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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燃灯抄——尤四姐

时间:2018-12-16 09:42:47  作者:尤四姐
  少年脸上显露出失望的神情来,恋恋不舍着:“那今晚澡雪再来拜访殿下。”
  长公主说不必,“明日是驸马的忌日,我今晚要抄经,过两天再召见你。”
  澡雪黯然应了,一步三回头被内侍送了出去。前一刻还摇手相送的长公主,转头就吩咐身边的婢女:“入夜把兰台的小郎君带进来,小心些,别叫金吾卫拿住。”
  长情忍不住翻白眼,还记得二十五年前的中秋,昭质公主把两只眼睛哭成了桃儿,因为害怕男人,不想成婚,怕人家吃了她。如今二十五年过去了,当初纯良的兔子已经变成了狼,吃起年轻男子来连骨头都不吐。
  昭质知道她又在腹诽,不以为意道:“我都四十了,没几年好光景了。现在不及时行乐,下去见了我那死鬼驸马,半点丰功伟绩都说不出来。”
  长情哼哼了两声,声如震雷,她实在不理解,这种事算什么丰功伟绩。不过看见刚才的倭国人,就想起渊底的白衣少年来,于是怏怏翻个身,屈起手肘垫在了颊下。
  昭质问她怎么了,“一夜未归,必定有艳遇,说出来高兴一下?”
  长情说没有,“我去了趟西北隅,遇见了一些人和事。”
  昭质向来对他们的世界很好奇,那些灵异玄怪和无上繁华一起,组成了空前强大的盛世。这盛世因各族共存而欣欣向荣,所以她不排斥,甚至觉得没有妖魅,不成盛唐。
  可惜长情这人慢热得很,要想从她口中套出点什么来,得花不少工夫。
  “我要听你昨夜的际遇,这回又要我央求你多久才肯说?”昭质让人搬了张胡榻来,盘着腿,裹着被褥坐下了。
  其实长情也想和她商议商议,所以没等她纠缠,便把所有事都和盘托出了。
  昭质听得捧腹大笑,“爱恨纠葛,欲断难断。龙源上神,你的好日子来了。”
  长情当然不承认,“胡说,我天天过着好日子,遇见这种事反而好不起来。”她嘟囔着,“难得下一回水,还搅了别人的婚礼。新娘子以为我是去抢亲的,其实我不过受邀证婚罢了。”
  昭质笑了笑,“那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渊海君心里喜欢的是你。长情,我守了两年寡都觉得活不下去了,你一千年这么孤零零躺着,两腿间岂不要结蛛网?”说得长情老脸通红,又无法反驳,便长吁短叹着,连累百里兰宫嗡嗡作响。昭质捂住了耳朵,“别叹了,宫室该塌了。既然人家已经退婚,你干脆下嫁水府吧。”
  长情哼哼,“我要是一走,你还想舒舒坦坦找小郎君?龙首原龙脉尽断,烽烟再起,又该改朝换代了。”
  这么说来倒是个大问题,昭质问:“那你如何打算?看来不是不喜欢他,只是碍于肩上重担不敢放下。”
  喜欢?长情忍不住发笑,“什么喜欢不喜欢,我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有想起他所说的救命之恩,搅乱了他的婚事也非我所愿。如果五百年前真像他说的那样,是我把他放生在渊海,害得他被神龙画地为牢圈禁至今,那我是不是该做些什么,弥补今天的过失?”
  昭质长长唔了声,一条细长的腿搭在另一条的膝头,从被褥底下探出来,在寒冷的晨色里勾挑摇摆着,吃吃笑道:“上神真是位周到的上神,如此急人之所急,我要是渊海君,今生就赖定你。”
  长情懒得和她啰嗦,起身从宏伟的建筑里挣了出来。
  一道白光落在榻前,昭质撑起身看她,神果真是不老的,二十五年前自己和她看上去一样大,二十五年后菱花镜里的自己已现老态,而她却依旧秀色可餐。
  她不由泄气,“那个渊海君生得如何?”
  长情想了想道:“不错。”
  昭质双眼放光,“比澡雪怎么样?”
  长情没好说,水中的精魅根本就不是凡人能比的。那个年轻的遣唐使虽然已属人中极品,但同渊海君比起来,可能差了十个引商。
  为了不打击昭质的信心,她只得说不相上下。毕竟几十年老友,让遍游花丛的人知道她的那些花不过如此,会浇灭她继续游戏人间的兴趣。人的一辈子太短暂了,大唐民风开放,得快乐时且快乐,比什么都重要。
  长情开始盘算,“神龙的道场在凶犁丘,从长安过去有段距离。我人不在,先用神力固定龙脉,应该出不了岔子的。”她站在澄澈的天宇下结印,此时天已大亮,但那种有形的、丝缎一样的银光丝毫不受天色的影响,从她指尖源源不断地输出,笊篱一样扣住了重重宫阙。
  昭质在一旁看着,早就见怪不怪了,只说:“快去快回,你不在宫里,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长情并不认为她这话有多少真实性,明明夜夜笙歌,哪里就缺她了。不过她还是应了,“至多三五天,一定回来。”
  神不像人,不受肉身的束缚,他们可以化作流光来去自如。昭质看着她消失在天际,掖着袖子嗤笑:“分明老树开花,还不承认。”
  她们相识虽只有二十多年,这里面大半时间长情又在睡觉,但昭质认为女人的天性是共通的。长情这样的神祗,也有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为什么要解开结界?还不是方便人家自由行走,走出渊海,到她身边来么。
  ***
  长情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远门,昨夜走下龙首原都算长途了,现在御风,看着山峦在脚下飞速倒退,间关千里直达凶犁之丘,可说是降世以来从未有过的创举。
  神龙庚辰,主宰云雨雷霆、沟渎河川。长情多年前曾和他赴过同一个众神宴,当时远远一瞥,连话都没说上。这次冒昧前来,她不确定胜算有多少,如果硬要套近乎,只好胡扯大家都和龙沾边,勉强算远亲。曾经骁勇的大神,一战成名后就下野了,据说如今钢火退了不少,好好央求一番,也许可以网开一面吧!
  按下云头,凶犁之丘地势很高,景致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身在九州时,觉得大唐盛世已是极致,但离开那片土地,方知不过沧海一粟罢了,这大荒的边缘,才是真正的无穷无极。
  青草漫坡,气候适宜,她站在平原上向东北眺望,凶犁的半截山体离天只有一线之遥。云层是灰色的,似乎聚集了许多水气,随时会落下一场豪雨来。
  掌管水泽就是这样,神之所在,特征愈发比别处明显。她走了一程,离山脚还有不近的距离,大雨果然泼天而下了。草底的水珠被激起,和雨水呈冲撞之势,仿佛天与地的一场交锋。长情被雨水浇得睁不开眼,朦胧间见有人执着一柄红伞,从百步远的地方缓缓而来。
  漫无边际的青绿原野上乍然出现一抹红色,看上去既惊艳又诡异。长情抬手遮眉,那个人走得很慢,她等了半晌不见他发话,便扬声问:“来者何人?”
  撑伞的人终于到了面前,上下打量她,“应该是我问来者何人,上我凶犁之丘有何贵干?”
  长情很快明白过来,这人应该就是庚辰。
  她仰面看,大神眼睫鲜浓,眉心火纹昭彰。手里的那把伞一点没有要借她避雨的意思,反而伞骨正对着她的脑门,上面的雨水聚成一线,滔滔泄在了她头顶上。
  小不忍则乱大谋,她抹了把脸向他拱手,“尊驾可是龙神庚辰?”
  眼前人面无表情,“你是何人?”
  说实话这位上神很没有礼貌,但长情也能理解,一般著有战功的都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谁让人家是靠真本事吃饭的。
  她又抹了把脸,“在下是龙首原看守龙脉的,叫宋长情。”多可悲,正统大神面前,她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也是神。
  庚辰听后思量了下,“龙源上神?”
  “不敢不敢……”长情连连摆手,“尊神面前不敢提‘上神’二字。”
  庚辰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一些,“道友不远万里来我凶犁丘,必定有要事吧!我这地方偏远,道友可别说是来踏青的。”
  长情说不是,“我此来确实有事相求……”
  “喝酒吗?”他突然问,“要不要边喝边说?”
  长情被这没完没了的雨浇得两腿发软,提起酒就觉得顶嗓子,“不了,我酒量不佳,多谢美意。”她搓了搓手,“我此来……”
  “道友冷吗?”这位大神又发现了不妥,扬袖一挥,天上的雨顿时停了,他拱了下眉,“对不住,我这里的无根水,连避水珠都不起作用。好了,道友现在可以说了。”
  长情再三被打断,简直没了脾气,确定他不会再开口,才小心翼翼说明了来意,“龙首原北隅有个渊潭,五百年前道友施了一道结界,不令水族登岸。五百年过去了,渊底的水精们都快长毛了,着实可怜得很。因此我特来讨个人情,想央求道友,可否把那道结界给撤了?”
 
 
第6章 
  “撤了?”龙神庚辰的表情似乎很惊讶,“本座既然画了结界,自然有画的道理。自己亲手画上,再自己亲手撤了,道友,你有点强人所难啊。”
  其实也不无道理,人家是正统的大神,打破自己的规矩是件很失格的事。越是地位高,越是好面子。几百年了,没去特地加固一番就已经很不错了,凭什么说撤就撤?
  长情的挫败感从脚底一直升到了头顶,但是为了渊潭里的少年,她还是决定继续游说,“人做错了事,总要给他改正的机会,何况渊中没有大奸大恶的水族,都是些小鱼小虾,连蛇都没看见一条。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嘛,有些让道友大动肝火的事,隔个几百年回看,根本就不值一提。道友很久没有去过九州了吧?要是有空,上我那里坐坐?我让皇帝设宴款待你可好啊?”
  庚辰显然对这种小贿赂不感兴趣,他熄下伞,用力甩了几下,甩得水珠飞窜,一面穷极无聊地瞥她,“如果本座没料错,渊潭里的某只鱼虾肯定和道友有匪浅的关系,否则道友身为上神,不会平白无故跑到我凶犁丘来说情。”
  长情张了张嘴,“道友真是……料事如神。里面有我几百年前救过的一条鱼,我不忍心看他永世受困,所以特来求道友网开一面。”
  如此听来还像句话,庚辰点了点头,“本座喜欢和老实人打交道,剖白一番就显得有诚意多了。”
  长情顿时看见了希望,“那么道友,可否成全在下的心愿?”
  庚辰说可以是可以,“但在此之前,道友得帮本座一个小忙。”
  大神的小忙,恐怕再小也小不到哪里去。长情战战兢兢说:“在下虽然号称龙源上神,但也才千年道行而已。秦汉前的龙脉不是我看的,我是继任。上神差遣,我定然尽心竭力完成,只是我能力有限,恐怕有负上神所托。”
  庚辰枯着眉头打量她,“本座不太欣赏还没办事,就先说推搪话的人。道友好歹也是上神,那点小事,难不倒道友的。”
  长情啊了声,“如此甚好,究竟是什么事,道友请讲。”
  龙神庚辰笑了笑,“万年之前的涿鹿之战时,本座打得忘我,遗失了一串铜铃。那铜铃对本座很重要,本座一直在找寻,直到三日前才得到它的消息。原本应当我亲自寻回的,但这段时间忙于治水,实在抽不开身,不知道友可愿为本座跑一趟,替我取回那串铃铛?”
  长情因为在人间混得久了,有时候思想不太纯洁,龙神说起铃铛,她就想起了缅铃。那种东西后宫不少,昭质枕头底下就有,和角先生一同并称二宝……偷偷觑他一眼,自觉已经明白了,拱手道:“道友如此看得起我,实在令我受宠若惊。但不知这铃铛现在何处啊?”
  庚辰抬手往东一指,“淮水龟山脚下,悬于两洞之间。道友去吧,取回来我就撤了渊潭的结界,放那条小鱼上岸与你团聚。”
  长情尴尬地唉了声,“尊神误会了,不是团聚,是还他自由而已。那我现在就去了,尊神等我的好消息。”
  她御风而起,临走低头往下看了眼,庚辰正仰首目送她,视线相撞,还十分和蔼地挥了挥手。
  其实龙神人不错,长情边飞边想,除了爱插嘴,也没什么大架子。等价交易毫不含糊,比那些说着场面话,却让你知难而退的人强多了。
  无论如何,渊海君上岸有望了。庚辰是远古时期的战神,他划下的结界,这世上也许除了天帝少苍,没有人能解得开。水族修炼成人形,总要出水吹吹风,晒晒太阳的。水下没有他喜欢的姑娘,等以后能够四处走动了,也许会遇上真正合适的人。
  这么思量着,长情就很高兴,所以渊海君说五百年前是她救了他,现在一想可能是真的。她确实喜欢闲操心,自觉对别人好,自告奋勇就去办了。
  淮水在哪里,她从来没去过,中途遇见一只白鹭问清了方向,一路闪电带火花地落在了龟山脚下。
  龟山不大,形状确实像只巨龟,其上草木不丰,山石嶙峋排列着,远远看去像龟背上的裂纹。这只巨龟匍匐在河岸,山脚下苍茫的河水滚滚奔涌向远方,在日暮时分的天光下,幻化成一幅令人惊惧的景象。
  庚辰只说铜铃在龟山下,却没有指明究竟在哪个位置。长情站在那里思量,想起他提到过悬于两洞之间,便刻意去寻山洞。绕着龟山飞了两圈,没有任何发现。天逐渐黑下来,北风开始呼号了,山野之地多鬼魅,长情虽然是神,但很多时候她也怕鬼。天顶一弯小月相照,她坐在陌生的山顶抱臂发呆,忽然余光瞥见水下金芒一闪,忙探身看,在山脚临水的地方,有成簇的光点聚集。那些光点慢慢随水波漾动,照得水底通明。她终于看清了,水下有玄机,大概是水深的缘故,一左一右两处阴影,正应了庚辰的两洞之说。
  长情一阵欢喜,反正有避水珠傍身,她连想都没想,直接跳了下去。
  轰地一声,耳膜差点震穿孔,所幸看见那串铜铃了,比她想象的大得多。铜环的半截掩在泥沙下,两掖横跨了水底洞穴,像架在天堑上的拱桥。她伸手直取,刚要触到,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夜叉一样的怪物,手里舞着大锤,不由分说向她砸了过来。
  长情对于打架一向不擅长,但紧要关头也不会坐以待毙。她扬手幻化出曈昽剑,剑气的冷光在水中也略显刺眼。两个夜叉晃神的当口,一股巨力纵贯而下,只见剑锋分花拂柳袭来,当当几声,便斩落了他们手里的大锤。
  一战便败,夜叉的脸变得愈发凶狠狰狞。他们扬起泥沙,把河水搅得浑浊不堪,混乱中断了把手的大锤横飞过来,击中了长情的左肩。她吸了口气,隐约听见骨骼碎裂的声响。人一旦受伤脾气会变得很不好,有些连自己都未曾发现的性情会被催逼出来。浊浪之中她双目赤红,左手捏诀右手御剑。一声清喝震破河谷,有形的气流龙身一样,以横扫千军之势呼啸而过——那两个夜叉消失了,究竟是死了还是跑了,连长情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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