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白天没去见韩琦,晚上也没见任何人,陪了会两个小小王,他就把自己关到书房里去。
这一年来王雱家里朝中两头忙碌,没有过多的停歇。逝者已去,生者自当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应该把太多时间花在悲痛与感怀上。
可白日里的一场闹剧,让王雱猛地回忆起过去几年的种种。
他十四岁三元及第,今年二十四岁,正好满十年,当年钦点他为状元的官家却已身埋泉下,再也不能笑着听他出些胡扯瞎掰的主意。
人生短短数十年,死时两眼一闭,在这世间就再无痕迹。对于死后的一切,逝者也许不会再在意,可活着的人怎么能袖手而观、坐视不管?
王雱静坐在书桌前许久,抬手开始写折子。
王雱怕扰着司马琰,早遣人去与司马琰说了一声,说今夜会歇在书房。
于是这一写,写到了烛火转暗。
才是冬末春初,天有些冷,王雱收起折子披了件衣裳走到窗边。正是正月十四,天上月儿将圆,洒落一地银霜。王雱看着窗外徐徐浮动的树影许久,关上窗直接躺到书房的卧榻上。
一夜无梦。
第二天天还没亮,王雱就揣着折子出了门。
正是上元节,各国使者才刚刚离去,朝中的气氛本该很轻松,偏偏每个人看起来都满腹心事。
除却早已站定立场的两制官员与台谏诸官,不少人都在犹豫自己该站哪边,一边是难缠的台谏与清流,一边是手握权柄的新皇与宰相,站哪边都会给他们带来大麻烦!
不仅官员忧心忡忡,赵曙今天也想称病不上朝,毕竟昨天是他头一回尝到被台谏奏本淹没的滋味。
虽然韩琦说这种情况在仁宗皇帝在世时并不少见、只要他坚定意见进行廷议就能顺利下旨,赵曙还是隐隐觉得事情不会那么轻松。
出于对韩琦和欧阳修的信任,赵曙还是按时出现在朝会上。不知怎地,赵曙才一落座、往下方看去,竟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王雱的双眼。
赵曙蓦然想起当初的一幕:王雱在官家病榻前毫不避讳地指斥他逃避监国的行为不忠不孝。当时王雱并非台谏官员,也并非宗室子弟,对他这个太子却丝毫没有畏怯之心,言语如刀锋般句句逼人。
赵曙犹自出神,王珪已经出列,当众说出赵曙与两制官员的不同意见让百官参与评议。其他官员还在犹豫之中,台谏官员已紧跟而上,发言内容非常团结统一:喷赵曙以及喷韩琦和欧阳修,御史台上完谏院上,不喷个一轮不罢休!
在多年的改进与锻炼之下,台谏发言风格倒是非常多元化:有人引经据典,有人指桑骂槐,有人翻起韩琦和欧阳修的旧账,有人直接畅快淋漓地喷个狗血淋头,台谏诸人喷完一轮,一个都不重样!
许多人听完司马光和范纯仁等人的发言,原本那点小动摇已经不复存在。看看吧,这种架势除非是韩琦和欧阳修这种位高权重的老臣,否则谁有那个脸皮扛下来啊!
这时有人注意到台谏诸官都已出列,只剩一个人还没吭声:王雱。
不少人都暗暗看向王雱的方向。
知晓内情的人都知道王雱和韩琦走得很近,说是韩琦一系的人都不为过;但所有人更清清楚楚地记得,官家生前最后几年独独与王雱亲厚,两人几乎情同父子!
这次韩琦与新皇做出这样的事,王雱会不会隐而不发?
作者有话要说:
王小雱:你说我发不发!!!
*
更新!!!
我们还有十章(含番外)就完结了!你们还有十一次用营养液浇灌小胖的机会!(不(应该)会有二更!
第二一三章 当场下旨
王雱感受到其他人的注目, 并没有让他们失望。他向前一步, 举起朝笏向赵曙表示自己有话要说。
王雱这半年在台谏的表现堪称划水, 许多人一开始怕他喷自己, 后来没等来王雱的喷又觉得有点失望:以前王雱总和台谏杠,那应对多溜啊, 怎么去台谏后反而哑巴了?只要不喷到自己身上,大伙还是很乐意看王雱开口的!
没想到王雱头一次上阵, 竟是这样的大争议!
王雱没和同僚们一样开门见山地骂人, 而是开始列案例,他是和王安石一起搞过普法工作的, 对各种案件不要太熟悉。他今天列的是百姓之家常遇到的纠纷:过继后的财务问题和伦理问题。
每举一个案例, 王雱就问韩琦和欧阳修的意见,问问他们要如何断案才正确。
韩琦和欧阳修也不能睁着眼说瞎话,王雱能举出这些案例,可见最后判决肯定是依律判定的。
面对王雱直接点名的询问, 韩琦选择避而不答, 欧阳修却没韩琦那么稳得住,接连回了王雱几次问题,背后已渗出虚汗。
王雱也没专门为难欧阳修,举第五例的时候他把话锋转向赵曙, 询问赵曙这样的案子该怎么判。
这时韩琦不能再维持沉默了, 他开口阻止:“这些案子都已判定, 你何必再拿出来在朝会讨论?”
王雱道:“按照大宋律例,有争议的案件可以在朝会上众议解决。韩相公是觉得这些案子没有争议, 对吧?”
韩琦再次闭了嘴。
赵曙见韩琦和欧阳修都进退维艰,心生退意,想要宣布改日再议,王雱却没给他退场的机会。王雱紧接而上:“古语有云,‘贤不足以服不肖,而势位足以屈贤’,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纣为帝王,足以乱天下!”
王雱这话一出,不少人都变了脸色:这是把新皇骂成殷纣王了吧?!
王雱娓娓而谈:“古往今来,上行下效之事从来不少。殷纣王初得一对象牙筷,其臣箕子就曾担忧无比:‘有了象牙筷,肯定不肯将就于瓦器,必定想要犀角碗、白玉杯;有了玉杯犀碗,哪能将就于粗茶淡饭,肯定要配美琼浆美酒山珍海味;喝着琼浆美酒、吃着山珍海味,又哪里愿意穿粗布衣裳、住茅屋陋室?肯定还得穿华美衣裳、住那玉宇高楼。如此一来,倾一国之力,也不能供一人之需!’后商果然亡于殷纣之手!”王雱凛然道,“身为君王,自当言为士则、行为世范,岂能因一己私念,乱天下纲常!今日陛下能因私念称‘皇考’,明日就能因他事罔顾礼义,长此以往,何以统御百官、何以教化百姓!”
一众哑然。
王雱摆完道理,开始谈感情。
朝中大半官员全是进士,四舍五入都是天子门生,谁不了解官家是什么样的人?
比如唐御史,追着官家骂了不知道多少回,即便被贬到岭南的英州去也没有放弃写折子继续骂。
人非圣贤,不可能无喜无怒,官家也生气,可再生气,回头还是把唐御史请了回来,因为他谨记太祖的教诲,不能让言官因言获罪、再不敢开口!
王雱又说,当初官家私底下骂过的人可不少,但官家还是重用他们、听取他们的意见。
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身为帝王,不能让个人的喜怒与欲望凌驾于纲常与律法之上!
所以他今天不是为官家说话,而是为官家四十年如一日、苦心维系的太平盛世说话!
为了证实“太平盛世”四个字,王雱又重展自己的数据分析技能,把这四十年前后的丁口增长曲线、战争发生次数逐一展示,同时数出四十年来出现的众多名臣贤者。
最后王雱拜托吕诲帮忙展开他手中一幅画卷:画中画的是当初城门送别的场景,那时官家对太子殷殷嘱托,百官与百姓无声落泪。
那一日,官家亲手将大宋江山交托到太子手上。
从那一刻起,官家已不再在意自己是否还在皇帝之位上,只希望太子能够撑起大宋的万里河山。
王雱的中心意思很简单:你们这样做,可对得起官家的嘱托,可对得起官家的信重!
韩琦与欧阳修皆不再言语。
他们意识到从任由王雱站出来的那一刻起,这件事的结局就已经注定好了!
此时此刻被所有人注视着的王雱,已经不再是少时那个整日嬉皮笑脸的少年,他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锋利得让人不敢直视,更妄论与他兵戈相对!
看着王雱手中的画卷,赵曙想到当日城门送别的场景,眼眶也变得湿润起来。事实上他生父子女众多,并不看重他这个儿子,他在家中从来都不受重视。相比之下,反而是官家给予他的信任、给予他的教导更多一些!
此时有人通报:“太后到!”
不等众人反应,曹太后已经走入殿内,当庭斥问韩琦与欧阳修为何要撺掇赵曙追封生父。
韩琦与欧阳修辩驳不得,深知此事恐怕成不了了,提出要先结束朝议,改日再定。
赵曙当然求之不得。
事态发展至此,已经不是他能应对得了的了!
王雱却不能让事情拖到下次朝议,他当场拦住韩琦与欧阳修,趁着太后在场要赵曙立刻下旨:“难道陛下认为此事仍有疑议?”
赵曙否认:“自然不是……”
“那陛下为何不让人拟旨?”王雱淡淡地道,“大祀在即,如此重要的称谓岂能不尽快敲定?如今两制官员皆在,只要官家下旨,立刻可以拟诏让太常礼院准备大祀诸事,一点都不耽搁。”
赵曙看到韩琦在朝他使眼色,却不知该如何拒绝王雱。最终他只能不再看向韩琦与欧阳修,在王雱与太后的注视之下向王珪下了明旨:从此他称濮王赵允让为皇伯。
王珪领了旨意,朝会也结束了。
百官出了正殿便各自散去,他们大都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唯有王雱身边仿佛绝缘一般,没多少人走近。台谏诸官是不能结伴而行,以免有相互勾连之嫌;其他人是摄于王雱刚才直接与赵曙、韩琦他们对峙,感觉这个平日里很好说话的年轻人看着有点陌生。
此时天上飘起了细雨,远处阴云密布,看着接下来会是旷日持久的阴雨天气。王雱独自沿着长廊走出一段路,忽见苏轼他们候在前方,见他来了,苏轼扬起笑朝他招呼道:“可算过来了,我们等你老久了!今晚上元夜,看着天气不大好,你就莫陪你家娇妻娇儿出去了,我们几个好好聚一聚!”
王雱仔细看去,只见不仅苏轼在,沈括、张载、韩忠彦、吕希纯等等也都在,只要是这些年交好而又在朝中的,一个都没有少。他也笑了起来:“好,我们聚一聚。”
作者有话要说:
王小雱今天不说话!
*
更新辣!!!
二更!勤快!
忘了标注:
①贤不足以服不肖一句:出自《慎子》②象牙筷定律一段:出自冯梦龙
③言为士则,行为世范:出自《世说新语》
第二一四章 完结章
濮王之事定了下来, 开春的大祀也如期而至。赵顼被赵曙约束在宫中老长一段时间, 直至大祀当日才能悄悄溜去找王雱。
赵顼听说了朝会上的事, 他觉得赵曙做得不对, 但赵曙是他爹,他不能说他爹的不是, 只能偷偷摸摸跑到王雱身边巴巴地看着王雱,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雱见这小子一脸犹豫地望着自己, 笑了笑, 说道:“都是当太子的人了,可别这么鬼鬼祟祟地跑来跑去了。”这小孩年纪还小, 该教的他会教, 不该由他去烦恼的事没必要让他去烦恼。
赵顼见王雱还是和以前一样跟自己说话,心里的忐忑瞬间烟消云散,兴致勃勃地和王雱说起自己最近学的东西。
在他心里,还是王雱给他讲解最有趣, 所以总攒着问题想问王雱。
赵曙发现赵顼不见了, 一转头,正好看到王雱在和赵顼交头接耳,两个人挨得老近,一副哥俩好的模样。韩琦站得离赵曙近, 顺着赵曙的目光看去, 同样看到了王雱和赵顼凑在一起。
韩琦看到王雱就来气, 这小子辨赢了,逼着赵曙下了明旨, 每次见到他时还一副“我看错你了”“我不和你好了”的表情。见赵曙有些出神,韩琦道:“我让人去把太子殿下唤来。”
赵曙摆摆手,说道:“不必了,随他去吧。”大祀的程序走完了,剩下的就是赐宴和封赏,也不是非要赵顼跟在他身边不可。
那日被王雱逼着下旨,赵曙心中有愤怒、有羞恼、有不甘和厌恶。可夜深人静从梦中醒来,赵曙竟隐隐生出几分羡慕来。
一个人在世时若是做好了自己应做之事,即便去世了也有人为了他据理力争,而他虽有韩琦、欧阳修他们尽心辅佐,相较之下却仍是逊色许多。
也许终他这一生,也不会有这样的君臣之谊,但,他儿子可以拥有。
在许多人以为王雱会与韩琦、欧阳修交恶,为新皇所不喜的时候,王雱却还稳扎在谏院。而且兴许是因为已经把朝中最大的几个大佬得罪了,王雱开始对朝野上下各种大小事务指指点点,维持着一天一小谏三天一大谏的频率,天天往韩琦桌上扔弹劾折子,连欧阳修幞头带歪了他都要洋洋洒洒、上纲上线地写一千字弹劾说欧阳修“其身尚不能正,如何治国平天下”。
韩琦简直被他烦得要死了。
喷人上瘾的王小雱一点都没有自己很烦人的自觉,把朝中上下都弹劾到人人出门先检查幞头领子腰带,同时认真核查自家亲戚有没有作奸犯科、养着的外室有没有被发现的可能。
谏院同僚们眼睁睁看着划水半年的王雱只用了短短三个月,就荣登排行榜前列,直追前辈包拯!
谏院一把手吕诲见势不对,亲自找王雱去谈话,让王雱弹劾不要太频繁,偶尔也休息休息,留点业绩给其他人做。
王雱自然爽快答应,不找朝中同僚们的茬了。
正巧今年范纯粹高中,两家的婚事也该办起来了,王雱便暂且放下弹劾大业去筹备妹妹的婚事。
王安石才去了泉州小半年,正是忙碌的时候,王雱修书一封和他说了范纯粹高中之事,征得王安石同意,直接开始着手安排起来。
范仲淹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也放手由范纯仁负责张罗。
两家本就亲如一家,中间自然没什么矛盾,就是王雱这厮准备了七七四十九难,准备一路拦范纯粹到家门前。
这绝不是开玩笑,王雱人脉甚广,托了人自妹妹房门一直到范家家门口都设了“关卡”,要范纯粹过关斩将才许把人接走!
小妹知晓王雱这准备,都快心疼起范纯粹来了。不过谁不希望自己未来夫婿出众些?小妹便没有插手,由着王雱安排去。
王雱把“七七四十九难”安排下去,美滋滋地和司马琰分享自己的想法:“男人这种生物,越是容易得手越是不珍惜,所以我们得让妹夫好好记住这一天!将来我们女儿长大了,我得来个九九八十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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