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宁郡王其实并没有彻底昏迷,模模糊糊间能感觉到一双凉凉的手在脸上动来动去,还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声音。
“王爷,你可一定要挺过去,咱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大海都淹不死你,没饿死也没渴死,却病死了,你不觉得不值得吗?”
“皇上在给你选妃呢,我听说这一届秀女是有史以来最美的,你要是折在这了,可不都便宜别人了。”
“你要是死了,以后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
“那群把咱们绑来的倭寇没准还活着,你甘心吗?”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伺候人,你死了,对得起我吗?”
……
“你死了,我怎么办啊!”
陆夷光忍不住哭起来,鬼哭狼嚎的风声,黑布隆冬的山洞,昏迷不醒的同伴,前途未卜的将来,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不安地往靖宁郡王的方向凑了凑,眼泪成串成串往下掉。
靖宁郡王眼皮睁了睁,却像是被黏住了一般撕不开,忽然发苦的嘴里尝到了淡淡咸味。
陆夷光粗鲁地抹了一把眼泪,抽噎着把盖在额头上的衣料重新打湿再敷上去。
晨光微熹,阳光穿过藤蔓门照进来,驱走压抑渗人的黑暗。
陆夷光的眼睛跟着晨光一起慢慢亮起来,黑暗令人绝望,光明带来希望。她又摸了摸靖宁郡王的额头,比起昨晚温度降了不少,但是还在发热。
又换了一次额头上的湿布,再喂了两口掺杂着藿香汁液的水,陆夷光拿起匕首再一次敲击石头,这块石头冒过一次火星,应该就是燧石吧。
不管了,先试了再说。一天两天还好,时间一长没有火种,两个人必死无疑,就他们这身子,怎么适应得了茹毛饮血的生活。
叮叮当当的金石撞击声中,靖宁郡王吃力地睁开眼。
“着了,有火了。”枯草一点一点燃烧,欣喜若狂的陆夷光赶紧又拿了一些枯草助燃,感谢她经常烧烤,兴致上来还会自己点篝火。
待火势略大,她抓了几根细细的枯树枝架在上面,星星之火渐渐变成大火。
陆夷光第一次发现火焰的形状和颜色那么美,简直美得惨绝人寰,错眼间撞上靖宁郡王的双眼,“王爷,你醒了!你觉得现在怎么样?”
头重脚轻的靖宁郡王望着她汗涔涔的脸,几缕碎发还黏在脸颊上,一双眼却亮晶晶的,彷佛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能浇灭里面的光芒。
他弯了下唇角,视线移到火堆上,“尚可,真厉害。”
陆夷光略有些得意的笑了,见他要坐起来忙过来扶了一把,“你饿不饿,还有一些浆果,你先吃着,带会儿我出去找找看有没有其他能吃的。”
靖宁郡王顿了下,扫过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臂。
陆夷光毫无所觉,昨晚黑不溜秋的,为了喂水,她把靖宁郡王整张脸摸了无数次,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后来就麻木了。
靖宁郡王接过浆果慢慢吃,又强迫自己吃了一些藿香,没想到自己也有命硬的一天,在缺衣少食的情况下居然熬过了发热。
陆夷光像模像样地挖了一个火坑,“没有弓箭,打猎是不行了,但是运气好的话能在沙滩上捡到一些虾蟹,也许还能抓到鱼。我再去摘几个椰子来,煮鱼汤喝。”
靖宁郡王:“我会布置陷阱,待我好一些,在树林里做几个小陷阱,也许会有收获。”
“你还会做陷阱啊。”陆夷光惊喜。
“你这么能干,我岂能一无是处。”让一个姑娘家照顾,靖宁郡王面上不显,心里着实有些惭愧。
陆夷光歪了歪头,玩笑,“王爷放心,我不会嫌弃你的。”
靖宁郡王也笑了笑,嘴角弧度略大了些。
眼见着几根大树枝烧了起来,没了熄灭的风险,陆夷光站起来,准备外出找食物,昨天他们找到的野果消耗的差不多了。尤其还有一个病患,她得找些有营养的,比如说鱼啊,鸟蛋什么的。
“我和你一起去。”靖宁郡王想站起来,被陆夷光一掌按了下去。
靖宁郡王:“……”
陆夷光悻悻收回手,不是她怪力,而是靖宁郡王真的太虚弱了,“王爷留在这里看着火吧,等你好全了,我们再一块出去。”怕他不好意思,忙道,“要是我生病了,王爷肯定也会这么照顾我的,咱们都落到这地步,也没必要客气。”
万一累着了吹了风着了凉晚上再发热,陆夷光扭了扭脸,她一点都不想再体会昨晚那种孤立无援的恐慌。
靖宁郡王垂了垂眼帘,“那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陆夷光连连道,她拿走了匕首,一根处理过的树枝以及一截处理过的藤蔓,这藤蔓是当鞭子来用的,她旁的不行,鞭法尚能入眼,遇到危险好歹能抵挡一二。
靖宁郡王这留下防身的是一根削尖的树枝,勉强能当矛来用,至于有没有用……陆夷光离开山洞时,小心翼翼地把洞口堵住了。
昨天一晚上她都没睡,并未听见什么野兽的吼叫声,这里应该没有猛兽吧。
山洞里的靖宁郡王嘴角轻挑,被当做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了。他缓缓躺下,注视着黑黝黝的洞顶,在这里,他的确是个废物。
乐观的人运气不会太差。
陆夷光没有叉到鱼,她捡到了一条手臂长的鱼,应该是退潮时来不及游回海里搁浅的。
八个比鸽子蛋略大的海鸟蛋,一串椰子,以及一大捧浆果。
老天爷还算有一点点良心,没把他们扔到一毛不拔的地方,这地方起码物产丰富,短时间内饿不死他们。
那鱼已经奄奄一息,陆夷光戳了两下,“这个鱼我没见过,能吃吗?”
靖宁郡王认了认,“能吃,我在港口巡视碰见渔民收拾鱼,这种鱼归在能吃那一类里。”
陆夷光心花怒放,“看来我们运气不错,也许要不了多久救我们的人就来了。”
靖宁郡王抬眸,“你倒是乐观,难道你就没想过他们已经认为我们命丧大海,那样的风暴里……”
“才不会,”陆夷光打断他的话,胸有成竹,“我爹娘大哥他们肯定会想方设法找我的,我娘找好几位道长给我算过,我是长命百岁福禄双全的富贵命,我才不会那么早死。”
停顿了下,陆夷光补充,“王爷乃龙子凤孙得上天保佑,福泽深厚,更不能了。”
“借你吉言了。”
陆夷光望望他,语重心长,“王爷千万不要灰心,这人一灰心,病好的就慢。”
靖宁郡王也望着她,眉眼渐渐舒展,“好。”
“对嘛,王爷就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多好看啊。”陆夷光笑盈盈道,说完了,眼神开始飘,糟糕,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靖宁郡王微微一怔,见她眼神闪躲,笑容更明显了些。
陆夷光干笑两声,抓起鱼,“我去杀鱼。”
“记得去掉内脏和鳞片。”身后靖宁郡王叮嘱了一声。
陆夷光嘟囔了一声,“我虽然没杀过鱼,但是我烤过鱼。”
鱼烤好,日头已经偏西,到下午了,没有油盐酱醋,说实话那鱼有些难以下咽,但是两人谁也没有嫌弃,一人一半囫囵着吃了下去,渴了就喝椰汁。
这次运气好,砸了三个,剩下的椰汁刚好能灌满两个椰壳,加上三个椰肉,陆夷光吃了七八分饱。
如果鱼肉更好吃一些,陆夷光差点就要觉得自己不是落难而是郊游了。
“你再吃个鸟蛋吧,”望着脸色苍白的靖宁郡王,陆夷光生怕他一病不起。
靖宁郡王说:“我饱了,你吃吧。”
“我也饱了,那留着晚上吃,”陆夷光捡起半截鱼骨架,突发奇想,“这是不是能当梳子用。”
看了眼她乱糟糟的头发,靖宁郡王道,“边缘太锋利,别对着头顶梳,梳发尾可以。”
陆夷光眨眨眼,“我开玩笑的,真到了要用鱼骨梳头发的地步,还不如一匕首割了干脆。”
靖宁郡王神色莫辨,“我也是开玩笑的。”
陆夷光:“……”
靖宁郡王牵了下嘴角,从背后拉出编了一半的藤蔓。
“你,在做吊床?”陆夷光猜测。
靖宁郡王眼角微跳,“是箩筐,方便装东西。”一上午,她来来回回跑了三趟搬东西,浪费时间浪费体力。
陆夷光瞪着那张席子状的东西,箩筐?
“这里,这里连起来。”靖宁郡王演示了下,“将就用用。”他哪里会编箩筐,不过是个照猫画虎弄出了形状来。
陆夷光恍然,合掌笑,“王爷真是心灵手巧。”
靖宁郡王编箩筐的动作一顿,抬眼望着她。
“王爷真聪明!”心灵手巧好像有些不对呢!
心灵手巧的王爷在山洞里编制箩筐,陆夷光举着火把离开山洞。依照靖宁郡王说的,在沙滩上点了一堆火,上面加了几根潮湿的木材,黑烟滚滚而起。
爬上巨大礁石的陆夷光眺望空荡荡的海平面,海天一线,除了海鸟以外,什么都没有。
陆夷光盘腿在上面坐了片刻,忽然拍了拍脸爬下去,与其望穿秋水不如多找些吃的,别家人好不容易找来了,她却饿死了。
下午陆夷光依旧没有叉到鱼,也没捡到鱼,倒是在沙滩上捡到了一串螃蟹。
面对陆夷光期待的眼神,靖宁郡王不知怎么的有些不忍心,然还是道,“我不认识,不知道能不能吃。”
陆夷光失望地叹了一声,“那还是别吃了,反正这岛上吃的东西多。”目前他们手上的食物也足够吃两天,还没到铤而走险的地步。
“小心为上。”靖宁郡王点头,错眼间瞥到她掌心,神色一变,“你手怎么了?”
陆夷光满不在乎道,“爬树的时候不小心擦伤的,只是皮外伤。”说着她自己都有些感慨,若是在家里,她早嚷嚷的人尽皆知了。难得受一回伤,可不得撒撒娇,趁机要好处。
“这里缺医少药,一旦恶化,只能等死。”靖宁郡王沉了脸,抓起几棵车前草。
陆夷光悻悻摸了下鼻子,“我本来就打算回来敷药的。”
车前草捣碎之后,靖宁郡王示意陆夷光伸出手,敷上草药,又用昨晚剩下的布条包了起来。
之后的晚饭也是靖宁郡王一个人做的,他将中午剩下的鸟蛋加热,开了两个椰子,又用椰子壳煮了一碗车前草和藿香。
陆夷光不无欣慰地想,看他动作,他好的差不多了,可喜可贺。
靖宁郡王没拿鸟蛋,先吃车前草和藿香。
陆夷光纠结的皱了脸,闻起来一股青草涩味,便问面不改色往下咽的靖宁郡王,“味道怎么样?”
靖宁郡王诚恳道,“比生吃好吃。车前草清热止咳,对身体有利。”
陆夷光望望他,捡起一根车前草往嘴里塞,“呸。”又苦又涩还有股怪味,比不加盐的鱼肉更难吃,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难吃的东西吗?
靖宁郡王面上浮现淡淡笑意,“藿香比它好吃。”
陆夷光不是很信,但见他吃了一口藿香,将信将疑的塞了一片,“呸呸!”这世上居然还有比车前草更难吃的东西!
“看来你吃不惯这个味。”靖宁郡王表示遗憾。
陆夷光喝了一口椰子去味,盯着他上浮的嘴角,“谁吃得惯,你骗我。”
迎着她悲愤的视线,靖宁郡王又吃了一口藿香和车前草,“我吃得惯。”
陆夷光目不转睛地凝视他,发现他真的眼睛都不眨一下,更别说皱眉,无言以对。
“吃不惯就别吃了,吃鸟蛋。”靖宁郡王用木棍把鸟蛋拨到她那边。
“不要,你病才好,需要补充营养,”陆夷光又推了回去,视死如归地抓起一棵车前草,“清热止咳,良药苦口。”
陆夷光一脸吃毒药的表情胡乱嚼了两下,囫囵咽下去,连忙往嘴里扔了一颗浆果,接着又拿起几片藿香,“健脾益气,健康第一。”
她可是顶梁柱,哪能病倒。
吃的陆夷光五官移位,表情狰狞。
对面的靖宁郡王极轻地笑了一声。
陆夷光不满地瞪过去。
靖宁郡王识相的收起笑意。
最后,鸟蛋一人一半分而食之。
当陆夷光吃完堪比毒药的野菜,天已经黑透了。
靖宁郡王在山洞门口布置了三个机关,洞外面也有他趁着白天有力气时布置的机关,多多少少能阻挡下野物,再不济也能起到警示作用。
吃饱喝足又累了一天,陆夷光昏昏欲睡。
靖宁郡王将晒了大半天的衣服递过去,“盖上睡吧。”
陆夷光神情微妙。
循着她的视线落在那套衣服上,这是他从那个倭寇身上剥下来的,靖宁郡王了然,收回手,开始解自己的外袍。
陆夷光睁大了眼。
靖宁郡王心里一动,看了过去,脸上眼中毫无半点惧意惊慌,顿时百味陈杂,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宽衣解带,她就不害怕吗?是信任还是没想到,亦或者,压根不觉得他是威胁。
回忆起这两日她的神情做派,靖宁郡王眼神也微妙起来。
“不用,我不冷,”陆夷光指了指熊熊燃烧的火堆,“我一点都不冷。”
“睡到半夜会冷,若是病了,怎么办?”靖宁郡王语气不容置疑,“两套衣服,你一套,我一套。”
接住抛过来衣服的陆夷光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脸颊,“谢谢王爷。”诚然,对那两套死人衣物,她打心眼里抗拒。
“这两日都是你在照顾我,是我该谢你。”靖宁郡王笑道。
陆夷光抖了抖他的外袍,认真道,“王爷会编箩筐,会做机关陷阱,认得草药,还懂那么多东西,要没你指点,也许我早倒下了,我们俩是互帮互助互相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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