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四章
虽说世人皆知庆怀王与谢首辅不对付, 但强权之下,就连王爷偶尔也要放低姿态, 作作表面功夫。
上回圣上的千秋寿诞他因称病未去,朝中不乏有议论他大势已去便落落寡合的。如今趁着谢正卿回京之际摆个晚宴, 明面儿上接风洗尘, 暗地里见雀张罗, 岂不妙哉?
那天边那抹炙烈残阳也消散后, 天很快便暗了下来。
听完这些,苏妁蹑手蹑脚的爬下屋檐,将长梯放回原处。她方才听到王爷今晚要借走汪府的舞姬,意欲与王爷府中的舞姬合排一支霓裳羽扇舞, 作为晚宴当晚的重头戏。
她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苏妁谨慎的摸到了后院儿舞姬们所居的乐坊,趁人不备偷了条乐坊的霓裳裙, 接着便飞快的跑回自己所居的西跨院儿。
她关门将裙子换上,所幸这随便偷来的一件倒还勉强能上身,只是胸口稍箍紧些, 腰身又稍松垮些。换好衣裳她又在外罩了件及脚踝的长斗篷,以图将裙子完好的遮挡。
这才回到正院儿寻了个假山石后蹲着, 等待鱼目混珠凑数其间的机会。
……
约莫半个时辰后,苏妁的脚都蹲得麻了,才听到‘吱嘎’一声, 膳堂的大门打开。
王爷与侧王妃走在前头,汪萼与汪夫人则紧随其后,先前守在门外的那些护卫则亦步亦趋的跟着。
待一行人走过垂花门, 来到前院儿,便见十数位柳亸花娇的年轻姑娘分两排站着,垂首恭候。
她们见王爷和大人出来了,赶忙跪地行礼。待王爷与大人继续往外走去,她们便赶紧起身追随于后。
一直尾随在侍卫们身后的苏妁,见眼下是个好机会,便脱了披风趁乱混进队末。舞姬们只垂首看着眼前的半尺地面儿挪步子,根本未留意到新插队进来的苏妁。
就这样跟着队伍一路走到汪府大门外,苏妁看着庆怀王与侧王妃上了辆精致的小马车,在一众骑行侍卫的护送下缓缓离去。
她心里正纳闷怎么还没人来招呼她们上车,就见后面徐徐驶过来四辆骡车。那车一停,其中两辆上便下来十六七个姑娘。看穿着打扮,苏妁相信那些姑娘也是舞姬。
第三辆车上下来一个衣着靡丽的女子,就凭她这身打扮,加之独自乘一辆车,便可见是管教这帮姑娘的。
苏妁听庆怀王府的那些舞姬们叫她桃姐。
桃姐指挥着两府的姑娘们混在一起站着,然后按高矮个头儿分成两波,矮的那波坐上了头两辆骡车,包括苏妁。高的那波则坐上了后两辆骡车。这就算是分了队。
舞姬们身材大多高挑,故而苏妁这种寻常人家算正好的身材,混在这些人中却算娇小的。
待骡车行了起来,苏妁一看这方向便知不是去王府的。至于去哪儿,她也不知道。
车里的姑娘们一看便是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没有主子在眼前儿也一个个的齰舌缄唇。车子就这样阗寂无声的行驶了许久后,终于停了下来。
姑娘们谦让有礼的一个接一个下了骡车,在车外汇合后,一起跟着桃姐进了一栋小楼。到了里面后,苏妁才知这是一处歌舞坊。
原来是庆怀王有意让此场歌舞保持几分神秘,故而这三日由桃姐带着她们在外面练好,免得洗尘宴当晚府内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当然还有一个苏妁不知道的原因,那便是王爷早知她会混进来,并且为了避嫌不想让她在王府里住着。
这三日,对苏妁却如同三年。
庆怀王府与汪萼府上的舞姬们都不认得她,她就只好看人下菜碟,在王府的人面前装是汪府的,在汪府的人面前装是王府的,若是两边碰在一起,就想办法打哈哈过去。
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一个毫无舞蹈底子的人在此排舞,又能排出什么?桃姐说的‘划弧’、‘涮头’、‘环动’……这些个术语,她是一个都听不懂!
让抬脚至头,她抬不起。让单腿飞立,她立不住。让连转十圈儿,她三圈儿转完就辨不清南北。
姑娘们自是看得出异样,只是桃姐喝令大家练好自己的,不许议论别人。而桃姐本人对苏妁也极为宽容,甚至最后表示既然她这么与众不同,就当领舞好了。
苏妁也不气馁,她有她的坚持。谢首辅在潮洲时如此宠爱那个舞姬,看来他是喜欢会跳舞的女子,是以她若想迷惑他,多少总要会些。
有道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谢首辅这种人自然是不懂舞的,那么他也就图看个热闹。既然是看热闹,便不会去细究谁的舞姿完美,谁的舞步专业。
她只需利用这几日学个皮毛,到时再加些小手段藏拙,让他看得过瘾看得有趣就可以了。
比如苏妁身为领舞,有一个高潮是伴舞皆退往四周,只留她独自在台上。而此时她应在一声长笛内转足十圈儿,但苏妁根本就完不成,若将圈数减少便会显得整支舞太过单调太没技术,故而她便想到一个法子!
在堂顶悬一圈儿布包,其上装满艳红花瓣儿,布包以同一条银绳收口,届时只需一人在下面将绳头解开,布包便会一个接着一个的抖开,将花瓣儿一批一批的甩落。而此时苏妁便只需如痴迷于花海般慢慢旋转,意境反倒比之前的安排要美。
这日晌午,桃姐带着大家上了王府派来接的马车,往庆怀王府驶去。
今晚,便是洗尘宴。
苏妁一路心情忐忑,反正车上也没什么人与她说话,她便仔细再将面具及花瓣包检查一遍。
低着头,她亦能感受到对面投来的并不友善的眸中寒光,那些东西如一把把冷箭射过来,让她极不舒服又无处可躲。
自从桃姐让功底最差的她来当这个领舞,原本融洽的圈子便不再那么和睦了。
她确实抱愧,确实惭仄,确实明白自己才不配位……可她又不得不出这次风头!
苏妁将一只漂亮的半脸宝石面具拿在手中,里里外外的仔细检查。
身为领舞,她身高不占优,舞技更是谈不上,那要如何才能给人留下几分印象,不至被伴舞抢光了风头?她想出了带面具。
小小一枚面具只遮在眼周,其上珠宝在灯火辉煌的大堂内,粲烂炳焕,熠光流转……
当然她还有一个私心,那便是她怕在大堂上见到那个人,礼部尚书张茂。如此一来,便是他来了,也必认不出她。
未几,马车停下,苏妁抢在前头下了车,终于逃开那些令她厌恶的羡妒目光。
在王府用过晌午饭后,大家又去适应了下大堂的场地及布景,将练好的舞又合了几遍,很快日头便西斜了。
苏妁在后台候着,只能听到前堂传来些礼乐声,却并不知那边情形如何。直到王府的几个下人过来说首辅大人业已进府了,她顿觉头脑一片空白!
从她得知自己与谢正卿已同处一个屋檐下时,便心跳如鹿。
这,就是她今晚要取悦的男人。
他的喜怒决定了苏家上上下下三十六口人的生死。而她,要使出浑身解数,令他愉悦,令他大发慈悲!
眼下,前堂响起一阵密集的鼓点儿,苏妁不由得心头一紧!屋里其它的姑娘们也都赶紧对着铜镜再整了整,看得出每个人都紧张非常。
今日下午排练时她们便记住了,这阵密集的鼓点儿声驻下后,便是轮到她们上场了。
果然没多会儿桃姐便急慌慌跑过来催:“快!快!姑娘们现在就上台!”
见大家都着急忙慌的出去,苏妁也拎起身上的薄罗妆花曳地裙,跟着人流一并往前去。穿过与前堂相连的一道侧门,便可见轩廊尽头直通大堂的玉砌勾阑。
跑着跑着,苏妁就觉得腿脚莫名的发软,仿佛下一脚就跌进云堆儿里般让人惶恐……
那个男人,此刻就在勾阑下面看着。
饶是戴了面具,苏妁却仍觉自己好似赤·裸的般。
她狠狠咬了下嘴唇,再次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台下有谁在看,只管将这支舞跳好,不然爹娘的命就没了。
脚迈进勾阑的那刻,她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只是默默咽下了一股子腥甜。
痛,的确可以令人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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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章
先是小弦切切, 既而大弦嘈嘈,随着一曲琵琶铿锵而起, 十数名身着百蝶慕花裙的舞姬,手持白雪羽扇遮掩面目, 裙下碎步, 飘云般轻移至勾阑。
待那清脆的铜丝琴插入曲中, 舞姬们徐徐将羽扇轻移, 露出一张张桃腮带笑的娇媚容颜。
随着那琴声渐急,宽阔的广袖开合间,隐隐露出身后遮挡着的另一抹春色。待最外围身材高挑的舞姬们踏着琴声外散之际,方显出中间着水红散花裙的十数名舞姬。
而这些舞姬们很快便随着琴音旋风般疾转, 边转边往外散去,渐渐露出中间如花蕾般的一抹朱艳。
最中间着薄罗妆花曳地裙的姑娘, 原本伏着身子,之后便渐渐舒展,如个花妖般灵动鲜活, 石榴红的裙摆逶迤于地,高高举起的一只如玉素手柔若无骨。
半只嵌满红宝石的银丝面具恰到好处的只遮了眼眶, 使得在场大人们无一识出她的真实身份。而她在面具下露出的那双似水烟眸,却透着三两分胆怯。
苏妁的现身近乎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唯独除了谢首辅。
回京的路上谢正卿便收到了锦衣卫的急报, 苏家十几口人在他离京的第三日便被下了狱!故而回京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通政司治下的大牢,怎料苏妁已然被放。
如今锦衣卫已分散至京城各处寻找苏姑娘, 而至今几个时辰过去了,还是未有任何有用的消息传回。
谢正卿冷着一双幽暗的眸子端起眼前酒杯,一旁的庆怀王见状忙端杯欲陪,谢正卿却根本未有在意,顾自仰头一饮而尽。
没寻得对饮的机会,王爷被下了面子却也无法再扔下那杯,只得将错就错的负气将之饮下。
放下酒杯,王爷抬头看看勾阑之上,突然那股子憋火沉下,一抹诡笑浮于嘴边。有了今天这个安排,先前谢正卿的那点失礼他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苏妁也时不时往主位这边窥探,王爷她见过了,那么今日坐在王爷上位的定是谢首辅无疑。只是那人总低着头不肯看她一眼,加之勾阑四角各有一盏大烛塔,晃得她两眼也看不分明。
不过她感觉得出,那个人对她和她的舞,皆没半点儿兴趣。
想到接下来便要去到他身边,她额间那朵凤纹莲心花钿不由得蹙了蹙,带了几分纠结。
他看她,她慌。他不看她,她更慌……
笙音渐起,苏妁在羽扇的遮掩下幻化出一支鸢尾,众人惊叹之际,她踏着玉砌的台阶,垂眸往主位走去。
身子软如云絮,足下步步生莲,裙裾飘飞,玉袖生风。她往白玉石地面上柔雅一跪,玉臂轻舒,那支鸢尾便献到了当朝首辅的眼前。
等了片刻见他不接,苏妁才缓缓抬起眼帘,怯生生的望向谢正卿。这一望,似受了一股子巨大的冲力般!她身子往后歪去。
若不是两只手本能的撑在背后,怕是这一歪便要狼狈的躺倒在地了。
谢正卿眸色清冷,带着不屑一顾的倨傲。
外界皆传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先入为主的觉得他该面目狰狞,甚至该有三头六臂。故而每个初见他之人,皆会为他清隽如玉的容颜惊住。
眼前这个卑贱的舞姬,想来亦是如此。
“滚。”他削薄的嘴唇轻启,淡淡一个字却似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
苏妁浑身抖着,艰难的翻转过身子往回爬了两步才敢站起身,之后便浑浑噩棣月噩的回了勾阑里,迈台阶时还被绊了一跤,险些又要跌倒。
睨着她的颤颤巍巍的背影,谢正卿不由得眉头微蹙。方才他思绪万千,眼盯在她身上心却没在,待她转身爬走了,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张半遮的脸竟有几分相熟。
新荔似白腻的肌肤,和那面具下露出的一双剪水烟眸,当然最为熟悉的还是那饱满如桃瓣的嘴唇。不论施上何种口脂,皆是被他占有过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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