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仙宫很大,三十六天之上的宫殿,大约抵得上百个大明宫。仙宫无垠,除了周边分派给了司职的仙官,中心的主殿都因无人居住空关着。
他从排云殿走出去,走在空旷的御路上,放眼四顾,灯火阑珊。他坐拥这世间最大的家,可这家里实在太冷清了,纵然有守卫的兵将和侍奉的仙娥,也不能解他的困顿。
细想想,还是应了玄师最后的诅咒,他富有万方,却孤独无匹。越思量便越生恨,她把他害成这样,有什么道理全身而退!
大禁作为贴身的近侍,不能对君上的愁闷视而不见,因此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以防他随时召唤。
君上往伤心桥去了,桥下便是醉生池。他知道君上或许在怀念渊底的日子,这种时候他再在跟前不合适,便敛神守在化龙碑前,不让任何人靠近。
天上银河迢迢,他掖着袖子看,先前移位的星斗基本已经回到原来的位置,只是星河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清寒,难道也在同情君上的爱而不得么?情这东西好虽好,其实也害人,害得琅嬛君差点坠入魔道,如今又来害天帝单相思。每一个生命的个体都不愿被左右,即便你能操纵一切,也操纵不了人心啊。
软硬不吃,那麒麟玄师也是狠角色。大禁摇摇脑袋,为帝君觉得不值。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有大半个时辰,忽然听见有幽幽的歌声传来,他怔了下,不知是谁这么大胆,敢在碧云仙宫内亮嗓子。恰巧见小径那头有个仙童经过,忙招手让他过来,“谁在吟唱?”
仙童扭头望了眼,“弟子没太看清,好像是陛下。”
“陛下?”大禁很意外,却也不好再多言,摆手把仙童打发了。
心里惴惴的,料想天君真的受了大刺激了。匆匆赶往伤心桥,走到半途忽然顿住了脚,漫天清辉倒映在醉生池中,浮光蔼蔼间,池边有个孤独的身影背倚桥堍,手里拎着酒壶,哼唱一段,便闷上一口。
以歌佐酒固然风雅,但这位是天帝陛下啊!天帝最重行止,以往饮酒只是小酌,像今天这样大口灌下去,真是从未见过。
这事过后,大禁找到了炎帝,把那晚的所见告诉他。炎帝毫不惊讶,反倒稀松平常的样子,“他不高兴了就喝酒,喝多了就唱歌,而且只会一首,我都听腻了。”
大禁觉得不可思议,“我如何从未听过?”
炎帝盘弄着新做的玉笛,抽空瞥了他一眼,“你才跟了他六千年而已,当然没听过。那是他当天帝之前的事,当了天帝整天忙得摸不着耳朵,哪里有空喝酒唱歌。”
大禁摸着额头嘀咕:“不高兴了就唱歌……看来这回难办得很了,君上心里有事,郁郁不得纾解。”
炎帝撇嘴,“不得纾解算什么,分明是心情极端不好。大禁多留意些,好好照顾他,毕竟一个万年光棍,内心是非常脆弱的。”
大禁心情很沉重,歪着脑袋思量了下。炎帝在水榭长廊上踱步吹笛,他忙又跟了上去,“那晚君上唱得含混,我没有听清,不知君上唱的是什么?一定是风微浪息,满江明月吧!”
炎帝听后哼笑,“你说的不是伤心调,是悠然歌。你何时见他真正开颜过?那些笑,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整日忧国忧民,换了我也高兴不起来,他唱的是杏花开后不曾晴,败尽游人兴。”
炎帝优哉游哉去远了,大禁独自站了很久,似乎也体会到了一点君上的无奈。
命定的天帝,不是自己能选的,既然当上了,无法,只好励精图治,不负老天的厚爱。
大禁以前偶尔听贞煌大帝和紫微大帝闲谈,把天君和琅嬛君放在一起作比较,创世真宰的一段话说得非常恳切。他说少苍与安澜有天壤之别,少苍生性悲观,安澜过于乐观。少苍办事,永远作最坏的打算,而安澜天真得很,在他眼里,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难关。置之死地可后生,盲目自信却常伴灭顶之灾,所以少苍可以成为最佳的领导者,安澜只适合过日子。
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了,适合过日子的那位积极带孩子去了,最佳的领导者决定转型过日子。过日子最要紧的是找到合伙人,但这个合伙人之前又被狠狠坑过……所以天帝陛下面临的是死局,恐怕单靠一厢情愿的痴情是不够的,尤其这痴情看起来还十分吓人。
第32章
若说这尘世间哪里景致最美,必定是月火城无疑。
高地浮空,不会沾染世俗的气息。那是一片被所有人遗忘的大陆,曾经麒麟族在这里平静地生活,如果龙汉初劫没有爆发,他们应当继续过着柔软的、与世隔绝的日子,千代万代绵延下去。
主殿空阔的殿宇,回荡着麒皇低沉的嗓音,“当初沉身大地的族人,逐渐都开始苏醒。可是一万年过去,地轴的变动彻底断绝了他们回家的指引。我今日站在从极塔上看,下界一片雾霭,就算他们到了大池边缘,也找不到返回的路。”
人间震荡,地壳改变,麒皇和长情合力筑起的结界,在城池上方辟出了拱形的气层。气层之内空气澄澈,气层之外一片混沌。这混沌不是来自麒麟和凤族的苏醒,而是下界妖魔的猖獗。
长情道:“主上莫急,属下可派遣伏城在从极渊外接引。只要有失散的族人回归,便能为他们指明回来的路。”
麒皇点了点头,屈肘撑在宝座扶手上,修长的指节微张,遮住了半张脸。
他愁眉不展,一双眼里沉淀着山巅之后背阴的光,喃喃说:“鸿蒙初辟时,三大族群统御天地,龙族因最擅于繁衍而至为兴盛,凤族可涅槃也不落下乘,唯我麒麟族,子息上过于艰难,沦为三族中最弱的一支。这两日我想了很多,若是重来一回,可有办法扭转局势,答案是没有。”
这确实是个巨大的难题,上古兽族大多以数量取胜,一个族群成员过少,就是最终走向凋亡的先兆。麒麟三年胎熟,一胎只产一子,这种先天的局限,注定这个族群无法经历任何动荡。现在机缘巧合,一切又翻盘重来,但即便手握生机,也依旧面临同样的困境,依旧无解。
长情沉吟,“主上可想过找回少主?”
提起皈依的嫡子,麒皇沉默下来,良久才道:“他是本座仅存的血脉,虽然麒麟族眼下重兴了月火城,但前途未卜,本座不敢涉险。暂且让他留在玉清境吧,万年之前既然舍命保全了他,万年后也不要去打搅他。”
拳拳的爱子之心,让这位至高的首领有了人情味。在玄师的记忆里,始麒麟性情温和,却过于不食人间烟火,因此即便他微笑着,也让人觉得无法亲近。活着总有想要保全的人和物,她理解也赞同,莫说是生父,就是她,当年也为留住那个孩子,拼尽了全力。
只是四不相是如何从金甲神手里逃脱的,她到现在都没弄清,“我记得神族决意要将麒麟族斩草除根,少主被擒后,我向少苍言明,少主已投玉清天尊门下,请他们放了少主,可惜他并未理会我。”
麒皇闻言正了正身子,方缓声道:“神族自然不能放过他,是鹑首司中拼死将他救了下来。”
长情听后略怔了下,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祭司殿里最后一人,原来一直弄错了么?
反正也不甚重要,哦了声道:“主上的顾虑都在情理之中,但若是少主得知了消息,一意要回来,又当如何?”
麒皇道:“他如今也不是孩子了,自己的决定,自己能够负责。若是回来,全族上下同仇敌忾对抗外敌,也不是什么坏事。让本座不安的,还是先前与玄师商议的窘境。”
然而这个问题着实太难了,玄师即便再有能力,也无法解决族人生孩子的问题。
“属下以为,还是先度过眼下危机,让族人安定下来才是首位。至于以后的事,咱们再从长计议。”
麒皇慢慢摇头,“玄师没有明白本座的意思,族人凋亡已不可逆转,单凭我等,想长久守住月火城,根本不可能。要解燃眉之急,必先寻得靠山。”
长情顿时松了口气。笑道:“主上稍安勿躁,属下回城之前拜会了庚辰,说服他与麒麟族结盟,一同对抗天界。”
麒皇眉心的结稍解,颇欣慰地颔首,“玄师行事缜密,本座很放心。可玄师莫忘了,龙族由来两面三刀,若是凤同宴也去找了他,你猜他最终会选择与麒麟族合作,还是与凤族合作?”
要是单论合作对象,必定是后盾更坚实的为上佳之选。凤族和龙族一样,元凤失势,凤族并未被清剿,所以元凤的底气相较麒麟族更足。
长情轻蹙了下眉,“属下已派人出去探查元凤的消息,只要她一露面,属下亲自出城将其扑杀。”
“是个好办法,凤凰涅槃,短期内元气难以恢复,玄师出马,对付她绰绰有余。但你别忘了,除了凤族外还有九黎和闻风而动的上古巫妖,就算将他们收拾殆尽,也是合了天帝的心意,他正盼着你们自相残杀。”
这样说来是进退维谷了,她有些疑惑,不知麒皇处处往坏处想的用意是什么。她拱起手,“愿听主上教诲。”
麒皇从宝座上走了下来,玄色刺金的袍裾逶迤过绵软的地毯,缓步走到须弥座平台边缘,垂眼望向她,神色凉薄,“玄师可愿为麒麟族肝脑涂地?”
长情道是,微微躬下身子,“属下一切听从主上安排。”
上首的人却不说话了,殿宇里一片寂静,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
长情的心往下沉了沉,愈发放低姿态,半晌听见他说:“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愿玄师放弃小我,与庚辰结姻。”
长情俯身的姿势未变,一直沉默的伏城惶然抬起头来,“城主……”
上首的人面色发白,但眼神却分外坚定。
夹缝中求生,已经灭过一次族,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天同有他的考虑,其实拉拢庚辰并非他最终的诉求,盟友靠不住,万年前就领教过了。与其腹背受敌,不如借天界之力,将龙族彻底解决。
天帝对玄师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态度,或许可以成为他手中的利器。如果少苍对玄师当真有情,那么庚辰的下场想必会很惨;倘或没有,与龙族联手,也是有百利无一害。
然而伏城并不赞同这种做法,他揖手谏言:“玄师是月火城祭司,还请城主三思。”
麒皇不为所动,一字一句道:“司中难道不知,先有麒麟族,后才有麒麟祭司?莫说是她,就是本座,只要能换回麒麟族生机,万死亦不惧。”
伏城再要反驳,被长情喝止了,她高高拱起手,“属下谨遵主上法旨。”
麒皇闭上眼,转过头去,没有再说话。轻摆了摆手指,示意他们退下。
从主殿出来,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才逐渐消散。伏城陪在她身边,低声道:“城主变了好多……”
受尽屈辱的一万年,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智。长情说:“我倒是理解他的做法。”
伏城脸上阴霾遍布,作为男人,他很难赞同献出女人谋求出路的计策。不论这计策如何高明,如何意味深长,在他看来都是糟糕透顶的选择。如果换作一般的女人,也许还说得通些,但这是指引麒麟族命运的祭司!将祭司下嫁龙族,他不懂如此因小失大的主意,麒皇是如何想出来的。
他拧眉道:“弟子记得,当初的城主也曾属意于座上。”
长情听了不过寥寥一笑,“时隔那么久,本座早就不记得了。再说就算真有其事,他喜欢的也是兰因,而我只是兰因的影子。”
年轻时的一时兴起,并没有拿出来说道的价值。当时的大祭司是所有族人心里的白月光,当然也包括麒皇天同。祭司是不能成婚的,她作为麒皇的膀臂,有尽心辅佐的职责。麒皇敬重她,最终也是止乎礼,另娶了他人。
感情太朦胧了,朦胧到可以忽略不计,但长情从伏城的不悦中,感觉到了一丝安慰。
“司中……”她背着手,倒退前行,向他微笑,“本座看得出,你很关心本座。”
日光下的玄师整个人都熠熠生辉,她穿奢华的祭司服,银白衣袍上缀满繁复云纹。领褖三尺宽的朱红镶滚,衬得那脸天真又妩媚。
伏城心头忽地一动,很快低下了头,“弟子自然关心座上,自从十二星次各自陨落,幸存的每一个人,对弟子来说都弥足珍贵。”
长情唔了声,“你我可是同穿过一件衣裳的,说得如此泛泛,本座很不高兴。”
嘴里说不高兴,脸上却笑着。转过身去,扣着金环的长发划了个轻俏的弧度,细微的触感纷扬划过他颈畔,像个触不可及的梦。他怔了下,她便走远了。他忙追上去,低声道:“座上当真要答应麒皇的要求么?”
她没有答,只道:“昔日麒麟族执掌大地,我肩上责任重大,半点也不能松懈。如今再也没有疆土需要我管辖了,族人凋零,十不存一,我能做的就是尽我全力,保护活着的人。我料麒皇与我的心是一样的,大是大非面前,总要有所取舍。既然我还是祭司,那我便应当对得起这个尊号,只要能给麒麟族开辟出一条生路来,这点委屈算不了什么。”
伏城有些急切,“您也知道委屈,那就再想想办法,不要走到那一步。”
虽说嫁人是女人一辈子的大事,但玄师对这个并不十分看重,她甚至还有闲心安慰他,“这不过是最坏的打算,不到走投无路,麒皇也放不下这个面子。况且庚辰未必看得上我,若联姻不成,才该头疼。”
伏城觉得她的担忧根本不成立,“您如何以为庚辰会看不上您?您是麒麟玄师,身份尊贵。还有一点,座上莫忘了龙性本淫,就算他是龙神,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这话果然引发了她的深思,她抄着手喃喃:“对啊……你在庚辰身边呆了万年,应该很了解他的脾气秉性。”一面说,一面又歪着脑袋嘀咕,“其实庚辰长得不赖,我与他接触过两次,除了第一次使诈,后来倒也坦诚。”
伏城不说话了,一脸淡漠的样子,冷冷调开了视线。
长情皱着眉微笑,心里生出一些凄凉来,原本她悄悄想过,将来麒麟族若是能够振兴,她就守着神殿,伏城守着她,即便两人之间什么都不发生,这样也很好。可是形势逼人啊,万一龙凤两族再次联手,那麒麟族便要重蹈覆辙,同样的失败,绝不能来第二次了。麒麟族可以没有她,不能没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忽然轰地一声,九天上传下万钧雷霆,连这浮空的城都狠狠震荡了下。天顶出现了奇异的景象,东边日头正旸,西北方滚滚的云头弥漫上来。白如棉絮的云层,夹裹着电闪雷鸣,这是种违反常理的天象,长情徐徐长出一口气,“天界开始围剿九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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