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见深行礼告退。
“公主也莫要生气,您气着了,大少爷可不是要自责。”大丫鬟银杏重新沏了一杯茶端上来。
南康长公主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去个信让丁香回来,你再亲自去一趟二夫人那,请她过来一趟。”夏兰盈的罪名是谋害陆玉簪和崔婶,还是在二房府里人赃俱获,且得支会蔡氏一声。
银杏应了一声,下去安排。
……
陆夷光在墨韵堂通往前院的路上溜溜达达,心浮气躁之下辣手催花,那几盆泥金九连环遭了殃,她所过之处都是金黄色条状花瓣。
“我再不来,你是不是要把整个花园都拔秃了。”陆见深戏谑出声。
陆夷光唰得扭头小跑过去,“大哥。”眼不错地看着他的脸,企图看出点什么来。
陆见深含笑回望她。倒把陆夷光看得发了窘,揪下一条菊花瓣,“那个,大哥,就把她这样送顺天府,外头会不会乱传?”大义灭亲是要承受舆论压力的。
“闲言碎语肯定有一点,不过你别担心,我们会控制好的。”陆见深语气淡定。
闻言,陆夷光也就不操心了,对父母兄长,她有谜一样的信心。陆夷光凑近了一点,“她为什么要加害玉簪?”
陆见深顿了顿。
陆夷光心提了提,全神贯注地看着陆见深。
迎着妹妹清澈潋滟的眼眸,陆见深顿觉难以启齿,在母亲面前还罢,当着妹妹的面,叫他如何承认自己被戴了绿帽。
陆见深觉得比在刚得知夏兰盈私奔时还难堪。
陆夷光眼底疑惑更甚,以为他不想告诉自己,双手抓着他的右手臂摇了摇,提醒,“大哥,刚才你可是答应我的,我不跟进去,你就告诉我来龙去脉。”
与她对视的陆见深头疼了下。
见他很为难似的,陆夷光不高兴地撅了下嘴,甩开他的手,“嘁,你不说我问阿娘去。”
陆见深彷佛松了一口气。
陆夷光更是纳闷,什么事能把大哥难成这样,当下脚下生风地奔向墨韵堂,还不忘埋汰,“食言而肥,非君子也。”
陆见深哑然失笑。
面对跑来询问的陆夷光,南康长公主倒不瞒她,她既然知道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不告诉她,存心让她抓心挠肝的睡不着觉。
得知真相的陆夷光整个人都不好了,气得跳脚,她大哥这般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夏兰盈竟然背弃婚约与人私奔。
眼瞎!眼瞎!十分眼瞎!
跑了就算了,竟然还有种回来,想没事人似的继续嫁给大哥。为了掩盖丑事就想杀人灭口,简直开了眼界。
这世上怎么会有厚颜无耻之人。
再想她平时端庄贤淑的模样,陆夷光只想作呕,装的可真像,幸亏她机智。
陆夷光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碎碎念个不停,“她怎么可以这么过分,欺人太甚,夏家助纣为虐,活该丢人,蛇鼠一窝,没一个好东西。”
南康长公主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别气坏了,不值当,他们会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
一想下场,陆夷光心气略顺,磨了磨后槽牙,“恶有恶报,苍天有眼。”
“是咱们阿萝机灵,不然她狐狸尾巴还漏不出来。”南康长公主捏了捏她的粉腮。
陆夷光扭捏了下,带了点害羞似的。
南康长公主乐,积压在心头阴郁一扫而空,爱怜地摩挲着她的脸蛋,他们家阿萝就是个小可爱,看着她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忽然,陆夷光眼珠子转了转,抱着南康长公主的胳膊期期艾艾开口,“娘,玉簪真的知道夏兰盈私奔的事?”
南康长公主看着她,“夏兰盈说她们知道,所以她才会痛下杀手。”
陆夷光迟疑了下,“她说的话未必就是真的,不然玉簪她怎么会不防备夏兰盈?”
“她们不知道夏兰盈已经知道她们知道。”南康长公主说了句拗口话。
这个可能自然有,但是也有可能陆玉簪不知道她们无意中知道了夏兰盈的事。
陆夷光垂下眼,感情上她不愿意相信,陆玉簪明知夏兰盈私奔,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迎娶夏兰盈进门。
他们家待她不薄,自己救过她一回,暂住在他们家这两个多月从来不曾苛待她,自己对她几番维护,真心拿她当姐妹,难道这些情分还不足以让她据实以告。
南康长公主缓缓道,“趋吉避凶,人之本性。”这种阴私之事,很多人都避之唯恐不及,陆玉簪身份尴尬,她不愿意趟这浑水,在意料之中。
陆夷光并非不懂阿娘的言下之意,垂了垂眼帘,“待她醒了,再确认一回吧。”衙门审案子都允许嫌疑人陈情,她不想单方面的下定论。
陆玉簪清醒于三日后,一醒来就让丫鬟翠色去公主府寻陆夷光,她有话要说。
这几日,陆玉簪虽昏迷着,却有短暂的时间神智是清明的,在那段时间里,她一次又一次地回忆着坠崖那一瞬间,夏兰盈冷漠阴鸷的眼神挥之不去。
她和崔婶坠崖不是意外,是夏兰盈故意的,夏兰盈想杀人灭口。
崔婶在徽州客栈里遇见的那个人就是夏兰盈,她肯定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才要杀她们灭口。
陆玉簪悔恨交加,如果在崔婶第一次和她说的时候,她不瞻前顾后不优柔寡断,直接告诉陆夷光,之后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崔婶也不用死。
然而这世上哪有如果,她对崔婶的话将信将疑,便是崔婶自己都越来越动摇,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后来,她已经不信了。
几次相处,她特意留神过夏兰盈,知书达理,贤良淑德,与谁都相处融洽,哪怕是对她这个半路认回来的庶女都和颜悦色。
她是千金贵女,是陆家千挑万选的嫡长媳,怎么可能如她们想的那般,在病期出现在徽州不知名的小客栈里。
她想崔婶是看见了一个模样相似之人,直到身体腾空那一刻,才确信她想错了。
错的代价,就是崔婶一条命她的半条命。
这个代价令陆玉簪肝肠寸断,椎心泣血,崔婶于她,非仆,乃半母。
一个多时辰后,陆夷光来到柳叶胡同。
陆玉簪双眼红肿,眼中无泪,见到陆夷光那一刻,泪光涌动,硬生生逼了回去,她不想让人觉得她在用眼泪求情。
夏兰盈已经被扭送衙门,罪名是误杀和杀人未遂。
外头传的是,她和夏兰盈玩笑时,夏兰盈不慎推了她一把,没想到她们主仆就这么掉入了悬崖。夏兰盈害怕陆家怪罪,便捏造了她们自己失足的谎言,原以为她们必死无疑,不想她死里逃生。夏兰盈惟恐她醒来揭穿谎言,铤而走险,试图下药暗害,被丫鬟当场撞破诡计。
这套说辞都是用来骗外人的,陆玉簪情知夏兰盈有不可告人之事,她不知是什么也不想知道是什么。但是她知道,大房既然把人送了顺天府,定然已经清楚前因后果。
事到如今,尘埃落定,她才悠悠转醒,连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都没了。只怕大房还会觉得在这件事上她为了不惹上麻烦特意装聋作哑。
陆玉簪强装镇定,不闪不避地与陆夷光对视,“短短一眼,崔婶不敢确定到底是不是她,无凭无据我不敢随便说。只好暗中观察,发现并无不妥之处,便以为是崔婶看到了相似之人。” 她闭了闭眼,“现在想来,是我懦弱自私。相由心生,我心里不希望是她,所见所闻便都在佐证这一点。可是,县主,我真的不确定是她。”
陆夷光望着她,不同的心境看待同一事物的观感是不同的。譬如那天夏兰盈喂药,同样在场的陆初凝和陆初凌没有疑心,所以不觉有异。而她心存怀疑,怎么看怎么怪异,还逮了个正着。
“我相信你不确定是她。”
陆玉簪并没有看见夏兰盈,她的判断全部基于旁人。至于看见了夏兰盈的崔婶确不确信?夏兰盈倒是说崔婶认出她了,可谁知道她是不是做贼心虚,看谁都像知情人。
不过依陆夷光自己的想法,这位大婶对陆玉簪掏心掏肺,还有点爱耍小聪明,若说她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装傻,她还是信的。
算了,人都死了,追究这个毫无意义。
说来,追因溯果,也是被殃及的池鱼。
陆夷光笑笑,“你别胡思乱想,好好养伤,有什么事让丫鬟给我递个信。”
陆玉簪扯了扯嘴角,“谢谢县主。”
陆夷光站了起来,“那你休息吧,我走了。”
“县主慢走。”陆玉簪恭声道,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又消失在鬓发间,终究是不同了。
隔着田字窗,院子里的绿树红花迎风摇曳,陆玉簪的眼里却是一片空洞的白茫茫,真心待她好的一个又一个的接着离开。天大地大,只剩下她孑然一人。
乘坐马车离开的陆夷光托腮靠在小几上,叹气又叹气,人心果然复杂,她自己也挺复杂的,蹬了蹬脚,甩了甩脑袋,往后一躺,“去流芳斋。”美食可以治愈一切。
这一次却失灵了,不是美食不好吃,而是陆夷光在流芳斋无意中听了一耳朵自家的八卦,不食而愈。
随着夏兰盈入狱,整个京城上层都骚动了,陆夷光和杜若婚事的纷争才平息不久,紧接着陆见深爆出了一个新闻,今年陆家犯太岁,确认无误。
一时之间关于陆夏两家的流言甚嚣尘上,比陆夷光那会儿更甚,毕竟这亲家反目成仇闹到公堂上的在上层实属罕见。
有说夏氏女心狠手辣城府深沉的,一言不合置人于死地,为了掩盖丑事再下毒手,当真是最毒妇人心。
因夏家之过毫无争议,反倒议论的人少,更多的人议论陆家。
在一部分看来,总归是亲家,即便夏兰盈做错了,死的也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下人而已,怎么也不至于弄到送官的地步,把一个娇滴滴的美人送进大狱,太过铁石心肠。
这群人觉得陆家不理智,这衙门一送,岂不是把两家都置于风口浪尖徒惹非议,完全有更好的处理方法。
咽不下这口气,让夏家悄悄把人处理了就是,何必弄得满城风雨,实在是不近人情。
另一部分则认为,国有国法,夏兰盈犯了国法送衙门天经地义。陆家大义灭亲,可歌可颂。
再说了,夏氏女一而再再而三地谋害陆氏女,一计不成又是一计,压根没把陆家看在眼里,当然要狠狠还以颜色。
有好事之徒问陆见深,何至于送官?
陆见深反问,“她是否杀了人?”
好事之徒,“是。”
陆见深,“是否触犯《周律》?”
好事之徒,“是。”
陆见深,“触犯《周律》之人,何以不法办?”
好事之徒,“……”
陆见深正色,“犯律不法办或处以私刑,置国法于何地。”
好事之徒怂了。
陆见深凛然,“我陆氏食君之禄,更该以身作则,奉公守法,恪遵功令。”
好事之徒,“……陆大人大公无私,在下万分钦佩。”您政治思想这么正确,谁敢跟您唱反调。
第34章
阴暗潮湿的牢房内, 充斥着刺鼻的异味, 那是一种食物、血肉、排泄物种种味道混融形成的异臭, 腐朽绝望。
常年不见天日的牢房十分昏暗, 只能靠着过道上射进来的微弱烛光照明。
抱膝坐在墙角稻草堆上的夏兰盈出神的盯着过道墙壁上的油灯。她的待遇比旁人好一些,一个人单独住了一个牢房。一个人清静也寂寞,她只能盯着油灯发呆, 这是她视野范围之内唯一明亮的物体。
在这里最多的就是时间, 这一阵她想了很多很多,什么都想明白了。
她给自己编制了一个美梦,她以为做过的事情可以像沙, 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沉浸在这个美梦中不可自拔,为了捍卫这个美梦,不惜杀人。
可梦终究有醒的时候,她却没想过会醒的这么猝不及防,这般痛不欲生。
老天爷对她可真是恶意满满。前世,呵呵,那些不堪的回忆不是一场梦, 是她的真正经历过的前世。
梦再真实也不可能历历在目,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与白宇辰在简陋的小院子里拜堂成亲的每一个细节, 记得洞房花烛夜,也得对镜画眉……更记得被卖到花船上的每一时每一刻。
做梦也是要有依据的, 那些事若非亲身经历过, 想梦也梦不到。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只是自欺欺人罢了,这样就能假装自己白璧无瑕。
前世她活得像个笑话,放弃大好前程与一个卑鄙小人私奔,落得倚门卖笑的下场。更可笑的是就因为陆见深想替她赎身,自作多情的以为他旧情难忘。
哪来的情,若有情,他怎么会赶尽杀绝把她送至官府,一点活路都不给她留。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私奔之后她落得那么个不堪下场,再多的怒意都消了,兴许还有些畅快,看啊,这就是背叛他的下场。
至于他为何依旧未婚,也许是人家挑花了眼。
自己却自以为是人家为了她守身如玉,又感动又欢喜又自卑又愧疚,傻里傻气地沉湖自尽。
死后居然重生了,哪怕重生在私奔之后,她也以为这是老天爷怜悯她。
直到现在才明白,老天爷是觉得她好笑,想再看一回笑话乐一乐。
的确好笑,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可笑至极。
“哒哒哒哒”急促而又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抱成一圈的夏兰盈充耳不闻,视线随着摇晃的灯火摇晃。
人世间最让人绝望的不是没有希望,而是当你绝望时给了你一线希望,却再一次走向绝望。
“姐姐!”
夏兰盈愣了愣,不敢置信地转头望着疾跑而来的夏兰彤,不知不觉间泪水模糊了视线。自她下狱,家人一次都没有来过,一次都没有!
夏兰彤心焚如火地看着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夏兰盈,她的姐姐是夏氏嫡长女,金尊玉贵,何曾这般狼狈过,她抓着栏杆催促狱卒,“开门,快开门。”
拿着钥匙开门的狱卒小声道,“姑娘,一盏茶的功夫,不能再多了。”要不是上面没发话要好好教这个女犯规矩,而夏兰彤给的银两足够多,他们几个是不敢冒这个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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