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誉晏小心翼翼的摸了摸的那雕刻真龙的金漆扶手,时至今日,也只有这张龙椅与他相伴。
“呵呵呵呵,”朱誉晏的笑中满是沧桑,既而自讽一句:“朕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却不料他这声音才堪堪落下,立马便有个由远及近的声音接住了他的话:“皇上说笑了!这有父有母有妻有子的,如何称得上孤家寡人?”
朱誉晏闻声脸上骇然了下,顺着那声音寻去,果然是谢正卿。他这时来他这儿做何?而且方才那句话真是大逆不道!
“谢首辅,先帝仙游已久,你说这话……”朱誉晏没将后半句说下去,但那怒容已可充分表达出内心的不满。
谢正卿听了也不恼,面色依旧如沐春风般,好似遇到了极大的喜事儿!甚至久违的向朱誉晏拱了拱手:“皇上,臣是来恭喜皇上的!”
“喜从何来?”朱誉晏细眯着一双眼看向谢正卿,总觉得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果不其然,谢正卿嗤笑出声,举止竟有些失态:“皇上若是突然发现自己竟父母双全,会不会觉得这是一件大喜事?”
闻之,朱誉晏脸色一冷,谢正卿今日这是疯了么?过去虽也会给他难堪,但绝不会开这样没水准的玩笑。“首辅可是醉了?”
谢正卿摇摇头,笃定道:“臣滴酒未沾,自然没醉。不愿意醒来的是皇上您。”
“首辅大人到底想说什么?!”话已至此,朱誉晏相信谢正卿定是又布了什么局给他,不免心下生出些彷徨。
而谢正卿也不欲再卖关子,微微向后转过头去,唤道:“王爷,本首辅已迫不及待的想要看这个感人场面了。”
话音刚落,就见庆怀王李成周缓步自风廊处走了出来。谢正卿已特地命人为他沐浴更衣,梳了发髻,如今干干净净的来了。
“皇叔?”朱誉晏纳闷的看着李成周,心道这可是头一回见人进诏狱走了一圈儿,还能这般体面的站在这里。朱誉晏原以为谢正卿会将他好一通折磨。
谢正卿伸出食指来略显不满的晃了晃,脑袋也跟着往前探:“皇上,该改口了~”
朱誉晏眉头紧蹙,如何也想不明白谢正卿想要走哪步棋。这时,李成周撩起前襟欲向皇上行礼,却被谢正卿伸出胳膊阻了下来。
“父跪子,可是会折寿的!”谢正卿边神色肃穆的说着,边将李成周已半蹲下的身子扶起。
闻言,朱誉晏怔住!既而怒目嗔谢正卿一眼,愤而吼道:“首辅说的这是何话!”
“皇上息怒!”虽是敬语,可谢正卿吼的声量却远远盖过了朱誉晏先前那句,显然是有意震慑。
“皇上,谢首辅方才说的是实话!”李成周终是开口。先前的行礼仅是出于君臣间的礼仪,可他直起身子后,他与朱誉晏便是仇家。
朱誉晏又是一怔,他无比惊奇的看向李成周,如今竟连皇叔也要背叛他了么?朱誉晏嘴唇微抖,温言慰问道:“皇叔这两日可是受了不少苦?母后始终挂念着。”
这句提点,显然是朱誉晏想牵起李成周心中的一丝旧情,让他再开口时三思而后行。
可李成周越听这话心中越气,皇上暗中利用了他这么久,如今还要明着利用了么?也好,皇上揪住这点不放,他便让这点成为皇上的死穴!
“皇上可知太后为何格外挂念臣?”
朱誉晏嘴角强挤出的笑意僵住,皇叔这是打算来个鱼死网破了?这种上不得台面儿的话,他难不成要摆到明处说?
“皇上若是不知,臣便禀报与皇上听。”李成周见朱誉晏是没话接了,便不疾不徐的缓缓道来。
“二十六年前的一次秋狝,当时尚是皇子的先帝与臣,同时喜欢上了安成翁主。后来父皇将安成翁主指给了皇兄为王妃。臣本欲就此死心,可偏偏造化弄人!皇兄在外玉乱时,王府遭遇暴·民围击,王妃扮成下人逃了出来,一路逃至臣的府上。”
说到这儿,李成周低了低头,深感汗颜:“而那夜正是端午,臣饮了颇多的雄黄酒,故而犯下了孽事……”
“你胡说!”听到这儿,朱誉晏终是忍不住打断,愤然的瞪着李成周。
可李成周也是有备而来,这些过往□□自不会说谎,故而也是底气十足:“皇上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太后身边的李嬷嬷!李嬷嬷是太后出阁时的陪嫁丫头,自然一切都再清楚不过。”
朱誉晏紧紧阖上眼,悲痛至极!他知道李成周所说的皆为事实,这些事他早已从这些年所截断的书信中得知。只是他一直将这些陈年旧事当成加诸于自己身上的政治筹码,却不料今日成了他人攻向自己的利刃!
见皇上这副样子,李成周丝毫未有心软,只心中暗暗爽快!身为臣子他做不出弑君之事,可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法外。
他继续言道:“后来皇兄回京,臣也唯有忍痛将王妃送回王府。可回去不久后,便传出王妃有了身孕……”
“够了!够了!”朱誉晏连连暴躁至极的怒吼,转身背对着谢正卿与庆怀王!
镇定了良久,他才徐徐转回身来,一步步逼近至李成周身边,压抑而狠厉的说道:“便是一切当真如皇叔所言,你也无法就此断定那个孩子是你的!”
“呵呵,那个孩子究竟有几成机率是庆怀王的,恐怕这事儿只有问先帝与太后了。”谢正卿语带轻蔑,与二人苦大仇深的画风截然不同。
“朕这便去问问母后!”说着,朱誉晏就抬脚往殿外走去。
身后却传来一声:“迟了。”
朱誉晏转头看向谢正卿,双眼中满布骇然!难道谢正卿竟对太后下了手?便是同时,李成周也同样错讹的看向谢正卿,之前可没听谢正卿说过太后有怎样!
“二位莫过于紧张,太后身体安然无恙。只不过她在得知此事后,已做出决定去佛华寺修行度过后半生了。”说及此事时,谢正卿的脸上倒是难得的恭敬。
他的确是佩服这位太后。
太后并不想站出来面对这桩陈年腌臜事。除了自身难堪之外,她还要考虑到皇上。这种事根本不会有定论,只要捅破了便只会沦为民间的笑话,而她无论如何也拿不出实证来证明皇上为先帝的亲子。
况且一但此事传扬了出去,太后都脏了,皇上的名誉又能高贵到哪儿去呢?
故而她直接选择出家。这一出家便是看破红尘,世事再与她无关。便是谢正卿也不能跑到尼姑庵里去逼问一个尼姑,儿子到底是谁的。
不过是谁的又有何重要?能把他拉下皇位来便足够了。
“太后出家?”李成周诧异的看着谢正卿,很快那眼神又收了回去,释然了似的。出家好啊,出家好。
李成周叹了声,重又看向朱誉晏,意味深长的说道:“皇上,昨夜庆怀王府赔上的八十多条人命,其中便有臣的亲子,亲女。”
言下之意,那些可都是皇上的亲弟弟,亲妹妹,皇上等同是杀了自己的血亲!
可这话朱誉晏根本听不懂,他不明白为何李成周明知亲人死了,却不去恨谢正卿,反过来恨他。只是如今这些业已不重要了,比起追究原由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弄清谢正卿的真实目的。
“谢首辅,你安排这一出大戏来给朕看,到底是想要什么?”
“皇上您觉得臣是想要什么?”谢正卿反问。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约23点半左右噢~
第183章
谢正卿的声音和他此时的脸色一样薄凉, 朱誉晏与他四目相交,不难猜出他这回的箭头所指。他这是玩儿够了幕后操纵的把戏, 想要自己站到台上来了。
“谢首辅,你认为朕会痛痛快快的将皇位传给你?”
谢正卿笑笑:“若是皇上真能‘痛痛快快’, 又何需这般费事?”
朱誉晏转身往他的龙椅走去, 然后一撩龙袍端坐在上面, 以九五之尊的态势又问道:“便是朕舍得将江山拱手于你, 你可曾想过天下百姓会如何议论你?”
原本朱誉晏想说的是‘朝中众臣’,可只一瞬他便改口为‘天下百姓’了。如今朝中众臣还有几个拿他当皇帝看?这个威吓毫无力度可言。
谢正卿丝毫未有顾虑之意,只昂首挺胸的答道:“天下百姓从来只会看谁让他们吃饱了,谁让他们穿暖了, 谁让他们进有暖屋出有良田!做到这些了便是他们心中的圣主明君,做不到这些便是有再纯正的皇族血统, 也不过就是个耗损国力的酒囊饭袋!”
这席话让朱誉晏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是啊,他如今还有什么资本去与谢正卿讨价还价?民心所向从来不是什么纯正的皇族血统,而是能解决他们一日三餐的贤能之人。
想及此, 朱誉晏扶着扶手缓缓自龙椅中起身,如今这金灿灿的椅子好似铺了层针毡, 让他坐立难安!
便是他离开龙椅的同时,殿门外涌进来百十名禁卫军!由周祺带着,环护在谢正卿的身旁, 一派誓死效忠之势。
朱誉晏嘴角噙着苦笑,他明明连一丝抵抗之力都没了,谢正卿却还如此紧逼, 当真是急到一刻也等不得了么?
母后被逼的出家了,那他呢?谢正卿又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去处?
“既然首辅心意已决,朕便如你所愿!”朱誉晏爽快道。
反正他这个傀儡皇帝做的也没什么意思,自己的皇后保不住,自己的母后保不住,皇儿更是一个接一个的离他而去。禁卫军和庆怀王纷纷倒向谢正卿,如今连自己的身世都蒙上了污点!那么他还苦苦挣扎什么?
但他还有最后的一个请求:“朕以大齐皇帝之身份,请谢首辅将今日之事保密,让它随着朕的禅位,成为一个永无人知的秘密!”
如今殿内人多,朱誉晏不便明说身世之事。但谢正卿一听便领会。
“好,臣答应皇上!”谢正卿也爽快应下,毕竟朱誉晏的身世只是他夺位的一个筹码,如今位都已夺了,他还再去坏朱家的名声作什么?和平更迭是他最想要的。
这时宋吉将拟好的圣旨呈到朱誉晏面前,恭敬道:“皇上,您把这圣旨再誊抄一份儿吧。”
皇上禅位不同于其它旨意,若非皇帝亲笔事后难免落人口实,故而谢正卿还是谨慎行事。
朱誉晏接过那圣旨展开看了看,脸上渐渐挂起笑容,只是那笑容是自嘲的,他竟不知自己何时‘身染沉疴’了!
旨中也提及太后为了给皇帝祈福,而决定落发为尼。总归算是个体面的说辞,比撕破脸后谢正卿拿着太后的清誉大作文章要强太多。
朱誉晏拿着圣旨转头回书案上誊抄起来。
***
针工局的绣室,二十几位绣娘正坐在绣案前伏身认真刺绣。室内共有六张大绣案,每张绣案都由四五名绣娘围坐在一起,共同绣制一件衣裳。
“你们说这位苏姑娘得美成什么样呀?”许是绣的乏味了,其中一位正在绣袖口的绣娘开始八卦起来。她的声量压的很低,仅让与她同案的一圈儿绣娘听见。
在绣领褖的那位绣娘与她挨的近,最先搭腔儿:“那自然是得美成天仙样儿!不然首辅大人能为了迎娶她摆这么大排场?”
“你说人家姑娘这命!”绣裙摆的绣娘带着浓浓的艳羡之意,“咱们几十个人在这儿忙和上三旬,绣好这六件才是人家一日穿的。这种顶级的礼服竟要备足三套,简直是比皇后场面儿还大!”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宫里的哪位主子是你们能议论的?!”一位公公手中举着浮尘,不客气的指点着先前闲聊的那几个绣娘。
见管事儿的太监来了,几位绣娘老实的收了声,眼睛只小心翼翼的盯在绣花针上,不敢抬头乱看。
那管事儿的太监狠狠剜了她们一眼后,开始在绣室里四处逛起来,分别绕着几个绣案转了圈儿,看看绣制的进展与精细度。
走到一个案子前,他凝眉驻了下来,“让你们绣百花争艳,怎么这里面儿竟没有牡丹?”
“公公,依规制牡丹只有皇后才可用,苏姑娘她不够……”
“住口!”太监带着怒容呵斥住那个绣娘,双眼一眯嘴一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愤然样子:“你说你们怎么就这么不长眼力见儿呢?皇不皇后的还不就是个虚衔!”
若是平时他还不敢这么大胆的妄议主子,但毕竟肖皇后都关起来这么久了,没什么出头之日了。加之他今日还听了信儿,说是近来朝局兴许有翻天覆地的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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