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敢妄称与文殊同日诞,难怪能骗了那么多读书人。元阙心里默默鄙夷着,然后又问:“随便什么地方拜都可以么?我听说拜释迦的人只要在家里设个神龛神位就行,也不必一定要去庙里。”
“也没有这么不讲究啊。听说考神住在水里,我们就去后山湖边祭拜。”
这次元阙还不曾说什么,苏文修便将自己的风度与修养全都抛到一边,忍无可忍地道:“表兄,你还记得《陋室铭》么?”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郭昊竟跟着就背起书来。
“既然你会背,怎么不想想这话什么意思呢?”苏文修忍不住拔高了音调,“又不是拜龙神,怎么会拜水里的东西。”
等等,他说……龙神?元阙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脑中一闪而过,却又来不及抓住。
水中那细细长长的一条,还带有神息,之前他们就猜测是龙,但听甜水村的村长所言,再看到花婆婆护身符上的画,实在是怪模怪样无法辨认,即便是龙生九子,也和其中任何一样对不上。
从未见苏文修发这么大的火,郭昊竟被镇住了,呐呐不成言。
倒是沉默许久的陈宇蓦地冷笑一声,“苏大才子倒真是头脑清明啊。岂不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苏文修怔了怔,“此事如此明显,一位从不曾听说的神明,谁敢放心大胆地供奉?”
“那在下问苏公子一句,‘饮鸩止渴’这话是知道的吧?明知那是一杯穿肠蚀骨的毒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但渴急了,也就顾不得后果了,拼死也要试一试。这种心情……在下却是忘了,苏公子得天独厚,怎么会理解呢?”陈宇轻笑一声,“何况我等肉眼凡胎,哪里分辨得出什么是神明什么是妖邪呢?”
郭昊皱了皱眉,不满地道:“陈宇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的,分明就是做了错事,竟还如此理直气壮,你的礼义廉耻呢?都学到狗肚子上去了?”
陈宇直直怒视回去,“什么礼义廉耻?那不过是你们有钱有权的人用来巩固自己地位的工具罢了!你自己想想最初礼乐制是如何来的、用来做什么的?”
如郭昊这样学问稀疏平常的,自然是不知道如何反驳。但苏文修却不敢苟同,“礼乐只是为了使国家有序罢了。春秋时,礼乐崩坏,国家成了什么样子?各诸侯征战不休,民不聊生,难道陈兄不记得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元阙不耐烦听,连忙出声打断:“二位,此乃学术之辩,还是留待有夫子在场时再行论断吧。陈兄,既然你都以饮鸩止渴来形容了,那元某少不得就要问上一句,你究竟是遇上了何种迫不得已之事?”
陈宇仿佛是一只正引吭高歌的鹅被骤然掐住脖子,余下的话语散在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咕噜”声,却始终不肯吐露一字。
不得已,元阙只好转向被两人说得一愣一愣的郭昊,“陈兄为什么会去拜考神在下心里大致其实是有数的。不过郭兄你……就实在是想不通了。”
不光是元阙想不通,连苏文修都想不通,要不然……他何至于如此生气?
听说郭昊的父亲乃是礼部要员,舅舅——也就是苏文修的父亲乃是乌台高官,家里还有做着皇商的大伯和戍卫边陲的叔叔,这样的家世不可谓不煊赫,许多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只要他不去杀人放火作奸犯科,这辈子就算是游手好闲也能衣食无忧直到寿终正寝。事实上郭昊自己似乎也挺沉醉于身份为他带来的优越,哪怕和苏文修一道来书院里读书,也不过是当做完成家里交给他的一向不可抗拒的任务,自己并不怎么上心,虽然成绩不是垫底,但实在稀松平常拿不出手。
所以当得知郭昊竟然也去拜考神、尤其是还损了如此多的元气也就是说他拜的次数还不少的时候,莫说是元阙,连苏文修都有些惊讶。
而郭昊自然是知道他们心里是作何想,便微微扯了扯嘴角,成了个讥讽却又无奈的弧度,“阿修,是不是连你也以为,我是个不学无术好吃懒做不思进取的人?”
但凡是个男人,其中任何一个词放在身上已经是不能忍受了,何况一连用了三个,如何能叫人不愤怒?苏文修自然是知道的,连忙摇头否认,“不不不,修……觉悟此念。”
“是不是只有你心里才明白,也不必分辨得如此清楚。”郭昊无所谓地一笑,“不过你就是真的作此想,那也是应当的,毕竟你从小就是天之骄子,有与我相类的家世,却还有我没有的天赋与智慧,更有大多数人所不具备的刻苦与认真。所以你学什么都快,是大家眼里的神童,更是家里人的骄傲。你家与我家都算上,也再找不出一个比你更出色的子弟。”
“我……不是的……”苏文修急急想要辩解,却不知说什么,毕竟郭昊并未说错,事实便是如此。
郭昊也不理会众人的反应,连陈宇面色隐隐发白也顾不上去嘲笑,只是自顾自地道:“我父母长辈每每教训我,总是说‘你看人家阿修……’,句句都是阿修,仿佛世间除了阿修,便再没别人一样。其实我也不喜欢读书,我只想像小叔一样做个武将。可父亲与舅舅都不同意,大伯也不愿意,毕竟小叔远在边关,远离皇都,更碰不着权力中枢,我们家要想继续这样荣耀下去,必须得有人在朝为官。不得已,我只能来读书。最初我的确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想着得过且过敷衍了事,想着让家里看到我真不是这块料,说不定便放过我了。可是呢?并没有!因为阿修你实在太优秀了,优秀到我与你一比就仿佛是萤火之光比皓月。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又都是亲戚……我家里该怎么嫌弃我呢!”
世间所有人心里都会深恨一个人,这个人还是个孩子,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总有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比你好看,比你聪明,比你能干,比你刻苦,比你能说会道,比你多才多艺……在他面前你永远就如同地里的污泥一般,怎么都扶不上墙。
苏文修闻言愣了,他怎么都没想到原来与他如此亲近的郭昊原来是这样看他的。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道:“对、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我自然之道你不是。”郭昊无奈地一笑,“不过你仅仅是无心之举,便让别人输得如此无地自容……我也总不能太让人看不上啊。我自知天资不佳,即便去参加科考也不会考出什么好名次,但至少要让家里看到,我可是努力过了……当自己力不从心之时,可不就是要寄希望于神佛么?”
一直缄口不言的陈宇闻言忽地插口了,“苏文修你看,连你兄弟都这般厌烦你,更何况我们这些人呢?郭昊好歹是名门之后,哪怕一辈子坐吃山空也有得吃,可我呢?我家境贫寒母亲病重,就连来书院也是问村里各家各户借遍了银子才勉强凑足了束脩。我自认天资不比你差,且我定然是比你更努力的,但又许多时候,我仍旧考不过你!”
苏文修没想到陈宇也一道开始“讨伐”他,更加慌乱,“陈兄……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不、不是,都说文无第一,其实谁也不比谁厉害……或许只是某位夫子比较喜欢在下的文章呢?”
“苏文修,难道你不觉得……夫子喜欢你的文章,都是一类的么?”陈宇轻笑一声,“你乃是诗礼世家出身,家里又有亲朋长辈混迹官场,自小耳濡目染,眼界自然是与我等寒门子弟不同,我所不能见、不能想之事,于你而言则是寻常。倘若文章考题于此相涉,对你而言岂不是得心应手?我自问别都不比你差了,甚至有的比你还强些,但出身是我所不能选的,却偏要在这儿输你一头……我怎能不恨!”
看着陈宇眼眶发红的模样,元阙轻轻摇头,叹息一声,“陈兄,考中考不中,难道真的有这么重要么?”
“你也不是个要靠着科举来翻身的,说什么风凉话?”陈宇瞪了元阙一眼,“若是考中,哪怕我不能一步登天,但至少……我家的处境便会比如今强上百倍。”
“哪怕是付出性命为代价也在所不辞?”
陈宇露出个古怪的笑容,“那你呢?你愿意让自己的子孙后代永远这么蒙昧贫困下去,还是……甘愿以一身做赌,挣一个远大的前程?”
元阙沉默了。
诚然,别说是天底下,便是在这小小一间桐山书院里,如陈宇一般出身贫寒的学子便不知凡几,如郭昊一般家境殷实禀赋普通却又不甘心平庸下去的学子也不在少数,他们都想在秋闱中考出个好成绩。投机取巧也好,力有不逮也罢,但有这么多学子都对一夕之间提高自己的文采有着强烈的渴望与追求,听说世间还有“考神”的存在,自然是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哪怕真的不能将自己救上岸却也要试一试。
只是这“考神”……利用人心而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实在可诛!
作者有话要说: 妇女节单位组织春游,然后把自己晒伤了,脸疼得要死还坚持码字到半夜,有木有感动!感动就请不要大意地收藏我吧!
这一章后头写陈宇和郭昊的心理,一部分是对身边一直以来见得比较多的两种同学的心理的归纳,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工作关系,旁听了一个论坛,讲的是关于高考改革和高校招生的问题。许多专家教授讲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讲的是如何让招收到的学生有渊博的学识和更强的综合能力,而不是一些高分低能的高分生。说实话,这个出发点倒是很好,但是这就对贫困地区的学生和在学习上没那么有天赋的学生不太友好了。因为地区贫穷,师资力量不强;因为家庭贫穷,接收不到更好的教育,也不能有更广阔的眼界;因为天赋不高,不能适应灵活多变的考核形式……这都是很不公平的。公平和效率其实从来都是难以两全的,只能说对此感到有些不平罢了。
第53章 遇袭
哭过了闹过了, 两个损了元气的人便很快累得睡着了。苏文修也不是铁打的, 尤其是听了这一晚上的控诉之后更是身心俱疲, 没多会儿也进入了梦乡。剩下一个元阙仿佛没事人似的,他们说的那些都离自己太遥远了, 半句没往心里去, 待大家都睡着了, 他也开始会周公了。
只是吵归吵闹归闹,又不是一个发狠后连秋闱都不参加了, 相反郭昊与陈宇还十分看重, 连第二日的小测都不敢怠慢, 第二日还是起了个大早, 挑灯看了一会书,才惴惴不安地去了书斋考试。
元阙答卷之时倒是心无旁骛, 反正是没咂摸出自己到底写了个什么玩意, 交上去便是万事大吉。至于下午,对于他一个本心不改的道士来讲, 温书什么的自是大可不必,去看看那个传闻中庇佑一方的“考神”是个什么德行才是正经。
忽然想起花婆婆给的护身符上有与甜水村一致的“考神”画像,那天郭昊出门的时候还特意带上了一块,元阙也问他们要了几块在身上揣了, 想着若是旁人问起他为何会在那时候偷偷摸摸去后山, 这也算是个借口。
不过这个时候后山上也并没几个书生在晃荡,有的也多半是那些明知考中无望就索性在书院里自暴自弃的。后山地势宽敞,这些人想在这儿蹴鞠、投壶、捶丸……只要不弄出人命干什么都行。他们也才不会管旁人来这儿做什么, 大不了就是与他们一样的来找乐子罢了。
一路走到了湖边,元阙本想一个猛子扎下去,却忽然被人拽住了袖子。
猛地回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浓妆艳抹又脂粉斑驳的脸,配上一身大红大紫的衣裳,实在是太有视觉冲击力。元阙慌忙侧了头,才道:“花婆婆您干什么啊?”
“唔啊……啊!”花婆婆含混不清地喊着,拽着元阙的袖子就是不松手,还拼命把他往岸上拽。
这……该不会是把他当做要轻生的了吧?元阙哭笑不得,想把自己的袖子抽回来,好声好气地道:“婆婆放心,小生不是想投湖,只是有……有一物件掉下水去了,要去捞上来。”
花婆婆却拉得更紧,说什么也不放手,一边摇头一边胡乱比划,急得隐隐有跳起来的趋势。
元阙忽然想起曾经听苏文修说过,花婆婆的丈夫与孩儿是因为科举失利而投湖自尽的,所以必定是对投湖的景象格外敏感,几乎一看到就会受刺激——若是正常情况下应当是这样的。但那天夜里他可是与苏文修在后山遇到古怪之时碰上了花婆婆,怎么看怎么觉得此事不简单,毕竟三人在场,两人被强行拉入梦境,只有一人安然无恙,若说没有古怪只怕也没人会相信的。
不过……花婆婆的痴顽即使不是天生的,但也总归与常人不同,听说痴人的心思格外简单,不被梦魇困住也是十分说得过去的。
元阙心念急转,没留神便被花婆婆拽着后退了几步,等他反应过来,连忙又去甩脱。
真是麻烦啊!
心下一烦躁,元阙手上便用了几分真力,袖子倒是抽出来了,但花婆婆却是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径直仰倒下去。
这倒是让元阙始料未及,他虽说用了几分力气,却也有分寸的,花婆婆被推出去后站不稳是可能的,但一下子就倒了下去却是出乎意料了。
但再怎么不可能,人终究是倒下去了,元阙又不是狼心狗肺的人,终归是要上去扶的。他一面扶起花婆婆一面连声道歉:“不好意思啊婆婆,小生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
后半截话忽然卡在喉咙里,元阙扶着花婆婆的身子,双眼一下子瞪大了——就这么,晕过去了?这也太干净利索了吧!
元阙想着民间的土法子,有人晕过去了就掐人中,于是赶紧伸手去掐,但一掐之下,又刺激得元阙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说晕就晕,还没了气息,这症状要不要这么像被吸了元气啊?
陈宇和郭昊拜拜考神中邪也就罢了,但花婆婆是为哪般呢?她也又不考试,拜那玩意难道是指望考神庇佑整个书院么?
昨日连着救了陈宇和郭昊两个,给出去这么多元气,要是再救一个,元阙觉得自己就需要人救了。只是这里人烟稀少,只怕在这里躺到人都冷了也不见得能被发现,他又不是修的释道,什么舍身饲魔割肉喂鹰的事可做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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