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宝玉立在贾琏身边,对堂兄说:“琏二哥,算来这日子过得好快。”
贾琏想想也是,这一晃眼,已经是雍正十年了。
“琏二哥有没有这种感觉,好像这日子跟咱们想的,有点不大一样?”宝玉冷不丁问,“我有时晚间做梦,会梦见咱家也跟史家,跟宁府一样,‘呼啦’一下就败下去了,获罪的获罪,流散的流散,待到早间醒来的时候,一想才想起,抚抚胸口庆幸,还好,咱家还没败。”
宝玉说的“没败”二字,在贾琏看起来,也不尽然。与史家和宁府不同,荣府与王家,不是像宝玉说的那样,一夕之间就“树倒猢狲散”,而是慢慢地、无声无息地,从官场中体面退场。贾史王薛四大家的盛况早已不复,所谓“护官符”早成一张废纸,贾琏虽然仕途平顺,但是在朝中他只能独力支撑,在他身后,荣府只会成为普通的乡绅富户,渐渐地泯然众人。
但即便如此,荣府子孙有继,生活富足,不曾遭受抄家下狱之苦,他们依旧是幸运的。
“好些姐姐妹妹的生平故事,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和我脑海中的不一样。甚至有些姐妹我都无缘识荆,实在是可叹……”宝玉说着又胡愁乱恨了起来。
宝玉这么一说,贾琏突然也想起来了。他也有这种感觉,好像很多事都不大一样了,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将他这一生中的不少起伏都抹平了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贾琏正在沉思,忽听得外头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佛,接着道:“若有那命格不符,运数颠倒之事,我们善能解决。不能解决的,至少也能解释。”
好么,这个词儿,倒是新鲜有趣。
不晓得为什么,贾琏即便在二门内,也能听见荣府的门房在驱赶来人,“没看见人家在办喜事儿么?你们这和尚道士的,别来咱们府上凑热闹行不行?”
只听那敲木鱼的赶紧答复:“我们不进府,不进府!我们就是等那需要解惑的出来,他自己会出来。”
贾琏听见这话,便觉身不由己,抬脚迈步,便马上来到了荣府门外。果然见门外有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士。那和尚用木鱼槌指着贾琏,笑道:“瞧,这不就出来了?”
贾琏望着眼前这一僧一道,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觉得那道士突然塞了一样东西在自己手里:“我有个好东西给你。这叫做‘风月宝鉴’,此物出于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
旁边那和尚赶紧喊停,“这套陈词儿,就别拿出来反复说了。贾大人,你若想知道前因后果,就看看这镜子,只不过切记一点,先看反面,最后看正面。依这顺序看过,你会明白一切。”
贾琏陡然被人塞了面镜子在手里,有些茫然,低头便看,只见那和尚将镜子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便是反面。
贾琏看着镜子中的镜像,渐渐地,觉得他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见镜子中他的人生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少年时固然是意气风发,但却庸碌而不自知,只晓得忙些庶务,无缘仕途;固然是坐拥娇妻美妾,心思却全在偷鸡摸狗上,再加上膝下无子,令他孝期纳妾,导致夫妻反目,宅无宁日……他们夫妻又亲手埋下无数隐患,最终荣府也和宁府一样,落得个抄家的下场。
最诡异的是,荣府被抄,竟然是为了二十把扇子,而那扇子的原主,竟和他的知交好友石咏生得一模一样。
贾琏默默地看完,心中谜团更甚,想起那和尚道士的话,疑疑惑惑地举起手中的镜子,翻过一面。只见那正面立着一个人,满眼依恋,望着贾琏。贾琏却全无印象,根本记不起来了。
“你是谁?”贾琏记起刚才那和尚说的,先看反面,再照正面,就能明白一切。他晓得这个人是解谜的关键,可是他真的记不起来京中的这名俊俏小生了——等等,俊俏小生?
贾琏刚刚生了些印象,忽听镜中那人开口道:“原来郎君已经不记得璃官了……”
——璃官?!
贾琏一下子全记起来了,微山湖上遇水匪,生死一线,什么是情,什么是义,什么是兄弟……这一生他到底想要什么,就是在那一刻,生死之间,他突然就全想明白了。
原来他的人生,连同荣府的运数,竟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与转折,一切都源于此,源于与好兄弟石咏同行南下,源于微山湖上遇到的危难,源于为了护住他而死在他眼前的璃官。璃官并非就是那个转折点本身,但正是因为他,才令当时的贾琏能够顿悟。
“郎君记不得璃官,才是好事……既然郎君早已放下,璃官终可以放心去了。”镜里忽然传出这样一句,紧接着镜中的伶人突然转身,镜面竟升起雾气,璃官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仿佛就要从镜中消失。
“等等!”贾琏突然一声喊,仿佛想要留住璃官,但他心中其实只有一个意思想要表达,“璃官,谢谢你!”
镜中响起一声终于释怀了的笑声,紧接着,镜面的雾气越来越浓重。待到雾气散去,他手中的那面铜镜也一并不见了。贾琏愣住了,摊开双手,他手中空无一物,再四下里看看,荣府跟前依旧人来人往,管事们正在将贺喜的宾客一一送出门外。
“老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门房似乎刚刚注意到贾琏。贾琏一醒神,问自己,难道是在做白日梦?可是刚才镜中所见,全都历历在目,令贾琏印象深刻,根本不像是梦。
贾琏一时默默地立在荣府跟前,望着自家门楣上高悬的那一块书着“敕造荣国府”的匾额,再看看隔壁已经改换门庭的宁府,心里感慨万千。
忽听宁荣街尽头蹄声的的,有一骑自远而近。骑手认得贾琏,大声喊:“贾大人,小的是都察院石喻石大人的家人,特来给您递信儿。小的主人接了兄长的家书,我们大老爷石咏的座船,已经回到了广州了!”
这一嗓子,令贾琏彻底抛却了心中那些感慨,心思重新转回现实中来。他大踏步地迎上前,高声问来人:“真的吗?你们石大人,他可好?”
来人已经奔至贾琏面前,赶紧下马冲贾琏行礼:“贾大人请放心,信上报了八个字,‘自澳洲返,阖家平安’!”
第420章
展室里静悄悄的, 甚至灯火也显得昏暗。
“一捧雪”无精打采地在展柜里待着,它脚下是世界上最为精密的传感设备, 因此这枚玉杯任何一点颤动, 都能由仪器探知, 并且将数据输入电脑。相应地, 一捧雪想要表达的思绪能通过层层传译,最终转化为文字,显示在它身边的屏幕上。
“我是传世奇珍, 源自和氏璧, 经历万千次打磨,终于造就的传奇玉杯, 冰肌玉骨、凌雪傲霜的‘一捧雪’。”
“今天也好无聊哦!”文字的最后, 出现一个打着大呵欠的颜表情。
一捧雪知道它这副做派一定引起其他几件文物的鄙视。但是展室里非常安静,只有它这么一件文物在这里胡愁乱恨, 压根儿没人搭理。
一捧雪无聊地动了动, 旁边屏幕上打出一行数字, 95712,九万五千多天。最后一次见到它的好朋友石咏,已经过去了九万天。这要在常人看来, 这个时间的跨度实在太可怖了, 但是对于文物来说,这点时间算个啥?一捧雪心想,哪怕外头都已经沧海桑田了,它照样会待在这里, 掰着指头数咏哥儿离开之后的日子。
忽然,远处响起脚步声,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人,正在往这边展室过来。一捧雪轻咳几声,旁边屏幕上打出一排回车键,登时让它早先胡愁乱恨时发的那些自我吹捧与牢骚,还有那些颜文字表情都消失了。
“请各位随我步入这间展室。这间展室,是我们整座博物馆里最为重要的一间,里面展出的是当初博物馆奠基时,创立者本人收集的一部分文物。”
“同时,这间展室也是本馆最神秘的一件展室。本馆有个外号叫‘文物们都成了精’,就是从这间展室得来的。曾经有传言,说是如果有人能在这间展室里一次性找出七件能够与人以不同方式交流的文物,就能够召唤神龙。”
听众们一下子都被这传言吸引了,齐齐望着解说。解说却笑着摇摇头,说:“虽然不能召唤什么神龙,但这里的确有七件文物展品,是能够与大家交流的。只不过交流的方式不同,其中交流起来最简单直接的,就是各位眼前的这一枚‘一捧雪’。来,‘一捧雪’,请和今天的参观者打一个招呼。”
“嗨——”一捧雪勉强打起精神,按说它身边的屏幕应该就此出现“源自和氏璧”那长长一大串的,可是它今天情绪实在不高,最终屏幕上只出现了五个字:“我是一捧雪!”
可这也足够令人惊奇的了。观众们大多直了眼,后排传出低低的议论,有人在说:“假的吧!”
“如果大家不信,尽可以向它提问。”解说见怪不怪。以前就曾经有人非要将一捧雪连接的那块屏幕拆下来,要看看这屏幕是不是连接到什么别的设备上,还有人要求屏蔽设备的wifi和蓝牙连接。
登时有人问:“‘一捧雪’,请问你今年多少岁了?”
解说在旁边“扑哧”一笑,说:“以往‘一捧雪’都会说它‘源自和氏璧’,所以它才不会轻易透露,其实它诞生于成化年间呢!”
果然,“一捧雪”旁边的屏幕上出现一行字:“我可是一枚成熟的玉杯了!”
展室里的人登时“轰”的一声,齐声笑了出来。接着又有几个人问了这玉杯一些问题,其中涉及到与“一捧雪”交流的基础,屏幕那边有些迟疑,解说便出来打圆场,说:“这个问题有些复杂,还是我来解说一下。”
“大家都知道,本馆的创始人、奠基人,同时也是第一任馆长,他本人除了是中澳航路的开拓者之一以外,也是一位非常专业的古董鉴定与研究专家。本馆最早期的藏品全部是他收藏的。后人也是在他留下的笔记文字里发现了与这些文物交流的可能性。”
“这里有好几件文物的交流方式曲折而委婉。大家往这边看,这里有一枚丝质的枕头,里面藏着一枚据说是西施浣过纱的残片,因此人枕这枕头睡觉的时候,可以与西施在梦中交流。这件事,已经在实验室中通过测试入眠者的脑电波得以证实。”
“这可太神了!”好些观众将信将疑,但这间博物馆是此间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藏品最丰富的博物馆,不可能会在这样的细节上哗众取宠,欺骗观众。
“这里有一面唐代的铜镜,它与人交流的方式,是能令镜面中出现画面,以此表达想法。”解说继续,“除此了这些别具一格的方式之外,传统的媒介沟通术例如灵媒、扶乩等等,都能实现人与物品的沟通。”
“那岂不意味着我们能和身边任何一件物件儿沟通了?”有人提出疑问。
“这是一个好问题。”有经验的解说对这样的问题早有准备,“事实证明,不是这样的。我们目前在全球各地发现的,能和人类沟通的物品与建筑,总共有近千件。它们统一的特征,是历史悠久,曾经经历过朝代更迭,沧桑变幻,甚至它们本身就是传奇的见证者,比如这里的玉杯‘一捧雪’,和一只据说在《西厢记》里出现过的瓷枕。也许这一类文物,是最‘有料’的文物,它们的价值不止体现在器物本身所折射的社会生活与文化风貌,它们本身就能讲述。”
解说继续给参观者讲解,文物研究员们究竟是怎样一步步探索,琢磨出眼下一捧雪使用的这种沟通方式的。原来,在这间博物馆的奠基人留下的笔记中,并未过多记述与文物的沟通方法,但是他提到了一捧雪的情绪能够使这只玉杯的杯身发生震动。于是后来的文物研究员们想到了以精密传感仪器传导一捧雪的“情绪”,并且使用波段仪将这种细微的震动放大,并且对不同频的震动进行解析。岂知在这一项上获得了突破,一捧雪不止能传导“情绪”,它听过石咏讲述汉语拼音的基本原理,因此它能够传导汉语拼音,甚至还包括平上去入。
这一下就已经距离沟通非常接近了,但一定程度上还是需要有人将一捧雪的汉语拼音转化成现代汉语,中间需要过一道手。这时研究人员突然想到,不对啊,明朝成化年间没有汉语拼音方案,这东西最早在康熙末年于广东出现,这说明了一捧雪竟是有学习能力的。
结果一群研究员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尝试着干脆让一捧雪“学习”输入法,折腾了几年之后,这枚玉杯,果然就成为了一只成熟的、会表达的玉杯了。
“可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观众中突然响起不和谐的声音,有人高声反诘,“这些都是老古董了,既不能作为普通器物,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也不符合现代社会的审美。你们来看看,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讲究这样繁复的雕饰,大家现在都讲究简约美,直线条。对了,器物也得看重实用性,你们谁会用这样的水杯去喝水?”
“所以我就想不通了,博物馆要耗费这么多人工,去研究怎么和这‘老古董’沟通,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问话的人一面问,一面伸手指着展柜中盛放着的一捧雪,这枚货真价实的“老古董”。
“这位观众,您是一个坦率而直爽的人,您刚才问的问题,恐怕是这里很多人想问,但是没有问出口的吧!”解说是一位脾气非常温和的姑娘,总是以别人最容易接受的方式回答问题。“可是我想说的是,我们为什么要研究历史,了解我们的过去……”
她还未说完,旁边突然有人提醒:“看——”
一捧雪身边那块屏幕上,陡然跳出来一行文字,“因为美啊!”
“潮流与风向会发生变化,各种各样的美,都可能经历过不被认同的时候。可你若是一个胸怀宽广,善于接受的人,你若是愿意抛去你心中的定式与成见,仔细看看我——”
“看我多美呀!”
最末是一行是颜表情,做出一个小人儿侧卧在地,以手支颐的样子。真不晓得这鬼灵精的一捧雪,上哪儿去寻了这么多颜文字来。
看清这行文字的人一起都笑了出声,心想,这真是一枚机智的文物,刚才那提问者大约万万都不可能承认,自己不是一个胸怀宽广,善于接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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