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前后后的人绕着王雱说了一会话,终于轮到他们进城。吴氏接受完检查,本该轮到王安石了,王雱却跳上前,举起双手一副“你检查吧我保证什么危险的东西都没带”的正经样儿。
负责检查的卫兵都被他逗笑了。小娃儿确实也该检查,以前就有过把东西藏在小孩身上试图蒙混过关带进城的家伙。卫兵把王雱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表示完全没问题,态度极好地让王雱赶紧回他娘旁边去。
王安石接受完检查,带着妻儿去找住的地方。
作为进京等待新职务的官员,他们可以用非常低廉的价格租到官府出资建成的“公租房”。大部分公租房位于国子监附近,带上身份文书去租住非常方便,完全可以拎包住入。
王安石一家三口看完房子,去做好租住登记。按租金分,房子有三等。王安石刚入仕几年,母亲是父亲的续弦,父亲则早些年就不在了,家中给不了多少支持,囊中羞涩、官职又不算特别高,只好挑那最差一等的房子。
这房子特别小,没院子,只用箱笼隔出一间房,和后世出租的单间差不多。王雱一路上只偶尔能靠着嘴甜脸可爱讨点水擦脸洗澡,早觉得自己身上臭臭的,一搁下行李便央着王安石:“去洗澡!”
王安石是最不爱去洗澡的,尤其是这大冷的天,脱了衣服多冷。他硬梆梆地说:“不去,别胡闹。”
王雱见王安石一脸拒绝,改弦更张找上吴氏,不要脸地撒娇卖萌摇她胳膊:“娘,去洗澡。”
吴氏什么都好,就是无条件宠溺儿子。她拉着王安石说:“也不差这几个钱,就带他去吧!雱儿他最爱干净,身上脏他晚上睡不舒坦。”
“对!”王雱直点头,“还会长虱子!”
说起虱子,那真是王雱的噩梦。他前两年和王安石他们睡一块,虽则没完全想起前世的事儿,却也比别家小孩早熟许多。有天早上他睁开眼,猛地看到只吃得鼓鼓囊囊的虱子在枕头上爬啊爬,马上要爬到他这边来了!
哇,虱子!王雱小时候虽然天天被逼着学习,可生活条件从来没差过,他就没见过虱子!
虱子的源头,是他爹。
他爹最不爱洗澡。有一回他娘看他爹脸色黑黑的,很不好看,怕他爹熬夜看书熬出病来,就暗暗叫来邻居大夫给他爹看了看。邻居大夫看过之后,摇头说:“没病,脸色黑是因为没洗脸,污垢积太多了。”
王雱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条件差,不能天天洗澡,王雱也忍了,可他爹连脸都不洗,他能说什么?王雱是不能忍的,从能走路、长牙齿开始,就坚持每天早上起来刷牙洗脸,还一脸凶狠地拉上他爹一起——当然,他爹会听是因为他凶狠得够凶还是凶狠得太萌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哪天他爹不洗脸,他就啪叽一声,一大早把浸了冷水的毛巾往他爹脸上盖去,硬生生把他爹冷醒。
这会儿王安石见妻儿主意已决,还想再挣扎一下:“那你们去吧,我在家看看书就好。”
“不行,”王雱坚决不同意,小脸严肃得很,“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去女澡堂。”
王安石无奈,只能带上钱携妻女儿出门。汴京繁华得很,澡堂子也不少,王安石一家三口带着换洗衣物出门,没走出多远便看到一处门口挂着壶的店家。
这就是宋朝的“洗浴中心”标志了,王雱抱着自己那套小衣服跑进去,先问了价钱。汴京是首都,首都物价高,他们在扬州时三五文可以洗一次,这儿要十文钱,不过店家说会给配胰子,也就是肥皂的原型,擦身洗头都能用。
王雱见王安石听到价格后想走,赶紧和店家砍起价来,什么我看另一家比较便宜,什么一家三口都来洗能不能便宜点。王雱人还没有前头的柜子高,只能踮起脚趴在那儿和店家商量:“打个五折六折什么的呗!”
店家奇了:“什么叫五折六折?”
“就是折个价,”王雱眼睛亮亮的,可萌了。他卖力地给店家举例子,“比如十文钱的五折就是五文!”
“哟,这么小就会算数了,这说法也挺新鲜。”店家说,“那你给我算算,一家三口算你们五折是多少钱?”
“算出来你给我们打五折吗?”王雱锲而不舍地砍价。
“行啊,你算。”店家年纪和王安石差不多,家中也有这年纪的儿子,因而对机灵可爱的王雱很是喜欢。
“十五文!”王雱直接报数。他报完就转身催促王安石,“爹,给钱给钱!”
店家更觉稀奇了,这小孩全程是自己问的价,此前应该是不知道价钱的。这么小的娃娃,算起数来居然这么快!店家接过王安石递来的十五文钱,朝王安石夸道:“令郎可真是聪明伶俐。”
王安石原本舍不得花钱来洗澡,听店家夸了王雱后才心情舒畅起来。不过,他是不会表露出来滴~当爹的人要沉稳,沉稳!他家这小子,没人夸就够皮了,有人夸还不把尾巴翘上天去?于是王安石一脸不以为然地说:“他啊,顽劣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王小雱:我爹是大佬,虽然不洗澡!
王安石:我这儿子啊,除了学东西快了点,长得俊了点,做事机灵了点,根本没哪儿是好的!
*
男主的名字雱念pang,女主的名字琰念yan,具体哪个音调自己喜欢就好,反正我也念不对(不)
第三章
“我爱洗澡皮肤好好~哦哦哦~小心跳蚤蹦蹦跳跳~哦哦哦~我爹爹想逃跑~上冲冲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有空再来握握手~上冲冲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我的爹爹干净了~~”大澡堂分了男女,男澡堂这边飘着王雱嫩生生的嗓儿。
不少人听这歌儿,都忍不住转头往他们父子俩的方向瞧上几眼。见王雱迈着小胳膊小腿卖力地给他爹搓澡,口里还把歌儿翻来覆去地唱,所有人都忍俊不禁。
别看这歌儿都是大白话,听起来还真是朗朗上口,回去教给自己孩子也不错。就是词儿得改改,什么“我爹爹想逃跑”“我的爹爹干净了”,要是自家臭小子唱出来,他们非打死不可。
王安石对自家儿子骂也不是,揍也不行,只能绷着脸皮由着王雱给他搓背。这大概就是成亲带来的改变吧,以前他有这时间绝对会选择多看几本书,可是儿子学会说话之后他不知不觉会把时间花在和儿子相处上。
别看王安石总一副“我儿子也就一般般啦”的样儿,在他心里是觉得他这儿子是天底下最聪明可爱的小孩。哪怕现在王雱胡乱哼着乱七八糟的歌儿引得众人侧目,王安石也不觉得生气,反正他才刚来京城,也没几个认得的人,不带怕的!
话不能说得太绝对,王安石才刚这样想着,便听有人开口喊:“这不是介甫吗?”
王安石,字介甫。王安石绷着的脸皮瞅了瞅,斜眼瞧了瞧在自己背后蹦跶的儿子,意思是“不要唱了”。
王雱还是很给自己老爹面子的,不给他搓背了,他绕到王安石面前踮起脚用湿巾子往那有点发黑迹象的脸可着劲擦了擦,咦,擦不黑白巾子!
看来是脸本来就黑啊!王雱对自己的努力成果非常满意,他爹现在天天坚持洗脸,脸上都干净了!
王安石把王雱拎到一边,朝和自己打招呼的人看去。看清来人,王安石露出笑容:“子固兄近来可好?我初来京城,也没来得及去太学寻你。”
这人姓曾名巩,字子固,早些年与王安石相识,交情甚笃。曾巩为人大方,待人至诚,见到欧阳公之后甚至还向对方推荐过王安石。
王雱乖巧地站在王安石身边,眨巴着眼看向曾巩。这年头每个人又是名又是字的,贼难记,光凭一个“子固兄”,王雱还真不晓得这人是谁。
曾巩见了王雱,夸道:“这便是你们家雱儿吧?你在信中常提到他,我早就想要见一见了,一直没机会,没想成在澡堂里见着了。”末了他还促狭了一句,“介甫你可是澡堂里的稀客啊。”
王雱闻言顿时一脸谴责地看向王安石,意思是“老爹你看看你,不爱洗澡弄得所有人都知道了”。谴责完王雱又回过味来,他爹和这位好友通信时常提起他!王雱两眼亮晶晶,麻溜地追问:“哎呀,子固叔叔,我爹都怎么说我的啊?”
王安石绷着脸敲他脑袋:“叫曾叔父。”
王雱只能捂着脑袋乖乖改口:“曾叔父。”
“小孩子嘛,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曾巩性格疏朗,笑着揭了王安石的底,“你爹爹在信中总说你机灵,从前与我是以文相交的,自你稍长些,他的来信便都是写你的趣事。我还没见你呢,已从信里知道你学完几个字啦!”
王雱看向王安石的目光顿时不同了。难怪这位叔父要来挤兑他老爹了,原来他老爹居然是隐藏的秀娃狂魔!妥妥的朋友圈毒瘤之一!又不是自家孩子,谁会想看你儿子怎么吃喝拉撒学跑学跳?
曾巩与王安石许久不见,边冲澡边聊着,到走时雪意更深了。王安石等了吴氏出来与曾巩见了礼,便与曾巩一起往回走。他们的“公租房”在国子学旁,太学又与国子学连在一块,回去的路是一样的。
“国子学那边来了位新直讲,年纪与我相仿,课却讲得极好,我们偶尔会结伴过去听一听。”回去的路上曾巩给王安石讲起在太学求学的事,“介甫应该也听说过他,就是那位‘砸缸救友’的司马先生。”
王雱本来就好奇地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听到这“砸缸救友”之后心怦怦直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王雱按捺不住提问:“什么是砸缸救友啊?”
小孩子对这些稀奇事总是好奇的,曾巩也不觉得奇怪,给王雱讲起了那位司马先生砸缸救友的故事:“司马先生小时候和朋友在院子里玩,一个朋友掉进大缸里去出不来了,司马先生怕朋友出事儿,就拿起一旁的石头把缸砸破救出了朋友。”
有儿子在,王安石免不了要借机教育教育:“能想出砸缸办法是谋,敢用石头砸缸是勇,这位司马先生从小就有勇有谋,长大果然成就不凡。”
“是极!”曾巩虽羡慕司马光与王安石早早进士及第,心胸却极为开阔,毫不妒忌地夸赞,“我看同辈之中,数介甫与司马先生最为出众。”
“子固兄这话可别在别人面前说起。”王安石说,“天下能人无数,便是子固兄也是因不擅时文才蹉跎了好些年。若以策论取才,子固兄定然早就金榜题名。”
时文,就是传说中的应试作文,要求写得漂亮、写得正能量。策论则是议论文,针砭时弊,提出论点,甚至还负责给出解决方案。
曾巩直摇头:“我怎么敢在介甫面前夸口说策论做得好?”
眼看马上要进入文人互吹模式,王雱忙插话:“曾叔父,什么是直讲啊?”
“直讲就是国子监直讲,在国子监讲学的先生。”曾巩耐心地解释,“司马先生学问极好,品行也极佳,只要我们愿意问他便乐于倾囊相授,从不会藏私。”
王雱对大宋的官职一窍不通,只能记下曾巩所说的“国子监直讲”这职位,准备寻机溜出去找人。不过其实记不住也没关系,只要找“砸缸救人司马光”就可以啦~感谢九年义务教育把砸缸救人的故事选进课本,要不然他都不能确定这位司马先生就是他惦记着要找的人!
王安石与曾巩分别,回到家中。吴氏点了灯,对王安石闲谈:“这便是你提到过的曾子固吗?”
“子固兄是有才能之人。”王安石道,“可惜朝廷如今的取士之法对他不好。不过子固兄已拜入欧阳公门下,晚些出仕也不算什么,将来必然也能大有成就。”
“这些事我不懂。”吴氏笑道,“你难得有个要好的朋友,得多些往来才好,记得找个日子请他过来坐坐。”
夫妻俩说了一会儿话,带着王雱用晚饭。饭后,王安石要看书,王雱坐一旁,面前摆着纸和笔墨。他手掌还小得很,抓笔很不顺手,哪怕再努力地把字写规整,字也丑得不行,完全是在浪费纸。
王雱对着自己写废的一张纸抓耳挠腮。
这些他用来练字的纸,都是王安石厚着脸皮去扬州府衙讨回来的废弃公文。各种政令、文书过了时间就得处理掉,有的需要归档留着,有的则卖了换钱。王安石好歹也是签书淮南判官,给儿子弄点废纸来练字还是可以的。
王安石看书一向专心,不过儿子在旁就不一样了,他余光时不时扫一扫一旁的儿子。
见儿子小眉头皱得死紧,一脸“我的字怎么能这么丑”的苦恼模样,王安石安暗乐在心。
别家小孩像他儿子这么小的时候别说写字了,连字都认不全,他这儿子居然还晓得苦恼起自己字丑来了!他儿子果然聪明过人!
骄傲归骄傲,王安石是不会表露出来的。他前两年就写过一篇杂文,叫《伤仲永》,写的是临川老家那边一个叫方仲永的小孩。这方仲永从来没有接触过诗书笔墨,却能提笔作诗,时人奇之,纷纷重金求诗。他父亲见有利可图,不想着好好教导孩子让他发挥自己过人的天赋,反而带着他到处拜访同乡之人、靠作诗赚钱扬名。结果自然是小时了了,长大后却泯然众人。
玉不琢,不成器!
是以王安石平时不爱夸王雱,不仅不夸,还会板着脸指出他哪里做得不好,哪里需要改正。他实在憋得不行了,就把炫娃的魔爪伸向与自己通信的好友,比如,嗯,曾巩。
至于曾巩爱不爱听,王安石一点都不在意,反正他炫完了浑身舒坦!
这不,见王雱愁眉苦脸地坐在那,王安石放下书对着他的字指指点点,说这里走笔不对,说那里写得不齐整,反正毛病一堆,这得改啊,那也得好好改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字已经写得老好啦。
王雱:“……”
大佬大佬,求您做个人吧!
给平凡普通天赋一般般的儿子留点活路行不行!
王雱唇一撇,笔一扔,跑到床上把脑袋埋进被褥里乱拱,没脸没皮地耍赖:“我不学了!我不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曾巩,字子固,唐宋八大家之一,嘻嘻。
昨天的红包已经发了么么哒(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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