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应该说,是你想去不敢去的地方。”
这回答让她愣了,抬头想去陛下的眼里找答案,却只见到他尖润精致的下巴,马蹄溅起飞花,前路逐渐清明熟悉起来,那巷弄弯道竟全是回忆的味道。
高门未摧尘满枥,小池已涸草侵沙。落地歪横的牌匾蛛网盘结,明黄的封条破败地挂在木门上,风吹雨淋后墨迹还算清晰——天眷三年封。
这里果然如陛下所言,是她一直想去的地方,一直想去不敢去的地方。她住了十余年,最后却被带上镣铐赶出来的地方,她的家——
“正门太显眼,朕现在也只能带你到后门来……” 她突然懂了为何陛下方才说她温柔,陛下的声音在这一刻竟也让她听出了温柔的味道。原来温柔不用多少技巧,只要不经意地轻抚过一个人的痛处,可能那个痛处只是个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小伤口。
“不……后门就已经很好,很好了。”她的情绪突然涌了上来,努力想吞下哽咽的声音。
比起正门来,后门有更多她的小秘密。她不愿念正经书,躲到后门的墙角偷读小艳本,每次订亲对象李庐阳到来时,她都爬到后门的树杈上藏起来。正门口贴着爹爹恭贺新春的春联,后门必然贴着她吐槽礼节繁复讨厌的对子,不记得多少次从后门溜出去偷买杂书回来,也不记得多少次被拿着藤条的爹爹在后门口逮个正着。
“朕也觉得后门更适合你。”他意味深长地笑,翻身下马,向鞍上的她张开双手。
“小生可以自己下来……”大男人哪有被抱下马的。是她的错觉吗?总觉得陛下越来越把她当一个女儿家来对待。
他不顾她的推拒,抚上她的双手,暧昧地撑着她的腰,小心地扶她下马,“朕最近那么跋扈霸道,再不趁机表现表现,总觉得爱卿会偷偷地讨厌朕。”
“朕可不想被猪小子讨厌。”
“小生惶恐,怎么会讨厌陛下呢。”她下马站定,正要推开与他的距离。
“那喜欢吗?”
“呃?喜喜喜……喜欢?”
不经意的问话,玩笑一般的态度让她尴尬地看着他,她眉心纠结,脑子下意识地开始纠结这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她喜不喜欢陛下,根本不重要吧?他又不是全民票选出来的皇帝,得到她的爱戴也并不会多一些权力。
“陛下您又在开玩笑了……”她含含糊糊地干笑着,想把问题微妙地转化掉,陛下总是故意问一些常人答不上来的问题,只要糊弄过去便好。
“猪小子喜欢朕吗?”可陛下今日意外地坚持……难道这是今日的必答题吗?又在试探她这个臣子忠心与否?
他不是故意为难她,只是今时今日站在这座后门,让他不禁想到第一次见她的情景,她抱着那张落选的选妃图,站在那繁花四散的春日盛景里,美得让他后悔当初没有冲冠一怒为红颜,没有跳下马车,管他是谁选的妃,他都要把她抢回皇宫去生米煮成熟饭……
如果当时那么做了,现在会怎么样?
他会对她珍爱如初,宠溺有加,还是得到手后就没了新鲜感。不论是哪一种,都绝不会像现下这般对她牵肠挂肚,为她乱了阵脚,在与相父对峙的节骨眼上还带她来这种会被看穿自己意图的地方,他韬光养晦,不问朝政,做得多么漂亮,但只要他出现在这被抄家的旧臣宅子附近,任谁也会猜到他心底的想法,他从没有放弃自己的坚持,他的皇位,他的天下,他一定要做主!
好后悔啊,他以为当时放开了她,他就没有了被钳制的弱点,可没想到这个弱点一旦存在,就不会消失,还以她古怪的方式在他心口越长越大……
她会拒绝他吗?她不敢吧?毕竟她还是有些怕他……他比谁都清楚,她对他,不像对待小景子,她会单纯地把小景子当做男人来看,却从没用这种眼光看过自己。
这才是让他真正后悔的原因吧。他以为错过些时间并不是问题,只要最后他赢了,他便富有四海,一个女人的心而已,他必是唾手可得。他忘了人的心一旦住进了人,要他搬走,好难好难。
“呵,怪朕忘了,猪小子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的语气听起来够落寞吧。“失了忆的小景子。”他故意加上一个不安定的前缀,好似在强调什么。对——她喜欢的不过是个幻影,桃花百叶不成春,鹤寿千年也未神,水中月终究不是天上月。小景子早晚要清醒的,她的心迟早会清零的,所以……
“猪小子会喜欢朕吗?”巧妙的一字之差,有技巧地退了一步,“至少,我可以等吧?”他少有的没有自称为“朕”。
原来,偶尔,他也有不想当皇帝的时候,比如,在她的面前,他也想如小景子一般,被她当做男人来看。
“陛,陛下……”面对这些步步紧逼的问题让她完全无法招架,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的喜欢不可能是那种喜欢吧?男女之情?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儒装……还是男男之情?
瞧她头顶冒汗,舌头打结的模样,赵凰璞嗤笑了一声,挥挥手打消了自己一手营造的粉红气氛,“好了好了,是朕太着急了,一时没把持住,竟然在你触景伤情的时候告什么白……你就当没听过,朕也当没说。朕把护卫遣走,你四处转转,什么时候想走,就告诉朕……”
她看看他,又回头看看自家旧宅。
“去吧。别待得太久。朕还未羽翼丰满到能跟相父硬碰硬。”他体贴地催她,转身牵着马向不远处的护卫走去,特意留出让她一人独处的时间。
她抬手推门欲进,却还是回头叫住了赵凰璞,“陛下……”
“嗯?”
“说实话,我以前一直很讨厌您……啊,不……不对,是讨厌下令抄掉我家的那个皇帝。”
他笑,“那的确是朕下的令。”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不想像父亲一样被当成您的棋子,因为您的棋盘太大了,我不知道我会在哪里被舍弃掉。”
“……”所以,还是要离开他吗?因为他没办法给她安全感?
“不过,从今以后,如果小生真的能为您做什么的话,您可以直接告诉我。”她的话转折得太快,一向巧滑的他都没听明白,“只要您答应我,绝对要让小九安安全全的。”
“猪小子的意思是……愿意继续当朕的幕僚?”
“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因为我决定要把爹爹救回来!”她抬眼看着充满回忆的古巷旧宅,“而且,您跟我讨厌的那个皇帝不一样。是个好人。”
“……”被发好人卡了?
“所以,陛下,以后若有人再拒绝您的招揽,麻烦您不要再用告白来拉拢人心了。真的很吓人呢。”她吐了吐舌头,跨步走进旧宅里,消失在赵凰璞的视线里。
“嗤。真像条泥鳅,怎么捞都会从怀里溜走。”他笑着摇摇头,完全没料想到,她竟然把他小心翼翼地告白归为拉拢人心的伎俩之一。
他立在原地看着她方才站立过的地方出神,身后两名护卫恭敬地走上来跪地禀报,“启禀陛下,卑职们巡视了四周,这里被查封许久无人居住,三教九流之徒居多,有些不太平,为陛下安全起见,最好尽快离开。”
“可有什么异常?”他听着护卫的报告面色如常,黑瞳带着暖意依旧留恋在后门。
“目前尚无异常,不过……宫里方才传来了消息。”
“宫里?”这消息让他视线稍转,看向身侧两名护卫,“朝堂?还是后宫?”
“是后宫的潘妃娘娘。”
“哦?她能惹出什么乱子。一介只知争宠的后宫妇人。”
“潘妃娘娘正在查探陛下近日出宫的行踪。”
“她想知道,就放出些风去,让她知道朕在花街柳巷里流连忘返就好了。”
“这些卑职们都照着陛下的意思在做,只是……不知潘妃娘娘从哪里知晓了柳蓉蓉姑娘的存在……卑职担心柳姑娘那边会有危险。”
“蓉蓉?”他挑了挑眉,他了解深宫妇人,她们可以对他寻花问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绝不能容忍他只光顾一个烟花女子,“看来朕最近有些太偏心猪小子,连蓉蓉都坐不住了。”
“柳姑娘估计是看陛下久久没有去找她,以为陛下在后宫里,所以才放了消息出来,加之潘妃娘娘正在打探陛下的行踪,于是……”
“所以朕才讨厌只会争宠锋芒尽露的蠢女人。”他黑眸里的暖意荡然无存,手握成圈在唇边摩挲片刻,薄唇微启,“……派些人手,跟在她身边,暗中保护。”
“是。”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手。咱们的花魁姑娘也应该吃点苦头,才知道什么叫乖巧。”
“是。”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跟亲友又对了一次剧情,觉得朴同学真是扶不上来的墙啊,微博私信里都是说不喜欢他的QAQ今天晚上没电脑,趁现在有网时先更了……
谢谢每天追着文的亲和每天坚持给某樱评论鼓励支持的亲们,爱你们=3=
第67章 卷二第二十五章
荣华到歇皆如此,立马踟躇看日斜。
朱八福一向认为自家爹爹是个有情调的白莲花,亭台楼阁,假山怪石,曾经显赫的时候在他们朱府随处可见,如今残石碎瓦摊了一地,穿过断石回廊,爹爹移种的青竹已经干黄枯死,竹林后的幽静小院便是她的闺房。
推开尘土厚重的房门,散落一地残破的纱缎女儿衣装,打翻在地的梳妆台,断裂的木梳,殷虹的胭脂粉末还隐隐可见,她手指点起地上的香粉,送到鼻尖。
果然是上好的胭脂,竟然还能闻到香味。当年她就在这间房里,做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
从没想过,再度回到这里,自己竟然穿着一身青衫儒装,这些胭脂水粉,纱缎锦裳,已经好久不曾碰过了……如果没有那场变故,她应该从这间闺房里嫁出去了吧,爹爹还为她出嫁亲手埋下了十几坛女儿红。
那些酒就埋在竹林下的软土里,她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回来,这次,就把它们一并带走吧!
抡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她徒手刨地,红泥压进指甲缝里,涨痛无比。
“爹爹,这酒埋得这么深挖出来的时候多费劲呀?”
“挖得慢些,你也嫁得慢些。女儿家留也是愁,嫁也是愁。哎——”
她以前不懂,原来爹爹是舍不得她嫁出去,所以才把酒坛埋得好深好深。身旁的泥巴已经堆成一摞,她的指尖隐隐碰到了硬实的瓷物,拨开泥土,一只红纸压封的酒坛露出头来,陈年的酒香幽幽地从土壤里透出来,她正要探头将酒坛从泥土里抱出来……
“这怎么是个男人?”
“男人?跟那位爷在一起的不是个女人么?”
“不是啊,就是这个男人,刚刚一直和那位搂搂抱抱不清不楚的。”
“……男人就男人!宁可错抓不可漏放!”
几道粗噶的男音从背后传来,她警觉不对,正要回头站起身来,一只大麻袋从天而降,将她整个人套住了,麻袋口一紧,她整个人被装进了麻袋,下个瞬间,天旋地转,她被人扛在了肩头。
“救……”
命字还没出口,一掌手刀向后颈袭来,肩颈的剧痛过后,她瞳孔涣散,没了知觉。
“我让你们抓个女人回来,你们怎么带回来这么个东西给我?这让我如何向娘娘交差?”
“回禀潘少爷,您可没说是个女人啊!您让我们跟踪那位爷,要抓的是这几日跟那位爷最亲近的人!就是地上这小子,错不了!”
“放屁!跟男人最亲近的当然只有女人!怎么会是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儒生!我要抓的是那个一代名妓柳蓉蓉!不是地上这坨东西!”
“砰”的一脚狠力地踹在地上那坨东西的身上。
“咳咳!”
朱八福的意识被这扎实的一脚给踹醒了,手脚传来被勒紧的刺麻痛感,她这是双手双脚都被绑了!环看了一眼四周,她已不在自家废弃的旧宅,这看起来倒像是个达官贵人家的厢房,是什么人要绑她?李丞相?还是……相党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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