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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燃灯抄——尤四姐

时间:2018-12-16 09:42:47  作者:尤四姐
  云月抿唇不语,一味奇怪地盯着她。
  长情被看得发毛,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便战战兢兢问:“你在想什么?”
  他回过神来,垂眼道没什么,“别回龙首原了,那地方任谁都能看守。王朝更迭,国运兴衰,都是帝王的命数。即便龙脉断了,自然也有别的气运出现,重新将它续上。”见她鬓角有发垂落,伸手替她绕到耳后,复一笑道,“跟我去天庭吧,什么都不必做,每日陪着我就好。”
  长情不认为自己的姿色好到能让天帝供起来瞻仰的地步,就算他所谓的救命之恩是真的,也没有这样抓住不放的道理。她壮了壮胆问:“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实不相瞒,我觉得自己陷进一个阴谋里,处境危险得很。如果我猜对了,你大可把我囚禁起来,如果猜错了,现在就让我走吧。”
  他盯着她的脸,嘴唇几度轻颤,“放你走?然后呢?一别经年,思慕渐变哀愁?”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挑了个煽情的方式应对,有时感情幽微,反倒更动人心魄。长情不由怀疑,真正的天帝陛下,对待万事万物难道都是这样的热烈如火么?她踏入神道不算久,一度对天界首神极其感兴趣,和所有底层毛神一样,本能地仰望天帝,疯狂搜罗关于他的传闻。当然反馈多种多样,有人说他残忍,但大残忍中有大慈悲;有人说他心善,但善举后又有不为人知的私欲。长情相信所有的评价,一个能够掌握乾坤的人,必定有丰富的层次和内心。所以他现在的反应究竟是性格中真实存在的一面,还是另有所图前的伪装,实在不得而知。
  她摊着两手,十分彷徨,“你到底思慕我什么?我长相一般,脑子也不灵光,最擅长的是睡觉。你要做饭,我连头蒜都剥不好……”
  他说不会,“我不用做饭,所以你也不用剥蒜。”
  长情很无奈,“我只是打个比方,意思就是我这样的人无趣到极点,时候久了你会厌烦的。不如咱们就此别过好吗,你看你翩翩少年,学富五车,将来不愁没有如花美眷。我回到我该待的地方,继续我的修行,心情舒畅之余还会日夜为你祝祷,如此这般两全其美,难道不好吗?”
  他被她的长篇大论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开腔了,只有短短两个字,“不好”。费尽口舌全是无用功,让长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她托腮叹气:“你打算强抢民女吗?要学人间帝王,老子天下第一?”
  他想了想,“只要两情相悦,便不算强抢民女。”
  “你也知道要两情相悦?”她怪叫,“那好歹问问我的意思啊!你读了那么多书,应该听说过凡事稍留欠缺,才能持恒的道理。不管你是什么来历,我不喜欢你,你不能强迫我。”
  这话可能刺伤了他,他眼中忽地冷厉,站起身道:“你的话究竟有几分真?昨夜还一口一个喜欢我。”
  长情红了脸,“说喜欢你是为了让你利索地报恩啊……”现在回头想想,所幸没成,要不然把天帝给睡了,那事情就真的大了。
  他垂着两袖,神情冷漠而绝望。果然真话很不中听,其实她的心思他知道,只不过不愿相信,以为她多少能感知他的好,结果竟是全然没有。
  伤了天帝的心,胆儿也算很肥了。长情咽了口唾沫,真担心他会一掌劈来,把她打个魂飞魄散,毕竟大人物想杀人,世上没谁能管得了。察言观色半晌,好像不会有生命危险,于是她又振作起来,眼巴巴问他:“那个……我还有机会回到龙首原吗?”
  曾经的避难已经悄无声息地变成了禁锢,如果对方还是云月,她会想不明白为什么离开非要经过他的同意;但现在云月变成了天帝,那还有什么可不服的,人家来头大,人家说了算。
  可能她的固执当真引得他不快了,他面沉似水,“本君说了,不要再动回到龙首原的念头。如果你一意孤行,毁了那座城池那个国家,也在本君一念之间。”
  天帝有绝对的权威,处置一切想处置的人和事。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冷静残酷到一定程度,玉碎瓦全也没有什么了不得。
  长情却被他的专/制惊呆了,弹指之间两副面孔,昨晚面对贞煌大帝的步步为营,果然不是假的。
  他大约也察觉到了不妥,唇角重又勾起了温柔的弧度,和声道:“我只是不欲你涉险,没有遇见我前,人世间凄风苦雨无人为你遮挡,有了我,再让你直面风霜就是我的不是。”
  话说得圆融,但那份霸道也呼之欲出。他要对你好,你不能拒绝,必须感恩戴德地接受。这真的是喜欢,而不是借机报复吗?
  长情知道这回要不妙,还是得先找个地方躲一躲。他在渊底无事可做就想谈情说爱,等返回了天界要务缠身,就再也想不起消遣她了。
  她有缓兵之计,在他的注视下怔怔点头,“我是着急想脱罪……”
  “你与我在一起,便什么罪过都不会有。”他笑了笑,复在床沿上坐下。见她眼神似乎带着惊恐,遂换了姿态,俯下身用可怜巴巴的语调问她,“长情,难道你怕我么?”
  长情捏着心咧出个大大的笑,“怎么可能呢,你对我好,我心里都知道。”
  他满意了,眉宇间的忧惧也随之消散。少年天真的笑脸美好一如往昔,珍而重之把她的手合进掌心里,喃喃说:“我一直走在两边都是悬崖的小路上,这世上没有人真正懂我。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动情,但是你出现了,我想我也许还有救。既然来了,就不能中途退场,长情可能答应我?”
  答应个鬼啊,她可算知道为什么天帝口碑不佳了。作为领导者,他无可挑剔,但他的性格有缺陷,爱恨都可以轻易到达极致,天底下能承受得住的人恐怕还没生出来吧!
  长情干笑,“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怪的人。”
  他倒也不生气,“如果不看重,就不会害怕失去。我对你没有恶意,无论到了何时何地,你都要记住这点。”
  因为感情很稀缺,每用出去一分都耗尽他的力气,越是如此,就越患得患失。长久以来身居高位,早让他忘了不遂心愿是什么感觉。如常胜的人害怕迎接失败,他必须让一切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长情无话可说,憋了半天还是点头,“我相信你。”
  他笑靥加深,神情里有餍足的味道。短暂的争执过去了,接下来的相处应当还原到轻松愉悦的状态。他对喜欢的人还是很体贴的,仿佛刚发现她坐起来了似的,忙拽过锦被道:“你不是说不舒服么,快躺下吧。”长情顺从地仰回枕上,他细心为她掖好被角,轻声问她想吃些什么,“我命人去准备。”
  哪还吃得下呢,长情没好说,吓都吓饱了。刚才他寒着脸一口一个本君的样子,无一处不让她感受到生命的重压。原来不管是爱还是恨,被首神惦记上都是灭顶的灾难。她蜷起身子说头晕,“我什么都不想吃,想再睡一会儿。你要是有事就忙去吧,反正外面有人守着,我有需要可以同她们说。”
  他道好,手头上确实有要事亟待处置,实在无法在此逗留了,便嘱咐她好好休息,自己起身走出了寝殿。
  他前脚走,长情后脚就蹦起来挨在窗后观望,见他去远了,忙插上了门窗。
  殿宇深广,她在那片日光下摊开了双掌。
  他问她可曾动用神力,虽然后来轻描淡写带过了,可她留了一份心,知道他每说一句话都别有深意。神力?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动用,他不提倒还好,说了她便想看看,究竟里面有什么玄机。
  打坐结印,凝集全身元气上冲中宫,阳神进而炼化飞腾。长情以前修行,元阳是银白色的,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这次很奇怪,三花聚顶后居然满室霞光。抬头看,惊见五气包裹着一把龙首凤身的琵琶悬浮在空中,青紫二色排空绫随气流翻卷飞舞,那四根弦丝见了光,发出低沉的嗡鸣。
  恍如焦雷纵贯,一瞬把她的心窍打通了。一些遗忘的东西慢慢汇聚,她想起北海瀛洲的战斗,如何与伏城以二敌百击退九黎残部。甚至再往前,想起麒麟族在月火城苦苦支撑的岁月,还有她的最后一役,及北风中高悬在桅杆上的自己的尸体。
  难怪……难怪……
  天帝留下她是有深意的。从凶犁之丘开始,一切就是个局。她在北海的冰天雪地里神识混沌,来不及想起以前的事就被带回了渊底。这些天四相琴和她血脉相连,一朝惊醒,猛然连接上了前世的记忆。原来她不是什么龙源上神,贞煌大帝和天帝谈话中提及的麒麟玄师就是她,她是月火城最后一位祭司,最后一个战士。
  手在颤抖,掌心逐渐变得灼热,她几乎握不住那团火。某些力量的回归,必要经过痛苦的折磨,她得守住元婴不被反噬,只要过了这一关,一切便会好起来了。
  排云殿中,天帝正与大禁商议平定东南的对策。
  窗外的景象,轻易透过鲛绡投射进来,两人同时发现了异样。引商忙去推开槛窗,大殿以西的碧瑶宫上方不知何时笼罩了一团紫气,那煌煌的预兆,把大片水壁都染成了靛色。
  他骇然回头,“君上,大事不妙……”话没说完,宝座上的人便匆匆跑了出去。
  紫气从何而来,云月当然知道。渊底都是平平无奇的水族,没有任何一个有能力让渊水变色。唯一的解释便是长情那头出事了,如帝王降世、圣人出山,每逢骤变自有异象出现。
  他心里急,百步一瞬的速度便到了碧瑶宫前。等不得去敲门,扬手便推开了宫门。奇怪得很,里面并没有什么异常,床上的人好端端躺着,但因他闯进来的动静太大,折断了门栓,断木咔地一声落地,将她惊得坐了起来。
  “云月?”她睡眼惺忪,“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凝眉打量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来。可是没有,她的表情一片茫然,还是原来懵懂的样子。
  他垂眼看了看砸落的门栓,“长情为何要插门呢?我记得我走时,你已经睡下了。”
  长情哦了声,“总有人走动,那些小鱼小虾像是怕我跑了,不时进来看一眼,吵得我睡不着……”她说着,又换了副面貌,斜斜往下一躺,一手支头向他浅笑,“你去而复返,难道也怕我跑了?既然这样,何必搬到排云殿去呢,就陪在我身边,一刻不离左右,岂不是更好?”
 
 
第24章 
  很多记忆一一归位,但不可否认,她仍旧是麒麟玄师的意念幻化出来的怪物。寄生在王气中,悄然养精蓄锐,连个人都算不上。
  再忆峥嵘,不堪回首。月火城曾经夹缝中求生,当年四面楚歌,龙凤和神族都视他们为眼中钉,即便向天道发下宏愿,愿做祥瑞的象征,也没能最终挽救这个族群。直到如今,人间依旧视他们为瑞兽,不论是静好岁月还是兵荒马乱,麒麟的行踪总是隐隐约约被提及,成为锦上添花的转机。
  可是人们不知道,这个族群已经凋零了万年,当始麒麟天同坠落昆仑化作悬崖,麒麟玄师一战身死,世上便再也没有麒麟了。他们和另两个族群不同,极少数带着祖龙和元凤血统的飞禽和龙族得以存活下来,归附神族苟延残喘。而麒麟族十不存一,即便侥幸逃脱的,也皆沉身消亡于大地。
  并非他们不愿称臣,是连称臣的机会都没有得到。
  玄师死时带着多少恨,早已无法估量。神族作为最后的赢家,其中内情不言自明。
  倏忽万年,灭族的恨不会减淡,如果月火城能够重建,天地不公终须一战,但绝不是现在。现在要做的是离开天帝的掌握,长情知道这位心机深沉的主宰者在打什么算盘。九黎和麒麟族相继苏醒,祖龙固然因气数散尽不可能翻身,但龙族还有庚辰。至于落凤坡上本源受创的元凤,这些年一直下落不明,凤族本来就有涅槃重生的能力,某一日回归,也在预料之中。
  汇聚一堂,然后一网打尽,可以省下好多手脚。天帝果然无利不起早,罪己下界并非是为了自罚,集权之余荡平四族余孽,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被打通了心窍的长情看待事物前所未有的明晰,虽然还不能完全对玄师的经历感同身受,但她知道自己是她的一部分。
  “你来。”她招招手,温软的语气,让他无法拒绝。
  他应当是存疑的,甚至带着戒备,但还是依言走到她床前。
  她伸手将他拉过来,让他在床沿坐下,自己崴身靠在他肩头,轻声说:“云月,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旷野上,脚下是焦黑的大地,四周全是狼烟烽火。”
  他微微蹙眉,这温存来得突兀,即便自己期盼已久,却也不得不防。侧过脸,她清幽的气息在他鼻尖萦绕,他坐直身子,袖下的手指慢慢握了起来,“只是梦而已,不必当真。”
  她长吁短叹:“可能是被雷神吓破胆了,闭眼都是龙首原烧焦的情景。我刚才想了想,既然你是天池里的鱼,那一定有机会面见天帝。你能不能为我引荐?上面有人好办事嘛。”
  他失笑,“你到现在才想起这个?”
  她哈哈了两声,“我就说我脑子不灵光,你还不信。我们约法三章,你能为我引荐,我就跟你上去;如果不能,也省得我跑这一趟,还是老老实实在地上混吃等死算了。”
  刚才殿顶上方的那团紫气不能当做没有存在过,究竟是她梦中有所思,亦或是玄师的神识已经苏醒,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将人留在身边,上天入地不让她离开寸步,他就有办法收伏她。
  他调转视线看向她,“随我上九重天,自然能面见天帝。不过进了天庭,你我的婚事也当定下来了,你可愿意?”
  长情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好好的年轻人,怎么学得一手落井下石的本事!咱们继续做朋友不好吗?让你肉偿你又不愿意,非要成亲,成亲的尽头不就是洞房吗,何必劳民伤财绕那么大的圈子!”
  可能说得过于坦诚了,云月的耳根又红起来,“两者不一样,我不缺女人,也不需要朋友。我爱重你,才想娶你为妻,你不妨考虑一下我的提议,等想好了再答复我不迟。”
  他起身要走,她死皮赖脸把他拖住了,“别这样,一言不合抹头就走,多没有君子风度。”
  他似笑非笑望向她,“那么你是答应了么?”
  她苦着脸试图讨价还价,“先定个婚约,然后我回龙首原待嫁,可行?”
  他说不行,“我可以另外为你僻出一处清净地来,一样待嫁。”边说边携起她的手,极尽抚慰之能事,脉脉道,“长情,我知道你嫌我不通情理,嫌我一意孤行,但请你相信,我待你的心是真的。九重天上琼楼玉宇,怎么不比龙首原逍遥?下界乌烟瘴气,在红尘中逗留太久难免沾染。况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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