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蓉蓉抖了一下,散去满身寒意,柳眉微皱,尖尖的眼角透出一抹思考:“就算真有阎王爷教,也得有慧根才是这宋采唐,莫非脑袋没撞之前,曾经沾染过这些事,比如跟着她爹——”
张氏又“嗯”了一声,喝了口茶。
关蓉蓉便知自己方向对了:“与尸者为伍,乃是贱事,再厉害,也不能和琴棋书画相比,登不得大雅之堂。她爹又死了”
张氏这次难得目露赞赏。
关蓉蓉这次没有看到,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管宋采唐脾气怎么样,本事怎么样,她家人已经死绝,只是个过来投靠的表小姐,没有咱们关家,没有娘您给她撑腰,她什么都不是!”
“她就算恨,也不敢找娘您的麻烦,她也找不着!”
至此,张氏方才放下茶盏,说了今天第一句,对这件事的看法。
“自古以来,郎才配女貌,烂锅配烂盖,傻子配傻子,说出大天去,也是两厢般配正正好,我这个做舅母的,对得起她!”
关蓉蓉怔了一瞬,似醍醐灌顶,瞬间明悟了过来。
是啊,母亲答应这门亲事时,宋采唐只是个傻子,傻子配傻子,确是正正好,母亲只是看她可怜,想找人照顾她么,谁知道她会清醒?母亲也不知道啊,若宋采唐为此责怪母亲,就是不懂事!
张氏眉梢微动,唇角轻扬:“她现在清醒了,我这个做舅母的,自也不会把她配给不相配的人,吴家那大夫人,哪怕跪到我面前为傻儿子求亲,我也不会答应。”
关蓉蓉对母亲的佩服之情立刻涌起,就是就是!
虽然眼看这情形,吴大夫人不可能来求,但理是这个理,母亲才没有错!
张氏见女儿乖巧,终于明白了道理,伸手摸了摸女儿头发,声音慈爱:“你记着,这不是亏心事,也不必害怕有人挑理。”
“知道啦,娘!”
关蓉蓉头靠在张氏肩膀上,软声撒着娇。
母女二人腻了一会儿,关蓉蓉才又抱着小心思,悄悄看了眼张氏:“我就是有点不甘心,这大好的机会,本该万无一失祖母病重,大姐去天华寺祈福,没人注意到那女人”
张氏目光微闪:“机会已经错过,纠结无益,重要的是现在。”
“可怜娘为家里做了这么多事,她们一个两个都不懂,祖母拎不清,大姐脑子里不知道想什么,放着大好的日子不去过,非要在家当老姑娘,三妹又蠢笨的不行,镇日里只听大姐的话”
关蓉蓉为自己娘亲不值。
“没办法,这就是家。”张氏轻轻拍着女儿,目光落在窗外,声音有些缥缈,“所以当家主母难当啊”
关蓉蓉玩着手里帕子,安静了一会儿,又问:“那娘,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宋采唐那里,还要继续么?”她眸色暗了暗,“实则大姐最该嫁人,可她总不愿意,祖母那边又”
说到这里,关蓉蓉眼珠转动,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娘!反正祖母病了,管不了事,要不要把大姐的婚事给订下!”
“你祖母还要病几日,这个晚几天再说,不着急。”
“娘怎么知道祖母还要病几日?”
张氏眉梢猛的一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过她很镇定,微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背:“傻孩子,大夫说的呀。”
“哦。”
关蓉蓉立刻放弃这个话题,想起大姐,就想起了她昨日回来时的脸色,看看左右,小声问张氏:“娘,大姐回家时,脸那么白,天华寺里出事的事,是不是真的?给大姐看到了?”
张氏这次声音很严厉:“贵人们的事,你一个姑娘家,少打听!”
天华寺里住着位从开封过来的贵人,是位怀胎少妇,听说姿容颇为艳丽。昨日上午,官府突然过去封山,香客们不得而出,关清回来时天都黑了,传言说,那女人死了。
贵人圈子里事最多,尤其还是从开封来的,身怀六甲的艳丽少妇
张氏下意识不想让女儿谈论这件事。
“关清那里,稍后还得看看。倒是宋采唐,她回来了,脑子还清醒了,你这个做人姐姐的,得去看看。”
关蓉蓉立刻直起了身,眼珠子转着,透着股机灵劲:“也是,我去帮娘试一试,看她是真聪明,还是假有心眼!”
说着话,她就行礼,和张氏告别,风一样跑了出去。
张氏看着,轻轻摇头,叹了口气。
目光回到窗边杏枝,张氏微微阖眸,下意识摸了摸腕前玉镯。
那宋采唐,能全须全尾从吴大夫人手下过一遭,还把对方气的不行
必不是真蠢,要怎么用——需得上点心。
宋采唐带着丫鬟青巧走走停停,看了一路风景,听了一路故事,终于回到了关家。
关家行商出身,宅子特别大,左右皆五进,相连成片,外面看着不太整齐,往里一走,却觉格局布置精巧无比,亭台楼阁,花树错落,江南园林的设计,在这里几乎用到了极致,几乎几步一景,雅致的紧。
“家里可真好看。”
“是吧是吧,奴婢也这么觉着呢!”
青巧晃着头,圆眼里都是笑意:“小姐才刚醒,还需将养两日,待身子大好了,奴婢陪您好好逛园子!”
宋采唐点了点头:“好呀。”
走至垂花门,宋采唐看到了一个姑娘。
十六七岁,亭亭玉立,杏眼,平眉,粉面桃腮,美丽怡人。可小姑娘身上有青春的气息,本人却很严肃,衣服穿的规整,板背挺的笔直,平眉杏眼的长相,本应带着轻愁,令人怜惜,可她脸色这么一端,就有了很多疏离感,能硬生生的让人把亲近的心思打回去。
青巧在后面轻轻拉了拉宋采唐的衣角,小声提醒:“这是大小姐。”
关家大小姐,关清,十七岁了,没出嫁,也没定亲,在这风俗普遍晚嫁的江南小城,也算是老姑娘了。
不过
宋采唐最关注的是,在这垂花门前,内外院分隔之地,她刚刚回来的必经之处,见到这位大姐——
意味着什么?
这位老夫人,看着眉眼英气,脾气偏硬,实则心真的很软,很善良,对她发出的邀请极为真挚,给予了足够的尊重,一番提醒,也是发自真心。
难得的,宋采唐也想真诚表达点自己的看法。
“那是别人,我自己不这么认为不就行了?生老病死,是人都躲不过,死者生前,也是家人,朋友,为什么一死,就要忌讳?”
这两天她看到了很多书,古人的各种忌讳,有一些,她很不赞成。
宋采唐神色很认真:“对未知的死亡害怕,恐惧,可以,这是人的共性,但忌讳死人,哪怕亲朋死于非命,也要生生捂着,不掀开让人知道这就是对死者的尊重?”
“我不想这样。我愿为枉死者宁魂,为冤死者伸冤。”
她杏眼微圆,眸底黑白分明,清澈无垢:“我认为这件事普通,它就普通,不值一提,我认为它高贵,它就重要关键,不可缺失。”
她说这话时并不音高,也没有拍桌子竖眉加气势,安安静静的,但任谁,都能看出她的认真。
李老夫人有所触动,眼梢垂下,顿了好一会儿,方才又道:“这二十年来,朝廷加重律法监管,对刑狱之事尤其重视,各处人才缺口严重,可仵作一行,还是没能扶持发展起来,你可知,是何原因?”
这个,宋采唐还真没往深里想过。
按说有市场,就该有发展才对。
她摇了摇头。
“就是因为,‘贱行’二字,是所有人赋予它的,你怎么想,怎么做,都不重要,哪怕皇上鼓励,官府扶持,大家不认,它就不是正行。不是走投无路的人家,谁也不会愿意干这个,干了,一辈子就能看到头,走路得躲着人,吃饭得避着人,莫说出息,连颜面,都不能给子孙挣下。”
正文 159.案结
前后几番意外, 仅只情绪转变起伏,几乎就已经耗尽了刘正浩全部力气。
亲父刘启年被赵挚踹跪在地, 被其手下狠狠押着,脸在地上摩擦起不来时, 刘正浩只是静静看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 作为儿子, 此刻他应该与父亲一条心,应该要竭尽全力替自己辩驳, 替父亲辩驳。
可就像宋采唐说的那样, 他好像真的
一直期待被抓住, 期待有人制止他这样做,期待父亲这座大山倒塌。
他需要这座大山, 不敢推倒, 也不想推倒,可内心深处,他其实并不想继承下去。
就这样吧
这样毁灭吧!
这种想法很危险。他的理智在告诉他, 不能再继续下去, 这是官府设的套, 但他忍不住。
就像吸食了某种禁品烟雾,上了瘾, 对方已经在他心里点了把火, 明知不对, 他也克制不住对它的饥渴。
毁灭吧, 承认吧,招供吧,让刘家消亡吧!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正浩手盖住脸,突然笑了,笑的肆意又癫狂,笑出了眼泪。
刘启年尚在殊死挣扎:“我不承认!什么乱七八糟的证据,都是你拿过来嫁祸的,我不承认!”
但他说什么都没用了,今日刘正浩招供现场,有李刺史及一干府衙官员干事旁观见证;搜索刘家物证,由张府尹祁言一道,带着官府盖章文书及驻地辖兵行动,颜料,画作美人图,刘正浩的亵裤,全部是他们亲手搜出,比对无误!
赵挚根本懒得跟他说话,大手一挥:“带走!”
有观察使加宗室的身份,本身实力又不缺,赵挚办事相当快速。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数十年祸害家中年幼婢女之事,刘启年竟没有嘴硬,迅速招了。但正如宋采唐所言,这个时代,主害奴,罪责很轻,哪怕数罪并罚,刘启年也不会丢失性命。
赵挚没手软,把刘启年查了个底朝天,买官卖官,收受贿赂,结党营私,谋人害命
刘启年而是个爱钻营,胆子也大的人,以往安全是因为会来事,攀上了皇后身边的关系,但这一次赵挚强势出手,不知怎么的,汴梁那边并没有人拦,刘启年的罪很快定下,判斩立决。
刘正浩的罪,自然也不会轻。
事实明确,证据确凿,物证一堆,又有范子石愿意出面作证,讲说那日看到的事,纵使刘正浩情绪恢复,想要反口,也已经来不及。
每一年每一年,刘正浩都因心中狂念作祟,来栾泽或附近至少两次,寻找并猎杀花娘,持续时间长达十余年。
荒郊野外的乱葬岗,波澜平静的青陵河,不知埋了多少美人骨,浸了多少美人泪
而今,终于能有人愿意看一眼,终于能沉冤得雪。
这个案子,开始很早,旷日持久,结束的却很快,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
天时,也的确到了秋天。
不知何时,冷风一起,单薄夏衫已经穿不住,随处黄叶飘落,透着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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