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别人的隐私?这是什么话?
顾澜生终于看清掉落在自己脚边的暗色物件是什么了,那是一支中型塑料吸管,吸管的一头正黑洞洞对准自己。
后知后觉,回过头去。
第一时间,顾澜生目触到熟悉的图案,黄色的“列宁号”破冰船镶在深蓝色的背景中,看着十分的刺眼。
这下,顾澜生不对那件后背印有这座城市标志性景点的夹克衫印象深刻都难了。
比夹克衫更刺眼地是,穿夹克的人手里夹着从他这里掠夺走的烟,脚步从容,正往走道另外一头,烟头上那抹猩红在幽暗的光线中忽明忽暗,那状态像极了战争片导演们极力想追求的意境:所有人都趴到在地上,只有他站立着,潇洒又骄傲。
顾澜生在心里暗地里咒骂。
乳臭未干的小子。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以一支塑料吸管唬住了他。
他一米八五,体重七十公斤,在军事学校呆过,曾经不止一次把比他高比他壮的人搁倒在地上。
“得了吧,小子!会耍点嘴皮功夫和会点脚下功夫是量和质的差别。”他得用他的方式告知乳臭未干的小子。
握紧拳头,迈开大步,在距离少年还有一步之遥时侧肩,打开臂膀,这是擒拿术的转身背摔,以进肩、拉臂、拱身将对手背起悬空为主要步骤,从而达到把对手摔倒在地的目标。
这套转身背摔对于顾澜生来说驾轻就熟。
说不清是哪里出的疏漏,整套动作只完成三分之一,主动方就变成被动方。
电光火石之间,少年的脚重重压在顾澜生左肩上,来自于左肩的重力让他的身体被动以四十五度角偏着往墙上方向。
直到身体被牢牢钉在走道墙上,顾澜生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只知道他的那个侧身扑了个空,少年敏捷的身手足以媲美一头非洲野生猎豹。
“砰”一声,头颅磕在墙上发出闷闷声响,少年以一个跆拳道姿势单脚把顾澜生的身体牢牢钉在廊道墙上。
少年的脸在淡淡的光线中如数呈现。
十七、八的年纪,五官轮廓还达不到成年人的深邃,但眉梢眼角却异乎清俊,清俊中被揉进青涩皎洁纤尘,整个脸部线条一气呵成,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翩若惊鸿。
一眼足以让人感叹造物者之神奇。
所谓惊艳,大致如此。
眼前这份忽如其来的美好足以让人忘却凡尘俗世。
这张脸生在这样的时代,假如当它成为一张公众面孔,那么这张面孔所创造的经济效益绝对会是惊人的:不会演戏不要紧,导演会对说“嗨,boy,只要你露个脸就可以收工了”;不会唱歌不要紧,唱片公司制作人轻声细语“亲爱的,只要你对着镜头微笑,把歌词念一遍”;广告商们更是雷厉风行,直截了当地递上支票本。
以上想法发生在顾澜生看清楚男孩的脸时十几秒内。
顾澜生不得不嗟叹,这个世界还是存在“耳濡目染”这种说法,顾家从事娱乐产业,到了他已经是第三代了。
言归正传,言归正传。
现在,他得想办法尽快结束这尴尬场面,尴尬且不光彩。
少年有着和顾澜生同样的黑色瞳孔。
但愿,少年是一名中国人。
异国遇到同胞等同于他乡遇老乡。
“中国人?”顾澜生用俄语问。
回应他的是扑面而来的烟雾,少年手里的烟在眨眼间消失殆尽,只剩下半截烟灰。
烟雾缭绕,中少年微微眯起双眼,似是在回味尼古丁所带给他的感官冲击,在这场感官之旅中有仙乐,有罂粟,有女人曼妙的身姿。
抬手,少年抖了抖烟灰。
这下,顾澜生心里乐呵开了。
嗯哼,乳臭未干的小子把短板暴露出来了,抽烟姿态的确是很优美,但抖烟灰的动作已经充分说明一起。
在和尼古丁的交道中,这是一名新手。
这个小发现让顾澜生心里稍微平和一点,那牢牢钉着他的脚看起来也没那么刺眼。
这时,压在自己肩膀的力道有所松懈,试探性地顾澜生左肩稍做移动,少年警告目光迎面而来。
好吧,顾澜生一动也不动。
少年抬了抬夹烟的手,手往顾澜生的头顶。
艹!顾澜第二次在心里咒骂。
少年把他的头顶当成了烟灰缸。
真是……
手握成拳头状,眼睛对上黑黝黝的直径口。
这一次,不是塑料吸管了。
算了,每人都有倒霉时刻,顾澜生松开手,手掌贴在自己牛仔裤上,以此来驱除手掌心的湿意。
少年抖烟的手势是很菜,可在耍枪这方面是一名魔术师,也就眨眼间手里多了一把枪,甚至于顾澜生都没看清楚这把枪的出处。
不远处的售票厅依旧灯火通明,又有人从走道出口经过,那人手机掉落在了地上。
手机掉落在地上的声响如谁的手轻敲了一下顾澜生的后脑勺。
元神归位。
少年走了,早就走了。
顾澜生呼出一口气,少年轻飘飘丢下的那句“劳驾”尾音似乎还在他头顶上徘徊,那声“劳驾”伴随着第二枚往他头顶上按的烟蒂,忍无可忍中双拳再度握起,然后他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就贴着他的太阳穴。
拳头再次松开。
劳驾?!
一把拍落头顶上的烟蒂,这自然不够,脚狠狠踩在烟蒂上,直到确认那枚烟蒂变成一具尸体,顾澜生这才收回脚。
从售票大厅方向传来凌厉的一声“先生。”
看了一眼贴在廊道上“乱扔烟蒂者罚款一百卢布”的标语,顾澜生把一百卢布交到冰球馆的工作人员手中。
对于顾澜生来说,来到摩尔曼斯克的第二天是倒霉至极的一天,这天一名少年以那样莫名其妙的方式劫走他的烟,还让他的头顶充当了一回烟灰缸。
现在,顾澜生基本上可以确定少年要么就是中国人,要么就是和中国有很大的渊源。
离开前,少年接一通电话,顾澜生清楚听到少年用中文说出一句,也是短暂通话过程中唯一一句:“是的,我见到他\她了。”
至于少年口中的是“他”还是“她”顾澜生无任何好奇,他只想快点离开这倒霉地方。
一走出冰球馆,顾澜蓁就决定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毕竟,他才损失几根烟而已。
回到维多克的家已是八点左右时间,维多克正在和他那位叫阿米奴的邻居喝酒。
阿米奴在摩尔曼斯克港工作,莫斯科是他的家乡,为了支持家乡球队,他把这礼拜的早班都换成晚班,到现场去给家乡球队加油打气,没想到球队以那样的方式输掉比赛。
九点,阿米奴沮丧着一张脸离开维多克的家,他得去上夜班了,离开时一脚把维多克的猫踢了连翻几个滚。
维多克也不计较,他和顾澜生说,阿米奴大叔除了爱喝点小酒之外,其他方面都还不错。
一月十八日,这天对于摩尔曼斯克人来说是特殊的一天,在这一天他们将送走极夜,夏至来临前,太阳将从地平线升起。
当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下午三点半开车看夜景”的趣谈就变成“深夜我在俱乐部喝得醉醺醺回家路上遇到刚从森林采完蘑菇的老夫妇”。
这一天,也是顾澜生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天。
这天,顾澜生起了个大早。
第6章 平行世界(06)
一月十八日,顾澜生起了大早,他打算利用这天好好看看摩尔曼斯克。
这天是摩尔曼斯克的传统节日——太阳节,对于这座城市的居民来说这是忙碌的一天,摩尔曼斯克政府会联合当地居民在这天举行一些民俗活动。
摩尔曼斯克位处北极圈的边沿区,极夜极昼现象远没处于北极圈中心地区那么明显。
所谓极夜除了没有日照,一天大多数时间和骤雨前的低压天色没什么两样,极夜现象较为突出的是周期开头几天和最后一两天。
上午十点,顾澜生走在摩尔曼斯克街头。
比起昨天,今天天色更为阴沉,像盛夏雷雨即将来临之即,天昏地暗,多数光源来自于街道路灯车灯。
行驶的汽车尾灯流动线条和商店橱窗的暖色系光线交叉汇聚着,让人误以为来到华灯初上时分。
现在是上午十点,顾澜生不得不一再提醒自己,不远处是美食街,从美食街传来的食物香气在这样天色的蛊惑下,他极有可能推开其中一家餐厅的门,要一份晚餐。
昨晚,维多克邀请他今天到他的舞蹈学院看他们彩排,热心的俄罗斯小伙希望用一段传统民俗舞蹈送别远道而来的客人。
十点四十分,顾澜生推开舞蹈学院大门。
十一点,顾澜生坐在看台上,他也是看台上唯一的一名观众。
在欢快的风琴声中,维多克和他的同学跳起了踢踏舞,十几名身穿俄罗斯传统服装的青年用舞蹈还原了前往南方过冬的雁群。
这段舞蹈将会出现在今晚摩尔曼斯克政府市政厅迎接太阳节的联欢会上。
顾澜生请了维多克和他的同学们到舞蹈学院附近的餐厅用午餐,年纪相仿的十几人谈天说地,时间过得很快。
午餐过后,维多克和他的同学们回到学院,顾澜生独自一人走在街上,走了数十条街从一排排商店门口经过,最终他站在一处城市公共交通站台上。
顾澜生想起昨天差不多这个时间点,有人告诉他,摩尔曼斯克的轻轨电车只往南开,最后将把你带到这座城市的制高点,那时一定要记得看一眼科拉港。
科拉港也称摩尔曼斯克港,是让这座城市居民引以为傲的港口,沙皇统治时期它是一座军港,二战期间,希特勒用了四十个月都没有攻克这座港口。
现如今,它是世界最为繁忙的商业港口之一,每天有不计其数的船只从这里前往一百七十个港口。
科拉港让人们津津乐道地是它是北极圈唯一一座终年不动的港口,这个特色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游客们亲切称它为:不冻港。
问那位为什么一定要看一眼科拉港。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在摩尔曼斯克,你在下午四点时间就能欣赏到那么美丽浪漫的海港夜景。”那位骄傲回答,最后还不忘补充,如果你身边坐着一位姑娘的话,那么一切就更美妙了。
两点四十分,顾澜生坐上那趟只往南开的轻轨列车,巧地是,他候车的站台为列车起点站,整个站台就只有他一个人。
顾澜生选了左边座位,这个位置面对科拉港。
列车电子屏幕显示,这趟列车运行时间为九十五分钟,途经三十七个站点。
临近三点,透过流动的车窗,整座城市是墨蓝色的,一盏盏橘色的街灯镶在深色蓝光中,像一个玻璃球,一旦有人拿一把锤子敲开它,墨蓝色的街道建筑就会从那个缺口处流淌而出。
七分钟后,列车在第二个站台停下。
说不清是出于何种心态,顾澜生目光落在紧闭的车门上。
列车门缓缓敞开。
包着方正头巾的妇女抱着周岁大的孩子上车,一名手背纹满俄文的壮汉紧随其后。
切。
顾澜生被自己在列车打开前前几秒若有所待的心情弄得哭笑不得,一定是这座墨蓝色城市所营造出来的独特视觉,导致他心里隐隐约约惦记昨天那位司机说的话。
又也许,他映在街道橱窗的身影看起来有点寂寥,心里想着,有点事情发生会好点,比如,列车门打开,列车门外站着长发女孩。
最好,长发女孩有着黑色瞳仁,不需要互要联系电话,甚至于不需要说一言半语,只需要对视上一眼,彼此的黑色瞳仁中映着各自的模样。
看来,他是想家了。
抱着孩子的妇女和壮汉坐在顾澜生对面座位上。
列车继续行驶。
这个下午,人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他们没时间搭乘那趟开往城市南端的列车。
五站过后,顾澜生所在车厢乘客还是寥寥无几,一半座位依然空置着,车厢没有出现黑色瞳仁的女孩,连长发女孩也没有。
第六次,列车门关闭。
列车往城市中心挺进,沿途楼房商店逐渐密集起来,摩尔曼斯克上空也越发暗沉,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暗沉。
方头巾妇女在和怀里的孩子逗乐,那是一个有着蓝宝石般眼眸的女童,壮汉所坐位置为顾澜生的正对面,这位老兄一上车就玩起了手机。
看了一眼天色,顾澜生和车厢另外几名乘客一样,闭上眼睛。
列车广播声时远时近,车厢门打开关闭声此起彼伏,在慢睡半醒间顾澜生数次睁开眼睛,眼帘掀开三分之二,看了一眼窗外,依然是楼房商店,看来距离不冻港还有一段时间,即使错过也没关系,反正他对于所谓终年不冻的港口不感兴趣,这个下午有点漫长,那趟往南开的列车可以帮他打发时间。
顾澜生重新闭上眼睛。
列车广播声又响起,有人下车,有人上车。
依稀间,有纱质材料擦过顾澜生搁在膝盖上的手,手指抖了抖,黑暗中感官异常的敏锐,从他指尖擦过的应该是衣服布料纤维。
布料十分柔软。
也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也不知道列车经过几个站台,有人从他面前走过,这人踩到他的脚,这应该是一名到站的乘客。
科拉港到了吗?
眼皮似乎被涂上一层胶水,顾澜生用力扯了几下。
车窗外的景观缓缓展开在三分之二的视线里,一张脸镶在大片墨蓝色中。
列车发出的声响像龙卷风呼啸而过,思绪漫无目的跟随着龙卷风风声冲向高空,在高空中,龙卷风使出一个回马枪。
“呼——”耳朵传来隐隐约约的刺痛感。
一个回神,眨了一下眼睛。
世界以一种无比清晰的姿态展现在顾澜生面前。
抱着孩子的妇女还在,但壮汉已经不在,壮汉之前所坐位置被一名年轻女孩取而代之。
年轻女孩——长发,黑瞳。
黑色瞳孔的眼眸带着心不在焉,像在看窗外的风景;又像在看挨着车窗站着的乘客;又像其实没有什么落进她的眼睛里。
搁在膝盖上的手改成贴在大腿上,目光从女孩脸上收回,端正坐姿,呼出一口气,垂下眼帘,等思绪沉淀到和往日一般无异,掀开眼帘,视线直直往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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