就哭着断断续续和陈警官说了好多话。晏谈、何闻意和林诗音一句都听不懂,但在场的民警们都是能听懂的,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微妙起来。
“陈警官,她们这是......”等陈警官和老妇人谈完站起来后,晏谈问道。
“那个......”陈警官脸上有些挂不住的尴尬,他看向晏谈,说道:“小晏同志啊,刚刚吓到了吧?其实呢李奶奶和大嫂没有恶意。”
“那是?”晏谈有些狐疑。
“其实呢,主要是因为李大哥,哦就是你爸爸,他不是肇事撞了人吗,法院呢一审判决下来不仅他要坐牢,还要附带赔偿25万元的民事赔偿......”陈警官解释道:“他们家的情况呢,你也看到了。他们也是在商量这个赔偿款的事情,刚好你来了嘛,听说你是北京来的,所以......”
“所以他们想让我出这份钱?”晏谈反问道,眉头皱起来。他不傻,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所有的关怀岂不都是假的?他忽然觉得刚刚吃的那几口面条有点恶心。
“也不是......”陈警官自知这种情况让人难以接受,尽量委婉:“他们只是希望,你能尽一份力。”
“一份力是多少?五十?还是一百?”晏谈有些生气,再好脾气的人也会有火气,所以此刻他说话是前所未有的刻薄。
晏谈有钱吗?答案是有的。虽然他才刚成年,财富累积得不多,但是处于娱乐圈这样一个高薪行业中,真要付这25万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更何况即使困难他可以跟公司预支。但如果是被逼着给,他非但不愿还觉得不值。
“这......你也别生气,凡事有商量嘛。”陈警官拍了拍晏谈的肩膀,相处过几次,他知道晏谈是个极好说话又礼貌懂事的人。“他们,的的确确是困难。”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照理说晏谈是一个说话比较温和的人了,但今天两次三番语气强硬,可见他内心有多失望。
李家人说四川话晏谈听不懂,可晏谈说的普通话谁都能听得懂,听他不愿,态度又强硬,那些人便围上来,一副要和他理论的样子。李家这次虽说答应民警只通知内亲,但这些内亲加起来也将近二十个,现场的民警却只有六个,再加上一个村支书,也才七个人。七个人对二十个人,根本拦不住,于是这一下就混乱了。
场面的混乱就是警察也没办法一下子控制住,晏谈最先反应过来,他一把扯过何闻意和林诗音护在身后,独自面对那些刚才还面色和善此刻却变了嘴脸的人,以及那些他听不懂的方言。少年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他伸开手挡在两个女生面前,板着脸不说话。也是,再难过再失望,他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个男人。
最后还是陈警官他们强制性的扣了好几个带头闹事才算平息下来,村支书和一个民警在挨个教育那些被反手扣着蹲墙角的李家人,这边陈警官正站在晏谈三人和李家奶奶几个核心成员中间,企图调停。
一场初衷美好的认亲,一转眼就成了一场闹剧,荒诞而可笑。晏谈望着这个场面,眼中的失落显而易见。当初有多温馨,现在就有多心寒。他抬手理了理自己已经湿透的刘海,顺手就顺了上去,露出好看的额头。
晏谈看了看对方,对陈警官说道:“陈警官,我想和这位......女主人,谈谈。”天知道就在几分钟之前他差点被那口面条感动到脱口而出叫妈妈。少年看起来很是理智:“我记得她会说普通话,我想单独和她聊聊。”
晏谈刚说完,那边以老太太为首的几个人立刻摇头,他们的理由很简单:那个女人不会说话,怕是不能谈妥他们要的条件。老太太更是直接说晏谈要谈什么和她谈,她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不想谈的话我们就走吧,我不会承认我们之间有任何关系。”晏谈说道,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而且话语间已是非常冷淡。
陈警官的确是擅长做群众工作的,就在两边僵持不下之时,他硬是不知怎么劝的,让李家奶奶同意了晏谈的这个提议。因为李家就在山村公路的不远处,晏谈又看着这里就没有来的烦躁,于是提议两人往外走一段,到路边上去说。那个妇人同意了,就是唯唯诺诺的看起来有些紧张和无措。
先是从认亲变成闹剧,再从闹剧变成谈判,晏谈有些郁闷。而现在,谈判的场地转移到了一条蜿蜒的山间公路边,在一颗巨大的榕树下。
“你......最近,身体还好吧?”妇人不说话,只能晏谈先开口。原本很多质问,很多疑惑,到口却还是一句绵长的问候,历经了十几个年头。
“嗯......”这位晏谈的生理学母亲,手紧紧攥着衣角,已经不只是紧张了,她甚至有些颤抖。
“他们,是不是对你不好?”晏谈当然注意到了妇人的状态,他觉得不太正常。
“没没没,没有。”妇人连连摆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对晏谈说:“你把钱给他们吧,然后不要再来了。”她可能很久都没有这么快的说这么长的句子里,又还是普通话,听起来有些晦涩变扭。
“你就,只想和我说这个?”晏谈问道。他很高,而妇人大概只有160cm左右,他居高临下,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妇人又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绞着手里的衣角,像是做错事的人。
“要不......你和我说说以前的事吧。为什么把我生下来,又把我丢掉呢?”晏谈把积攒在心中十几年的疑问抛出来,他希望今天能得到一个答案,无论是什么。
“我......我也不想的。”妇人言语间已是哽咽,她终于肯抬起头看一眼晏谈。那个孩子高高瘦瘦的,皮肤白皙,一看就是过着很好的生活,如此她也就放心了。
晏谈不肯只听这一句,于是继续追问,终于得到了从母亲这一边关于他出身故事的版本。晏谈觉得,那可真不是个令人开心的故事。
故事的一开始,是一个刚刚年满十六岁的乡村女孩儿,虽然脸上有着丑陋的胎记但仍天真烂漫。她始终想要走出大山到外边的世界去瞧一瞧看一看。于是她偷偷跟着上学的哥哥们、跟着老旧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新闻学着普通话,她觉得有一天一定能用上。
故事的中间,是女孩儿的哥哥们一个接着一个的要结婚成家,可是家里却再没有多余的钱出彩礼、盖新房,于是女孩儿的父亲和母亲一合计,就想要把家里最小的女儿嫁到隔壁又隔壁再隔壁的那个李姓村落去。李姓村落中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要结婚,他开着长途车做运输,家里有点儿小钱,很快就同意了女孩儿父亲的要价。只是之前男人已经结过一次婚,性格暴烈且嗜酒,甚至他膝下已经有三个儿子,他仅仅只是想要一个女人而已。女孩儿的父亲看了看男人带来的礼金和女儿脸上的胎记,觉得再不会有更划算的买卖,也就点头答应了。
故事的结尾,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对生活屈服了,她变成了操持家务的农家妇女,还要时不时遭受丈夫的拳脚棍棒。在嫁过去的第二年她生了一个儿子,当时男人尚在开运输车,开心的炫耀自己年近四十还能生育。到了第五年,妇人又怀孕了,生下了这个家里的第五个男孩子。但这个孩子很不幸,他出身那年男人出了一场车祸,赔光了所有的钱不说还伤了腿再不能开长途车,家里的情况急转直下。男人还在病榻上的时候孩子的奶奶就每天都说那个孩子是个扫把星,是专克他们老李家的。男人在第二个月没钱被迫出院,第二天就一瘸一拐的不顾妇人的哭求把孩子抱走,回来时拿着八百块钱的“营养费”,但他说孩子弄丢了。妇人看着尚且年幼的大儿子,只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而晏谈,就是那个很不幸的孩子。
晏谈说,他想一个人静一静,妇人也就走了,没有多少留恋,只是微微叹气。晏谈看着那条曲曲折折的盘山公路,他想:十多年前被抱走的时候,自己有没有哭呢?
何闻意过来的时候晏谈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神有些麻木。看到何闻意走过来,晏谈甚至还冲她笑了笑,就是难看了点,一点儿也不像从前那个晏谈。
何闻意其实根本不知道晏谈和妇人谈了什么,她只是直觉眼前的少年心里受了伤,正淌着血。于是她走过去,轻轻的抱住了他。
那个拥抱就像是最后的一根稻草,男孩子躬身将脑袋埋在何闻意脖颈间,他哽咽着说:“原来,我生而有罪。”
他生而有罪,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尽的灾难。这是李家奶奶的想法,所以她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个孩子如果要回来,补偿一点也没什么错。
晏谈的语气悲恸而绝望,何闻意感到脖子间略有湿意。她抬手轻轻拍了拍男孩子躬起的背,那是无言的安抚。何闻意手背上那道红痕依旧显眼,她忽然觉得更疼了,疼到想哭。
第29章
晏谈说,他生而有罪。
何闻意当然不同意这个说法。她抬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柔软而浓密。于是她笃定而坚决的在男孩子耳边柔声道:“晏谈,你记住,你没有半点错。”
林诗音过来时,晏谈和何闻意刚好分开,少年的脸上的泪痕依旧可寻。林诗音原本有一肚子的观点要分析给晏谈听,这一下却也什么都不好说了。
“林姐。”少年低低打了个招呼,吸了吸鼻子,微微转过身。狼狈的模样一个人见过就够了。
何闻意看晏谈的样子,把随身背的包打开,抽出纸巾递给他。她现在可是他的助理呢。
“意姐,你的手?”晏谈刚刚在混乱中什么都没看到,这下他是看到何闻意手上的伤了。他没有接过纸巾,而是抬手扣住何闻意的手腕。皱着眉看过去,本来就白皙的手背上,那道红痕格外扎眼。少年站得直直的,另一只手拳头微微攥起。
“没事儿,一会儿就好。”何闻意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把纸巾塞到晏谈手里。
“小晏,你打算怎么处理?”林诗音不是没看到两个人的小动作,但是她选择性忽视了,因为现在似乎有一个更棘手的。她叹了口气说道:“作为你的执行经纪人,我会传达给你公司的意见,当然我们也尊重你的个人想法。”
林诗音说话的时候还远远看了一眼李家的院子,颇有深意。她深深感到长辈们曾说过的“越穷越生,越生越穷”不是毫无根据。就拿李家来说,只算内亲就有近二十人的庞大规模,那加上所谓的七大姑八大姨呢?今天是肇事赔偿款,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就有谁头疼脑热急需用钱呢?
“嗯......”晏谈应了一声,有些含糊不清。他手里攥着何闻意塞给他的纸巾,脑子里却不断回想着刚刚妇人给他说的那些话。半晌,他转过头,对着林诗音郑重道:“林姐,你说吧,我相信公司是在为我的利益着想,我听公司的。”
“姜董的意思,是先发制人,你完全可以站在舆论的最高点。”林诗音说道。
之前那通电话里,姜美昕对这件事的进展十分不满,并斥责他们都是当局者迷。在这位意心娱乐的董事长看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与其想尽办法遮遮掩掩,不如抢先一步,站在舆论的最高点上,大肆渲染。堵不住,那就尽量把舆论导向先往己方倒。他们,可是做娱乐传媒的。
“但是,这样会不会对晏谈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何闻意在一旁皱眉。如果是别人她或许赞同母亲的做法,但是晏谈不同。她知道晏谈很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因为他一直都在努力做一个在所有人看来都尽善尽美的人,他从小到大可以说是在博得别人的喜爱中循环生长,继而艰难的在演艺圈发展下去。
“姜董还说,有得必有失。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林诗音与其说是在说服晏谈,不如说是在说服何闻意。因为晏谈太过安静了,不提问也不反驳。“而且,黑粉不也是粉吗?就此扩大关注度,也未尝不是好事。”
黑粉,也是粉。这是身为经纪人的姜美昕的名言。有话题度的明星,无论好坏,总比默默无闻的更容易受人关注。只要能进入公众视线,就自然能再吸引喜欢那一款的人。
19/96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