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陵君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他的封地偏远,一年只在咸阳城住两个月,嬴庄要反应一下,才能分辨出他说了什么,也就是这一点空当,老将蒙与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地说道:“上次秦赵交战,虽战损一五开,但军中损失仍然极大,还要防备魏楚,此时不宜开战!”
平陵君回斥:“赵乃强国,我秦国如若不在此时疲秦,等同在给赵国休养生息的机会,到时赵国复兴,合纵再起,岂非做了一场无用功,白白损失十几万将士!”
嬴庄抬手,瞥了站在一旁的章闵一眼,道:“说起合纵,章先生为纵横大才,想来他有话要说。”
第10章 战国纵横
章闵只带了两卷竹简,他先让人把自己手里的竹简呈给嬴庄,然后从队列中出来,不慌不忙行了一礼,这才说道:“臣闻燕有千里马,百金购之;韩有好女,千金得之;魏有人才,万金聘之,如今闵为秦王献策,非是背国,而是物为其主,如燕马为人驱使,韩女献于君前,望诸位莫笑。”
他这话说出来,底下却传来了一片低笑声,连平陵君都笑了出来,说道:“先生如有两全之策,直说就是!”
章闵没有笑,他转过身面对着满朝文臣武将,丝毫没有怯意,扬声说道:“诸位可知,天下七国,秦国之敌有几何?”
“六国。”蒙威恰好和章闵离得最近,闻言见没人回答,便直言道。
章闵赞扬,“这位将军真是好气势,然而错了,秦国之敌,只有三个。”
蒙威想了想,说道:“魏,赵,楚?”
章闵颔首,转而面对嬴庄,说道:“当初晋国三分,赵最强,魏最富,韩最弱,倘若晋国安在,也就不会有如今天下的局面了,王上可是?”
嬴庄烦躁,“先生请言正题。”
“赵国兵强,是秦最大的敌人,如今残败,如不乘胜追击,待十年八年之后,新兵长成,又会成为秦之强敌,所以平陵君没错,但蒙老将军所言,也是秦之实情,故而闵以为,赵国当疲,但秦军仍然要休养生息。”
嬴庄已经把章闵的竹简看完,和他那日说的大方面的构思不同,竹简上详细地列出了疲赵之策,他也就将手里的竹简命张平下发给底下的重臣传阅。
章闵随后讲解了燕赵之间的关系,他早年在燕国有过一段求学的经历,对那里的风俗人情再了解不过,竹简里写得不甚清楚,他仔细地解释了一遍,又补充道:“燕国国内尚有一国中之国,名为中山国,燕国多年同中山国相争,且有过多次偷攻赵国的前例,足证燕人只看得到眼前之利,鼠目寸光。赵国如今就是一鼎任人取用的肉食,只要稍加挑拨,燕国必闻血而至。”
那日他同嬴庄只说了燕国,如今既然已经定了自己的去留,章闵也就不再掩饰,抬眼说道:“魏王年老,疑心极重,公子无忌窃符事更是在魏国掀起了轩然大波,秦与其白白担心魏国会借机攻打,不如将火势倒转,在魏国国内散布消息,说公子无忌因为帮助赵国,得了赵国的支持,赵国战损太大,故而急待找一门可靠的强国作为联盟,在这时推主张合纵的公子无忌坐上魏王之位正是恰当,以此挑拨魏和赵之间的关系,如此魏赵裂变,燕赵相争,魏国内乱,王上坐收渔人之利,岂不美哉?“
大殿之上霎时一片静寂,两百年战国,各家学说纷纭,但总逃不开几个“子”的条条框框,一片“舍生而取义”“兼爱非攻”中,陡然出现章闵这样直白无耻的言论,即便是放到魏楚,也是让人咋舌,更何况是商君之后独尊法家的秦国。
“枉我读了这么多年兵书,到今日才算见识了什么叫上兵伐谋,先生真乃大才!”蒙威第一个反应过来,扬声赞叹道。
大殿上的文臣武将们也都纷纷清醒过来,应和蒙威的话,章闵摸了摸鼻子,说实话,这要是在魏国,即便他呈上去的是能替魏国争霸天下的良策,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朝中的老臣驳斥怒骂,秦国这样……他压根就没见过。
这要是在平时,嬴庄都恨不得冲下御阶去拉章闵的手,再抱他一抱,但到了这个份上,他连笑都没什么心情笑,只是等下了朝后,还是命人传谕,赏赐给章闵一座大宅,千金家财,想了想,他又把前些日子宫宴上楚国送来的二十个美人,一股脑地全都送去给了章闵。
章闵并非是纸上谈兵,他在献策之前已经做过许多构想,每一个重要环节都至少有三个备用的方案,秦国别的不多,就是探子多,过不多时,整个魏国境内就流传起了公子无忌要归国继位的消息来,公子无忌是魏王同父异母的弟弟,为庶出公子,先王在世时就极为聪颖好学,魏王对他一直十分忌惮,但无人可用时又会想起他,每次局面平定下来,又会飞快地撤去公子无忌的官职,也正是因为这样,魏王的心里是很虚的。
在赵国国内,秦国买通了赵国的两个宠臣对赵王进言,劝他知恩图报,将公子无忌扶持上位,到时赵魏交好,赵国就能更好地休养生息了。
赵王竟然还真的有一点意动。
如此两个月过后,在赵国不间断的小动作之下,魏王终于怒了,不多时就借口公子无忌叛国,把公子无忌留在魏国的妻妾儿女尽数杀死,并向赵国宣战。
章闵陡然摇身一变成了秦国的上卿,咸阳城里两个大宅,家财丰厚,每日上门送金银美女的人络绎不绝,外人看着,好不风光。
与此同时,和他师出同门的姬子舆裹紧了身上破了洞的棉衣,站在萧瑟的寒风里和周遭的门客们一起排着队上交竹简,白皙俊秀的脸庞上冻出了一点薄红,他反复地摸着手里粗糙的竹简,看上去落魄极了。
V666把姬子舆的画面给姚夏看,哭着对她说:【章闵之前在魏国算计魏太子,让魏太子替他引荐入朝,来秦国还是直接见的嬴庄,你看他师兄,多好的老实人啊。】
它话都没说完,就见画面里的姬子舆用短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几滴血落在了竹简的外层,过不多时就凝结了起来,点着鲜血的几卷竹简和其余门客交上去的竹简放在一起,一眼看着,十分显眼。
姚夏噗哧一声笑出了声,V666有些尴尬地咳了一下,还想闭眼吹几句,但看着姬子舆疲惫落魄的神情,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它语气低落地说道:【我是真的想让你嫁一个很好的男人……】
姚夏眨了眨眼睛,嘴角温柔地上勾了几分,宛若一朵静静开放的花,美得惊人。
宫宴过后,很是风平浪静了一阵,姚夏是个很能耐得住寂寞的人,这段时间她学会了元嬴原本擅长的秦筝,还和宫宴那日坐在她旁边的连岐公主建立了深厚的姐妹感情。
虽然这份深厚,大致上体现在连岐公主单方面的好感度上。
系统和宿主之间也是有隐私保护条例的,但出于对任务者的负责,宿主一旦在任务世界对任何人产生的好感度达到了五十点,系统就会收到提醒,连岐公主的好感度已经破了八十大关,不再浮动,正是这个天生热情的公主非爱情之外对一个人能达到的最大好感度,而姚夏这边,却没有过五十点好感的提示音响起。
V666不仅不觉得不对,反而对自家这个经历了创伤的宿主越发怜惜同情,浑然忘记宿主压根就不记得那些在它看来分外令人难过的伤心往事。
嬴庄倒是又来过两次,只是每次都是说几句话就走,好感度也没有再提升,如此冬日渐过,临近开春的时候,齐国遣使为新登基的齐王求亲,嬴庄特意拖延了几日,才慢悠悠地应下。
秦国和齐国离得最远,平日相交都还和睦,齐国富饶,过得比燕国还要无忧无虑,且从好几代之前就在和秦国通婚,秦宫里除了天生丽质的燕楚美人,最多的就是齐国送来的女人,而齐国更是代代王后尽出秦宫,堪称昔年秦晋之好。
不过齐国这一代的齐王却有些不一样,他并非是太子出身,而是先时派去质燕的公子,在燕国呆了三十年,是上代齐王的叔叔,上代齐王偏宠庶妃少子,少子同太子争位,杀太子以立,齐国的大臣们又杀了少子,立了这位年近五十的公子作为新王。新登基的齐王早有妻室,还生了五子三女,嬴庄一开始也没想到这个老齐王居然有脸来求娶秦国的公主。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秦宫里正有到了年纪的公主,如今老齐王在位,娶了他的妹妹,等到新齐王即位,再娶他的女儿,正是件再恰当不过的事情。
“那么,该派哪位公主出嫁齐国呢?”张平小心地问道。
嬴庄想了想,说道:“元嬴肯定不成,她是寡人同母所出的妹妹,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显得我秦国过分小心,上次在漱玉宫和元嬴一起的那个……”
“连岐公主。”张平贴心地提醒道。
嬴庄摆了摆手,“就是她了,多备些嫁妆,路上走个一年半载,齐王年纪那么大,她兴许到了齐国就能直接当太后。”
张平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有话想说,嬴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张平顿时不敢说话了,低头应是。
第11章 战国纵横
秦王谕令很快下达,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积年的宫人眼皮子都不动一下,至多看着花骨朵一样的公主,心里叹息一声,唯独连岐公主呆呆的,像是傻了。
连岐身后的宫人许是年纪还小,啊了一声,“不是给齐太子求亲,而是齐王?那齐王都多大年纪了……”
姚夏瞥了那宫人一眼,拉了拉连岐的手,发觉她原本温热的手心都有些发凉了,面上带起一丝怜惜,咬了咬唇,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的样子。
连岐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见姚夏的神情,勉强露出了一点笑容,说道:“我没事……我母亲就是齐国的公主啊,我去齐国,比其他人去齐国合适得多了,不就是嫁的人老了一点吗?再怎么说也是去做王后的,怎么好像我是去上刑场了一样?”
“连岐……”姚夏低叹了一声,眼里泛上点点泪光。
连岐干笑了两声,还想说些什么,却在姚夏蔓延着悲哀和泪意的视线里,渐渐溃不成军,她抽了一下鼻子,突然抱住了姚夏,大声嚎啕起来。
哭了许久,哭晕过去的连岐被送上了回自己宫里的辇车,姚夏的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用帕子擦一下都会疼,她在漱玉宫外站了许久,寒风凛冽,并不肯轻饶美人。
V666心疼得不知道怎么是好,干巴巴地安慰了几句,就听姚夏平稳的声音传来:【我没事。】
宫人也急,又哄又劝,姚夏抽噎着不哭了,但就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身就朝宫道跑去,宫人只当她是要去追连岐公主,连忙跟了上去。
秦王事务繁多,日出早朝,日中到日落,基本上都是用来批阅各地送呈的奏牍,期间也会接见大臣,商议一些朝上没有说完的事情,姚夏来时,殿外站着好几个朝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的大臣,还有那日见过的蒙威,手里按剑,在殿外带兵守卫。
宫人一路追着姚夏跑到这里,心里实在是怕得很,瑟缩着拉住姚夏的衣袖,“公主,我们快回去吧,要是被王上知道你来这里,一定会狠狠地罚你的!”
姚夏擦了擦眼泪,看样子已经冷静下来了,她摇了摇头,说道:“你回去吧,我今天一定要向王兄问个清楚。”
宫人都要哭了:“有什么好问的啊,王上决定的事情从来不改的,公主,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守在殿外的蒙威已经看见了这边的动静,大步上前,离得约有五步远的时候停住了步子,见是姚夏,还一副哭过的样子,他的面上露出了稍微有些意外的神情,但还是十分公事公办地说道:“公主,王上正在里面议事,不许打搅。”
姚夏对蒙威行了一礼,蒙威连忙避开,她又对他行礼,蒙威连忙说道:“公主,公主有事直说就是,末将真的受不起公主的礼。”
“这位将军,元嬴是真的有事想要见王兄一面,他在里面商议事情,我就在外面等他商议完,只求将军不要阻拦。”姚夏抬起哭红的眸子,语气里满是恳求。
对上那双泪眼的时候,蒙威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敲了一锤子,他面皮发红,嗓子也痒痒的,好半晌才硬邦邦地说道:“末将不敢拦公主,只是王上商议事情一向不记时辰……”
他原本想说天寒地冻的,你先回去,又觉得这话说出来未免过分亲昵,顿时干巴巴地闭上了嘴,姚夏连忙说道:“没事,我站在避风的地方等。”
话说到这个份上,蒙威也自然没有再多说的道理,让开路,由得姚夏去殿外檐下稍微避风的地方等候。
出来得匆忙,姚夏只穿了两件单薄的衣裳,寒风吹得她发鬓微乱,面颊薄红,蒙威仍旧在殿外守候,只是时不时就要看过去一眼,姚夏微微低着头,似无所觉。
V666这会儿也算是反应过来了自家宿主想做什么,她这是……想撩蒙威!
怀着一腔老岳父的心情,它挑剔地盯着蒙威扫描加分析:五官符合时下审美,身高一米八六,正经的盔甲覆盖下是完美的九头身。外在条件过关,出身前程这些也都不用说了,唯一值得商榷的是他的脾气性格。
蒙威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他知道这是错觉,因为他现在感觉像是做贼似的,心里扑通扑通地跳,总是忍不住偷偷地去看避风处低着头的小公主,和那日明媚如春花的美人不同,寒风里的小公主看上去又小又可怜,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自觉地在解自己的披风。
嬴庄今天的心情是很好的,赵魏两国如预期般打得不亦乐乎,燕国那边也初见成效,少了一个重要的联盟,一向不合纵就龟缩的楚国也只能按兵不动,和齐国的联姻既定,原本因为征赵失利的秦国得以休养生息,坐收渔翁之利。
这些都足以证明一个人才能给一个国家带来的变化有多大,虽然对章闵仍旧心怀芥蒂,但嬴庄的心里显然已经有了偏向,甚至于也动过把元嬴嫁给章闵,好更加彻底地掌控这个人的念头,然而只是想了想,他就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赶了出去,正如对待齐国要稍作拿乔,对待人才也该恩威并施,不能一昧只满足他的胃口。
不过他今日高兴,却不是为了章闵,而是因为平陵君呈上来的一份书简,这份书简开门见山,阐述了一番秦国农耕的现状,稍加发散,提出了几个很好的建议,又见微知著,推及秦国今法,一共两卷书简,几百个字,却极为通透,嬴庄看完,陡然有了一种当初看到章闵合纵论的惊才之感。
平陵君算是半个武将,但他出身好,眼界宽,一眼就看出了这份书简的精妙之处,于是赶在开春离开咸阳之前,把这份书简转呈给了嬴庄,他自己是用不上什么文士谋臣的,养一些门客只是为了算账和说出去面子好听,真有才学的人,留在他府上才是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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