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仲安闻言咳了一声。
许江天意识到不妥,忙垂下眼帘,恭谨地拱了拱手,告辞离去了。
送走许江天,秦兰芝正要开口,秦仲安忙道:“兰芝,先进屋吧,进屋再说!”
他这独生女从小娇惯,任性得很,进了福王府那样的地方,还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秦二嫂这会儿心情很好,想着女儿回家了,便拿了些碎银子给了小丫鬟万儿,笑着吩咐道:“万儿,你去街口的小杭州酒馆,让他们做两荤两素四道菜,用食盒掇回来!”
万儿答应了一声,正要离开,却又被秦仲安叫住了:“姑娘爱吃甜的,再多要一份猪油玫瑰糕,一份定胜糕!”
他从荷包里拈出一粒碎银子给了万儿:“剩下的是你的跑腿费!”
万儿笑着答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去了。
她今年才十三岁,去年秦兰芝进王府,把家里唯一的丫鬟翡翠带走了,秦二嫂忙不过来,使了四两银子买了万儿回家,帮着跑跑腿,做做琐碎活计。
一家三口在楼下明间坐定。
翡翠整理好楼上的房间,沏了茶送了过来。
秦兰芝端着茶盏抿了一口。
家常的大叶青茶,没什么后味,却是她从小习惯的茶香。
秦仲安和秦二嫂端着茶盏,眼巴巴看着秦兰芝。
秦兰芝又喝了一口茶,这才道:“韩侧妃吩咐吴妈妈拿了出府文书去官府盖了章,以后我的嫁娶和王府无关,我想先跟着娘学医,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就招赘上门女婿,为爹娘养老!”
说罢,她清凌凌的杏眼看过娘亲,最后落在了爹爹秦仲安脸上,等着爹爹的反应。
秦兰芝没想过自己终身不嫁,在如今的大周朝,像她这样没有嫡亲兄弟的平民女子,要想终身不嫁简直是痴人说梦,除非她遁入空门。
秦仲安闻言,微一沉吟。
他自己倒是好说,就是担心老娘和大哥大嫂那边罗唣。
秦二嫂瞪了丈夫一眼,再看向女儿,眼中已经满是欢喜:“这可太好了!你祖母如今逼着我们过继你大伯家的贵哥,贵哥都十三岁了,我不愿意,你祖母日日把你爹叫过去骂,你爹刚松了松口,你大娘就过来借走了五两银子,说是要送贵哥去读书!”
秦仲安想了想,道:“以后兰芝回家了,过继之事就不必提了,那五两银子咱们也不要了!”
自从女儿进了王府,再也不得相见,他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如今女儿回家了,一家人在一起就好!
秦兰芝见爹娘如此,心中又是开心,又有些凄凉——前世她太粗心了,也太自私了,这一世一定要好好孝顺爹娘!
这时候翡翠洗了一盘葡萄送了进来。
这葡萄是从秦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上现摘的,很是新鲜。
秦二嫂用薄荷香胰子洗了手,凑近盘子细细看了看,选出最完美的一粒葡萄细细剥了皮,喂兰芝吃了,又挑选了一粒剥了起来,口中问道:“兰芝,要不要把你回家招婿的事放出风去?”
秦兰芝想了想,道:“放出风去吧,不过有人来说媒,咱们得亲自相看!”
赵郁已经说了,他这次去京城,来回得一个月时间,那她最好能在一个月内把自己给嫁出去,免得赵郁回来生出事端。
一出宛州东城门,赵郁主仆四人就迎面遇上了胡巡盐的五公子胡灵。
原来因赵郁缺席,胡灵觉得没趣,酒席用到一半就逃席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赵郁。
得知赵郁要去京城,胡灵不由动了游兴:“我好久没去看我母亲了,我与你一路回京吧!”
赵郁也愿意多胡灵这个伴,便并辔而行,一路往东北方向而去。
一路风驰电掣,行得飞快,到了天擦黑时候,赵郁一行人就赶到了方城县驿站。
在方城县驿站安顿下来后,胡灵性子活泼,爱说爱笑爱热闹,见驿站甚是孤凄,便叫来驿丞问了一番,得知附近有勾栏,当下大喜,忙跑到赵郁房里:“二哥,夜晚无聊,驿站附近有勾栏,咱们叫来几个出色的姐儿弹唱递酒,玩闹到最后,再一人挑选一个好的开苞,岂不妙哉?
赵郁刚洗过澡,正穿得齐齐整整立在窗前想心事,闻言微微一笑:“你随意吧,我还得早些睡呢!”
胡灵打量了赵郁一番,见他明明要睡了,还打扮得好似要去相亲一般,不由“扑哧”一声笑了:“二哥,我知道,你眼光高,觉得寻常女子都配不上你!哈哈!”
赵郁也不解释,眼睛看着窗台上摆着的镜面昏了的破铜镜,心道:若是在家里,就可以照照秦兰芝的妆镜,看看头脸身上有没有不妥之处了。
他虽然爱揽镜自照,欣赏自己俊俏的脸,可是身为大男人,却又不好意思在屋里摆着镜子,随身带着镜子,平常只能蹭秦兰芝的镜子照,实在是很不方便。
想到秦兰芝,赵郁又想到了临行前秦兰芝的异常,不由看向窗外思索起来。
驿站的院子里种了好几株梧桐树,瞧着有些年头了,枝繁叶茂,梧桐叶被晚风刮得哗啦啦作响。
赵郁忽然想起秦兰芝家就在到处都是梧桐树的梧桐巷。
他第一次见到秦兰芝就是在梧桐巷。
胡灵在一边聒噪着,大谈他御女无数的经验与教训。
赵郁静立在那里,表面上认真倾听,其实还想临行前秦兰芝的异常。
他不爱在这种小事上多费心思,很快就释然了:反正福王府深宅内院,秦兰芝除非长了对翅膀飞出去,否则就只能老老实实呆在青竹院,倒是不用担心她丢了!
胡灵知道赵郁不好这一口,啰嗦了一阵子便不再纠缠他,自顾自叫了几个粉头过来,在隔壁院子又是弹唱,又是递酒,又是玩闹,整疯到了子时,这才睡下。
赵郁虽然也爱热闹爱听曲子爱饮酒,却因故有些洁癖,在这旅途之中,更是守身如玉,生怕被这些流莺给玷污了,染上了什么脏病。
他用帕子塞了耳朵,早早就睡下了。
明日一早还要赶路,须得好好养精蓄锐。
既然要去京城了,那他可得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身为庶子,赵郁没想过取代嫡兄赵翎成为世子,继承父亲的亲王爵位,却也不想一辈子醉生梦死无所事事做一个废物郡王。
他读过前朝名臣曾巩的传记,希望自己能够像曾巩一样在仕途上有所作为,脚踏实地,尽自己的力量做一些利国利民之事。
当然能够青史留名,那就更好了!
朦朦胧胧快要入睡的时候,赵郁忽然想起了秦兰芝,便提醒自己:到了京城,须得去打听京城最有名的珠宝楼,给秦氏选一套精致漂亮的宝石头面。
她那么爱打扮,一见这宝石头面,一定会开心得很,当然就更爱我了!
不过银子估计不够,得去见皇伯父打打秋风......
第七章
一家人开开心心用罢晚饭,秦二嫂让万儿和翡翠去厨房烧洗澡水,自己打算陪着兰芝去楼上,好看看兰芝的屋子收拾得怎么样。
兰芝笑着拉住了秦二嫂:“娘,你陪我在院子里转转吧!”
秦二嫂笑了起来,道:“才离家一年,就这么想家了,真是恋家啊!”
她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是欢喜的,陪着兰芝在院子里转悠了起来。
秦仲安先前带着妻女跟着秦老太和秦家大房住在祖宅,后来秦老太主持分家,秦仲安三口净身出户,先是在外面典了间小房子住,后来秦仲安夫妻俩努力赚钱,花了十年时间,终于攒够了银子,买了梧桐巷这个临着梅溪河的小宅子。
秦家的小宅子前门临着梧桐街,后门外就是梅溪河,院子中间是一栋两层小楼。
一楼是一明两暗三间房,秦仲安秦二嫂夫妻住着;二楼是一个大通间,是秦兰芝的房间;另有东西厢房各三间,东厢房住丫鬟,西厢房做灶屋和储藏室。
算上前世的话,秦兰芝已经很多年没回家了,如今故园重游,心情颇为复杂。
看罢前院,母女俩又去了后院。
秦兰芝径自走到后园的窄门处,拨开门闩,打开狭窄的木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个青砖铺就的台阶,台阶高高的,此时夜已深了,看不清水面,只听到台阶下河水滂湃,撞击着台阶,发出阵阵水声。
秦兰芝立在台阶上,只觉得带着河面水气的晚风扑面而来,凉爽得很。
秦二嫂忙跟了过去,道:“我的儿,外面黑漆漆的,你小心些!”
秦兰芝“嗯”了一声,静立在那里看着水面。
她第一次见到赵郁,是在梧桐巷,那时还只是觉得他生得很好看,却也没放在心上。
第二次再见赵郁,则是在这后门外的台阶上,她带着翡翠端了木盆出来洗衣服,赵郁和世子赵翎泛舟梅溪河,赵翎在舱房里呆着,赵郁恰巧从舱房里出来,她一抬眼就认出了他。
赵郁也认出了她。
当天下午,官媒吴妈妈就上门了。
想到往事,秦兰芝心脏一阵抽痛,她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笑着倚着秦二嫂:“娘,有些冷,咱们回去吧!”
秦二嫂忙握住兰芝的手腕,觉得有些凉:“可不是冷么,明天就是八月初一了,眼看着该过中秋节了!”
二楼秦兰芝的屋子虽然简单朴素,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先前秦二嫂为秦兰芝准备嫁妆,缝制了好几床崭新的衾枕被褥,谁知秦兰芝进了王府为妾,这些嫁妆都没能带走,如今秦二嫂便让翡翠把这些新的衾枕被褥都铺设在了兰芝房里。
秦兰芝睡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听着外面的风声和梅溪河的水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天不亮秦仲安就起身去州衙点卯了。
用罢早饭,秦二嫂要去药铺子买草药,好制作专治产后出血的丸药和药香,想着兰芝昨晚说要跟她学医,便立在楼下叫兰芝:“兰芝,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她担心兰芝乍从王府出来,不好意思见外人。
秦兰芝从栏杆上探出头来,眼睛亮晶晶:“我自然要跟着娘一起去了!”
前世经历了在西北边疆的三年,她早就明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即使是女子,也最好能学会一门能养活自己养活家人的手艺。
譬如如今的韩侧妃,兄长韩载是京兆尹,姐姐是宫中的韩德妃,家族显赫,性子要强,在福王府内宅,除了孟王妃就属她了。
可是顷刻之间,韩载韩德妃巫蛊案发,韩家男流放女发卖,韩侧妃和赵郁也被牵连进去,韩侧妃被摘去头面,关入庵堂思过,不得见人,赵郁则被流放到了西北边疆......
想到明年春末夏初韩家巫蛊案就要发作,赵郁就要被牵连,秦兰芝心里一悸——赵郁这次进京,不就是要去韩府?
她心中一阵担忧,忙竭力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立在那里远眺了片刻,这才脚步轻盈下了楼,笑吟吟问秦二嫂:“娘,咱们去哪个药铺?”
秦二嫂打量了兰芝一番,见她梳了简单的盘髻,穿了件白绫窄袖衫,系了条靛蓝松江布裙,正是兰芝未进福王府前的衣裙,却显得略有些宽大,不由一阵心疼:“我的儿,都说你进王府是去享福了,可是你看你却瘦了......”
秦兰芝抿嘴笑了——堂堂亲王府邸,哪里是好呆的?别说她了,就连赵郁都不容易!
福王是亲王爵位,内宅除了孟王妃、韩侧妃和姜侧妃,还有好几位夫人,姬妾更是无数,儿女自然也不少,处处勾心斗角,到处都是眼睛,动不动就会被人下绊子。
她那样任性的性子,进了王府也不得不变得温柔和顺谨言慎行。
秦兰芝走上前,亲热地挽住秦二嫂的胳膊:“娘,福王府内宅有上百个女人,可不是好地方,还是咱们自己家里更自在!”
秦二嫂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秦兰芝又问了一遍:“娘,咱们今日去哪个药铺?”
秦二嫂抬手在兰芝额头轻轻弹了一下:“傻姑娘,一听就知道你以前根本没关心过你娘——咱们今日得去好几个药铺!”
秦兰芝杏眼清澈,看向秦二嫂,眼中满是疑问。
秦二嫂看了看,见翡翠和万儿都不在眼前,这才压低声音道:“娘这生意是宛州城的独门生意,药丸和药香的配料可不能让人知道,咱们除了多去几家药铺,还得去城西白练树岗那边采一种草药......”
秦兰芝眼睛睁得圆溜溜看着秦二嫂,认真听着。
见女儿这样可爱,跟小奶狗似的,秦二嫂“扑哧”一声笑了:“走吧,咱们先去南大街的裕和堂!”
秦二嫂留下万儿看家,母女俩带着翡翠出了门,直奔南大街而去。
路上遇到邻居借打招呼打探兰芝的事,兰芝一脸害羞低下头,秦二嫂则笑眯眯说兰芝从王府出来了,以后就呆在家里了,至于别的就一句不肯多说了。
南大街是宛州城比较繁华的街道了,街边有不少挑着担子卖青菜卖果子的,还有不少卖点心的,甚至还有斯琅琅摇着惊闺叶的磨镜人和卖脂粉花翠的小贩。
一路到了裕和堂外面,秦二嫂低声交代秦兰芝:“兰芝,等一会儿我买药材,你在一边好好看着,要记在心里!”
秦兰芝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一抬头却看到许江天从裕和堂内走了出来,不由一愣。
许江天一眼看到了秦二嫂和秦兰芝,又惊又喜,忙上前唱了个喏:“见过干娘、姐姐!”
秦二嫂笑着问道:“你这小厮来这里做什么?”
许江天往后看了一眼,轻声道:“我是陪世子过来的......”
秦兰芝一听,忙拉着秦二嫂低声道:“娘,我认识世子,彼此撞见不好,咱们等一会儿再过来吧!”
恰在此时,一个穿着月白道袍布鞋净袜做书生打扮的青年从裕和堂里走了出来,凤眼朱唇,身材高挑,手里摇着洒金川扇,举止洒然,正是福王世子赵翎!
赵翎看到秦兰芝,也是一愣,凤眼闪过一丝疑惑:秦氏怎么在这里?
他停下脚步,打量了秦兰芝一番。
赵郁刚去京城,这秦氏就在外面出现,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兰芝敛眉垂目,大大方方屈膝行了个礼,然后看了秦二嫂一眼,娘俩一起进了裕和堂。
翡翠也跟了进去。
赵翎略一思索,抬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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