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夫子和师娘见了石咏送上谢礼,连说客气。偏生这两件谢礼,都是夫子与师娘极喜欢的,再加上所费不甚巨,夫子和师娘便都收了。姜夫子又拉着石咏,说了一会儿石喻的课业:石喻已经开始读《论语》了。
据姜夫子说,石喻记性很好,背书极快,夫子教的释义,也尽记得住,学起来完全可以做到一日千里。然而夫子却认为,石喻没有必要学这么快,相反,还是稳扎稳打,将学问都记牢,基础都打好,才是上上之选。
石咏连连点头,只说夫子说得对。然而他心里却在想,既然石喻学有余力,就别让他整天都扑在书本上,回头有机会开始多带他锻炼锻炼身体,到外头走动走动,见见世面,培养个兴趣爱好,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才是硬道理。
他从江南带回来的物事,除了分送给姜夫子与师娘一些之外,其他的都孝敬了石大娘和二婶。
石大娘与二婶王则惊叹于江南织造的工艺精妙、配色巧妙。几只八宝荷包上的花色,被石大娘妯娌两个翻来覆去研究了个遍,结论是京里从来没见过这样灵动的花样子。
石大娘又取了翠芙为石咏准备的几件衣裳出来,和王氏一起细细研究,江南制衣,是怎样约腰、托肩、收袖口、缝衣边的,研究了半天,颇有些心得。当下这两位母亲都是自信满满,准备去裁几尺布,要再为石咏和石喻各做两套衣衫出来。
石咏赶紧摇手,说:“先尽着弟弟,我这头,已经够穿了。”
石大娘却不肯,说:“已经当差的人,总得有两套替换的新衣。去年年尾上没替你张罗,娘已经觉得心里不安了,今年娘可不会听你的。”
石咏见拦不住,便算了,心想反正家里如今宽裕些了,便由着这两位去张罗。
这一次他去江南,两府织造,再加上扬州林如海那里,刨去各处花销,收获了总有几十两银子。
石家的财政现今就是这么个状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每日里的嚼用都够,置产婚娶什么的,却还想都不敢想。
然而石咏将此行得来的几十两银子交给母亲,心里却不知为何想起了赵老爷子。
那天在清凉山,也不知是不是他当真看花了眼,可是那一瞬间明明看得很真切,拄着红木拐杖,佝偻着半边身体缓缓下山的,就是那一位。
当初石咏用身上带着的全部家当去帮赵老爷子,赵老爷子竟然也以全部身家回赠。石咏想起这事就觉得揪心——当时他身上如果能再多一点钱财,是不是便能多帮老爷子一点儿?
石咏暗下决心,下回他再遇上这位老人家,他一定会鼎力相帮,无论付出多少代价。
京中三月,天气和暖,椿树胡同这边,各家各院里种植的参天大树,都渐渐绿了起来。
椿树胡同,顾名思义,早在二月间,这里的邻里们就吃了一茬儿香椿。香椿芽儿剁碎了煎蛋饼,或是焯过调在馅儿里包包子,都是好吃的。
待到香椿芽老了,就到了吃榆钱的时候。将榆钱打下来,捡那肥厚实在的将壳儿剥了,上锅蒸熟就能吃。也有人家是将榆钱捣碎了蒸熟做窝头吃的,也不错,很有一股子清香味儿。
吃过一茬儿榆钱,槐花又开了,住在这胡同附近的孩子们,便也开始成群结队地出来玩儿,爬树采槐花儿下来,吮槐花里的蜜,或是将槐花交给大人,给他们做美味的槐花饼。
所有这些吃食,石大娘都很擅长,也乐意给孩子们做,往往做一大盘子端出来,分给邻里所有的孩子们享用。大约也是这个原因,椿树胡同所有的孩子们都很喜欢石大娘,知道大娘能做好吃的。
“伯娘,今儿还做槐花饼么?”石喻过来,手上提溜着两串儿白花花的槐花。
“今儿先不了,”石大娘继续缝上一针,说,“你大哥晚上睡觉盖的被子太厚,还是冬令的。现在天气暖了,只有厚被,怕他肯不盖,反而容易着凉。”
“哦!”石喻知道了,提着两串槐花,便往学塾那边去。若是自家不用,他就将这槐花孝敬师娘去了。
而石大娘则继续一针一线地逢着给石咏的衾被。
这时的被子分被里被面,被面往往较为华美,用料也讲究,被里则多用手感舒适的棉布。被里被面,一幅在里,一幅在外,将被芯包裹起来,用针线缝上就行了。
眼看天气渐暖,石大娘惦记着暑热将至,给石咏缝的这一床,被芯薄薄的一层棉花,掸得松松的,掂在手里相当轻巧。
“咏哥儿从那边带来的这个被面,竟然是纱的。”石大娘伸手抚抚象牙白色的被面,凝视着被面上与众不同的花纹,“怎么南边现在竟流行这样的纹样?”
“被面”上是淡青色的古朴云纹,极为简约的纹样,是直接织在面料里的,花纹在薄纱表面微微凸出,循环往复,铺满整幅被面。
当晚,石大娘就将这床薄被抱到了石咏屋里。
“多谢娘!”石咏确实觉得晚间睡下的时候已经开始热了,厚被盖不住,当下从母亲手里将这床薄被接下。
石大娘还是那句话:“傻孩子,跟娘客气个啥?”
“娘,这被面……看着挺雅致!”
石咏也觉得被面上的纹样有些特殊,开口问:“娘,这被面是从哪儿来的?”
石大娘嗔道:“还不是你从南边带过来的,娘看了也觉着,还是南边人的花色清雅。”
石咏挠头:他什么时候从那边捎带被面过来了?难道是,翠芙她们挟了什么放在藤箱里,自己没翻见?
“娘就想着,眼看这就要入夏了,还是这种素净的颜色比较好,看着不心烦。”石大娘显出一副对配色很有心得的样子。
石咏一瞅,也是,象牙白的被面,上面淡青色浅浅的云纹……等等,这种纹样他好像在那里见过。只不过石咏一时想不起来,便作罢了。
当晚,石咏睡得迷迷糊糊,梦里依稀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呼唤:“大王、大王……”
石咏陡然惊醒,撑着从榻上坐起来,再倾耳细听,满室寂静无声。
他却清楚地知道,刚才绝不是在做梦,的的确确有人在自己耳边柔声呼唤。女子声音,柔弱娇媚。
只不过,他哪里又是什么大王了?
石咏怪事见得多,当下又睡了回去。他白天颇为辛苦,不一会儿,便再次昏昏睡去。
“不是大王?那难道是……范郎?”
不……我姓石,不姓范。
石咏在睡梦之中,似乎迷迷糊糊地答了一句。
影影约约地能听见对方“啊”的一声轻呼。
待到石咏一头冷汗地醒来,窗户纸已经开始泛白。石咏颇为古怪地望着自己身上的这床被子,极小声极小声地问:“您……哪位?”
生怕把对方吓坏了。
可是石咏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回应。
石咏却不敢再怠慢,翻身下榻,披上外裳,点了灯,去母亲平时做活计的堂屋。他从苏州带回来的那只藤箱就放在这里。
石咏在藤箱里翻了又翻,总算找到了早先翠芙赠给他的麻布卷。只见麻布卷上绑着的锦带已经拆开,麻布卷里早已空无一物。当初麻布卷上别着的标签依旧垂落在一旁,正面写着“吴宫遗迹”,反面写着“西子亲浣”。
石咏目瞪口呆,心想,这不会,真的是,西子浣过的纱衾吧!
第61章
石咏重新回到东厢, 望着早先自己身上盖过的这一席衾被,心里生出几分疑惑。
他暗自回想过去和宝镜、金盘它们打交道的经历, 还从来没遇见过今天这样的情形:自己清醒的时候, 没法儿与纱衾直接交流, 反倒是半梦半醒之间, 迷迷糊糊的时候,能与这席纱衾对答上一两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再者,西子所处的时代是春秋末期, 到他如今所处的康熙年间, 少说也有两千多年。难道真的有纺织品能“凭空”保存这许多年么?
身为文物研究员,石咏很清楚, 后世考古发掘出的古代织品, 大多是从各类墓葬、地宫出土。这些织物在保存的过程中,所遇到的最大风险就是“糟朽”——织物成分中的高分子蛋白不断降解, 分子链不停断裂, 最终织品变得越来越脆弱, 一触即碎,绚丽的色彩尽褪,柔和动人的光泽最终湮灭。这便是古代织物的宿命, 从生到死, 犹如水往低处流淌的自然过程,无法逆转。
可是石咏有些预感,眼前这一席纱衾,确切地说, 是被石大娘用作被面的轻纱,可能当真有些特殊的经历,因此能从西施的那个时代流传到眼下这个时候。
可是……为什么始终没办法和它直接沟通呢?
石咏仔细回想:武则天的宝镜,是他将两面镜片用失蜡法重铸成一片之后,将接口处彻底打磨光滑,几乎恢复原状之后才开口说话的;卫子夫的金盘,是他重做鎏金工艺之后才说出它的真实身份的;而杨玉环的香囊,则是他将整个银香囊从布帛和软木之中取出来,彻底清理干净之后,方能和他沟通的。
对了,还有那只南朝的铜鼎,坚固而完好,和他一对面就能打招呼。
石咏心中渐渐有数,眼下这席纱衾的异常,一定是他还没能彻底“修复”这一幅古代织品的缘故。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正房那边,已经点了灯。石大娘大约是听见东厢这边的动静,以为儿子赶着起床要上衙门去,便也起床,要下厨去,将昨儿晚上就已经熬好的粥热一热。
石咏匆匆忙忙洗了一把脸,也到厨下去给母亲帮忙,顺嘴问起:“娘,您昨日给我收拾的那床被子……”
石大娘赶紧问:“咏哥儿,怎么?睡着不舒适?太薄了?要不要娘另换一床棉胎给你使?”
石咏赶紧摇手:“不是不是……娘,您昨儿是不是取了一只麻布卷里卷着的一幅轻纱,给儿子做了被面?”
石大娘点头:“是呀!难道那做不得被面?娘还想着,这南面的花样又清雅又素净,这初夏天气,做被面正好!”
石咏只得解释,说:“做得,当然做得!只是这样东西是别人交给儿子,让儿子帮着处理处理,用丝绢再衬裱一下。娘,能劳烦您先帮我将这被面卸下来,先换一幅旧的被面用用吗?”
石大娘听说,连声道歉,只说一定帮他将东西收拾回原样。
石咏哪儿敢怪母亲,这明明就是他的错儿,将那个麻布卷忘在脑后了。而且话说回来,若不是石大娘误打误撞,将这幅纱当做被面缝成一席衾被,他也不可能意识到这东西真的跟西施会有些关联。
所以这会儿石咏赶紧也向母亲道歉,说是他没有事先说清楚,是他的错,要劳烦母亲多费一番功夫。
母子两个对着说了一车轱辘道歉的话,石大娘实在没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说:“咏哥儿出了一趟远门,怎么就跟娘这么客气了?”
石咏闻言一怔。他是穿越者,只因感念石大娘一片爱子之心,所以下决心要好好报答母亲的,可是他心里却多少是将石大娘当长辈,尊敬有余,亲近却不足。石大娘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总是能隐隐约约觉出些别扭的。
石咏只能“嘿嘿”一声傻笑,摸摸后脑,说:“是母亲跟儿子太客气才对,儿子有什么做得不当的地方,您该直截了当地教训儿子才是!”
石大娘欣慰地笑了。她眼见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成丁,身上有了差事,渐渐也能独当一面了,可是心里总记得这小子生下来的那天,襁褓里的小模样。想到这里,石大娘心里软乎,柔声说:“时候不早了,你还要去当差,快吃点东西,进城去是正经。”
石咏应了一声,将衾被的事儿交给母亲,自己进四九城,直奔西华门过去。
在三月十八万寿节之后,他和王主事又大忙了一阵。只因万寿节这天皇帝陛下于前朝后宫都有赏赐下来,大路货固然是从内务府广储司出,精品则都是直接由造办处直接送出去的。因此管着出库的王乐水带着石咏又忙了好几天,原本十六阿哥胤禄所说的,让石咏每天去半天画工那里做事,便又拖延了好几日。
好不容易将大头差事忙完,王乐水便直接将石咏轰去了画工那里,命他将十六阿哥交待的活计忙完了再回来。
可巧的是,这天唐英也在画工处。
如今唐英虽然官职和石咏一样,是个笔帖式,但其实他走的也是技术路线,眼下正管着内造瓷器的设计和图样。
待见到唐英的画艺,石咏忍不住大为惊叹。唐英精于工笔,所画的山水、花卉、翎毛……在同龄人之中,甚至在造办处的画工之中,都可算是出类拔萃的。石咏自己也能画上几笔,但是见到唐英所绘的图样,他只有自叹弗如的份儿。
唐英却对石咏画的“动画”小册子十分感兴趣,将他给胤禄准备的另一本《姑苏虎丘》翻了又翻,说:“石兄大才,这上面的景致、人物,纯是线绘,偏生叫人看来栩栩如生,觉得身临其境。更不用说,石兄竟能想出这种法子,让眼前的画景动起来!”
石咏赶紧谦虚了几句:人家唐英那是打小练出来的功底,而他,不过是借助穿越者的优势,讨巧而已。
与唐英闲话一阵,石咏回过头来继续忙他的“动画”小册子,然而心里却依旧在暗自琢磨他从姑苏得来的那幅纱衾。
石咏早年进学的时候研习古代工艺美术,毕业之后进了博物馆研究院,主攻方向是修复古代青铜器、金银器与瓷器,也就是古董行当所谓的“硬彩”。所以他并不擅长修复古代书画之类。
但是石咏有一段很特殊的经历,刚刚进研究院的时候,他曾经在古代纺织品修复部门实习过三个月,因此对古代纺织品修复的工序和要点多少有些了解。
修复古代纺织品是一件极其耗费耐性、消磨时光的事。那位实习时带着石咏的前辈大姐,据说曾经耗费了九个月的时间,复原了一件东周时期的双色锦。
修复古代纺织品的过程也极其枯燥,好在石咏的耐性极好,能坐得住,在三个月的时间里,除了了解各种修复工艺以外,也真的协助前辈们复制了一幅唐代出土的绞罗料。
当时纺织品修复处的领导对石咏赞不绝口,力主石咏正式入职之后留在她们部门。只可惜,因为他是个男生,最后还是被更加需要重体力劳动的古青铜研究部门讨了去。
现在想想,如果石咏真的进了纺织品修复处,他后来的际遇,可能会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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