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平心中生出爱惜之意,面上却不曾表露,先出了几道题考校苏轼和苏辙兄弟俩来,然后与苏洵闲谈起来。
苏轼盯着眼前的卷子,立即想起王雱在心中给他抱怨过的“许多长辈见了我便要考校我功课”,王雱这厮光是抱怨几句还不够,还要把被考校的问题列成考卷,叫人送来给他,美其名曰“有福同享”。
照苏轼看的话,这应该叫“有难同当”才对。苏轼灵机一动,飞快把张方平出的题浏览一遍,瞧瞧有没有什么难题可以截下来考考王雱。有福同享!
苏轼也有点强迫症,但凡王雱写来的题目里头涉及他没读过的书,他就恨不得立刻把书找来好好看一遍。通信这段时间以来,苏轼看的书直接比以前翻了一番!
张方平出题还是有点水平的,不过难不倒苏轼,他飞快地提笔完成大半,最后两道题琢磨了半天才作答。等他答完卷了,往旁边一看,弟弟还没做完呢。苏轼瞧见弟弟空着的题目,决定给弟弟一点小提示,他在桌下踢了踢苏辙,然后朝他晃了晃笔杆子。
笔杆是空心的管子,意思是这句经义出自管子。
苏辙刚恍然地准备作答,窗外就传来苏洵的轻咳。
转头一瞧,张方平和苏洵都站在窗外瞅着他们呢。
苏轼马上腰杆挺直地坐好,目不斜视、耳不旁听,专心检查起自己的卷子来。
即便试图作弊被抓了个现行,张方平看过他们的答卷后还是非常满意。张方平指着其中一道题夸道:“这道题有些偏,我还以为你们会答不出来。”
苏辙是个老实孩子,据实以告:“这道题我和哥哥见过,是哥哥一个好友在信中写来的。”
张方平来了兴致,看向苏轼。
苏轼便把自己与王雱信中相互考校的事说了出来,并把几道印象深刻的难题告诉张方平。
张方平一听,感觉题目出得还真有点水平,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想出来。张方平抚须赞道:“如此益友,应当多往来才是。”
苏家三父子都得到了张方平的认同,心中十分欢喜,在成都府住了几日才回眉山去。回到眉山,苏轼兄弟二人先去见了程氏,而后才各自回房。
苏轼去年成了亲,妻子王弗午睡方醒,正坐在妆镜前梳妆。听到脚步声,王弗转头一看,明眸含笑,起身迎道:“回来了?”
苏轼把王弗拉回妆镜前,拿过梳子替她梳起发来。
王弗道:“回来得正好,昨儿刚有封信送到家里,我还想着要不要托人送去成都府给你。”
王弗知道苏轼有个一直在通信的朋友,每回苏轼收到信都会第一时间拆开来看,读到兴起处还会粲然大笑、拍案叫绝,一度让王弗酸了挺久,觉得这指不定是苏轼哪个红粉知己写来的。
后来苏轼把信给她看了几眼,那字虽然说不上顶漂亮,却是风骨已成,铁画银钩间带着男儿独有的英气,她这才晓得苏轼是跟一个远在青州的少年人通信——亏得有人愿意送这么远的信。
苏轼忍着心痒替王弗把发髻梳好,才让王弗把信拿出来给他看。展信看完,苏轼对王弗道:“好事好事,他竟是要到国子监读书去,这样我们通信可近多了。”
国子监下有国子学与太学,照理来说太学应该是附属于国子学才是,不过庆历年间太学从国子学挪了出去,有了独立的校舍。
王雱光说是去考国子监,没说他是去国子学还是太学,不过苏轼可以推断出一件事:王雱他爹显然是朝中官员,而且王雱身边有好几个水平与张方平相当的厉害人物。
像苏轼这样的人,极少会羡慕别的有什么东西,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不管物质还是精神都很富足。
因此猜到王雱身边牛人无数,苏轼不仅不觉得羡慕妒忌恨,还隐隐有些幸灾乐祸:今天他们光是见一个张方平就差点被考倒,王雱天天被那么多人考校,还不得痛不欲生?
苏轼和王雱通信时都是直接寄到书坊,让书坊转交给王雱的,他估摸着王雱这会儿也该到京城了,顿时兴致勃勃地叫王弗把他这段时间以来收集到的难题都拿出来,他誊写一下附在信后给王雱寄去!
来啊,相互伤害啊!
……
此时已经是五月底,属于仲夏季节,国子监正在进行月考。孟月考经义,仲月考论,季月考策,这已经是国子监的定例,不管国子学还是太学都一样。
王雱被范纯礼领着去参加入学考试。他爹现在不是京官,为了验证他的身份还需要保荐信。王雱在国子监主簿的注视下,掏出一封范仲淹写的保荐信,再掏出一封庞籍写的保荐信,再掏出一封司马光写的保荐信……
主簿:“……”
眼看王雱还准备往外掏,主簿擦着汗制止:“好了,足够了。”
王雱“哦”地一声,一脸无辜地说:“正好我也没有了。”
主簿:“…………”
总感觉这是个刺头,希望是错觉。
主簿负责的是掌管文簿,勾考稽违。简单来说就是把入学的学生登记在案,记录记录他们的考试成绩、违纪情况,多了新生要及时录入,有生员犯事被逐出去也要及时除名,每一个学生的去留都会在文簿上记得清清楚楚。
王雱乖乖巧巧地做好登记,在主簿的示意下坐在一边等通知。
主簿一走,范纯礼立刻给王雱开小灶讲解接下来的流程:由于以前有不少人冒充官员子弟来入读,所以现在进国子学是要考试的,等会儿可能会有笔试和面试。
范纯礼宽慰王雱:“你不必紧张,题目不会太难。”
王雱看着范纯礼:“师兄你紧张的时候会偷偷抓自己袖口是吗?”
范纯礼一顿,扭头看他:“为什么这么问?”
王雱说:“师兄你现在就在偷偷抓袖口啊!”
明明要考试的是他,范纯礼居然比他还担心,看来这国子监果然是个水深火热的地方!瞧瞧哟,把他师兄给祸害得都条件反射了!王雱一脸怜悯地望着范纯礼,十分同情他以前在国子监的惨痛遭遇。
范纯礼:“……”
他这不是替王雱紧张吗?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第八十三章
考试这事儿, 王雱从小到大没带怕。他唯一需要考虑的是, 京城这地儿暂且没人认得他、暂且没人看过他写的文章,那他是不是可以换个文风再战江湖?
想到这个王雱有点小开心, 拉着范纯礼向他取经, 问问他当初入学时是以什么水平通过考试的。
范纯礼觉得王雱终于有点状态了, 相当尽师兄的责任把自己入学时的考题给王雱报了一遍。即便已经过去好些年, 范纯礼依然记得自己当年的试题。他给王雱打包票:“放心, 师弟你绝对不会有问题。”
王雱听了也觉得很放心,难度不高不低,出得挺有水平, 他只需要表现得普普通通就好。不管什么事儿, 起点太高都不好,高开容易低走。
王雱不知道的是,这一年的国子监直讲里有个他的老熟人:胡瑗。
胡瑗官路起起伏伏, 兜兜转转转了一圈,以前是太学校长,现在又回来当国子监直讲,也就是教授!近来的考核本该由他负责, 不过胡瑗为人正直, 行事刚正,得知来的是王雱便表示要避嫌, 该由别人来考核。
直舍之中还有另一名国子监直讲, 名叫梅尧臣, 他拿过主簿送来的保荐信, 一眼瞧见头一封的信封上写着范仲淹的名讳。他眉头一跳,面上平和地道:“我来吧。”
另一名姓杨的直讲凑过去一看,足足有三封保荐信,顿时也来了兴致:“我也和你一道去。”
这三个保荐人,一个是范仲淹,另两个是庞籍和司马光,范、庞两人虽然外放离京,可始终都是简在帝心的人物,瞧瞧,晏公一去,官家便请人去将两人接回京!
等闲人哪请得动这两个人物给他写保荐信。
既要一起考核,梅尧臣自然正儿八经地与杨直讲商量起一会的考题来。这三封保荐信分量都很足,王雱的父亲王安石也是这几年来风头极盛的人物,他们若是考得太简单了,岂不是小瞧了他的父亲和他的保荐人?
杨直讲听了,觉得有理,当即和梅尧臣琢磨出几道难题来,再出了几个备选的策论题,准备等会让王雱写个文章来给他们看看。
王雱已在原处久候,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忙和范纯礼一并起身,看向主簿方才离开的方向。只见走道旁花木扶疏,便是炎夏酷热,廊中也一片清凉。在浮动的花影之中,主簿领着两个年过半百的瘦削文士朝这边走来。
约莫是占了一日两餐的好处,这年头的文士即便到了中年也极少会大腹便便,瞧着就很有文人的范儿,其瘦如竹!王雱在心里嘀咕着,却仍是与范纯礼一同向梅尧臣三人见礼。
范纯礼在国子监待过,杨直讲是认得的,只看了一眼、回了他们的礼,便和梅尧臣一样将目光转到王雱身上。
这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好生俊秀!最了不得的是,他还有一双灵黠透亮的眼睛,明明漆黑如墨,却泛着灼亮的光。都说“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这诗里的“梅花”指的约莫就是这样的毓秀少年。
而且这少年,年纪也太小了些。杨直讲看向梅尧臣,想用目光询问梅尧臣“是不是不要太为难这孩子”,梅尧臣却没看向他。
梅尧臣冷淡地对范纯礼说:“考核只能单独进行。”
范纯礼见着梅尧臣就觉得有些不妙,想要给王雱一点提示,却不知怎么避开梅尧臣和杨直讲他们的目光。他是个老实人,只能乖乖退了出去。
王雱见范纯礼神色不对,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在梅尧臣两人的示意下坐定,一一回答他们轮流出的经义考题。
有王安石和司马光盯着,王雱对经义想不熟都不行,不过他有心当个平平无奇的新生,答起题来会“恰到好处”地迟疑一会儿,甚至还用乖巧焦急的小眼神儿向看起来比较友善的杨直讲求援。
杨直讲觉得题目过难,偶尔会给王雱一点提示。
王雱磕磕绊绊地把经义题都答完了,梅尧臣脸上看不出喜怒,只点点头表示他过关了,又给他写了一道论题,让王雱绕着论题写文章。
梅尧臣抬手在旁边点上一炷香,表示让王雱在两炷香内写完,一会儿他们过来验收。
王雱看着梅尧臣优雅出尘地点着香,心道这年头的文人就是讲究,叫人写作文还要点根香,这香还不是普通的香,还是香喷喷的那种檀香。王雱大胆举手发言:“今儿风大,要是这香不小心灭了怎么办?”
梅尧臣:“……”
杨直讲看了眼梅尧臣,总算觉出梅尧臣有些不对头。他笑道:“我们会算着时间,你不必担心。”
王雱再次大胆发言,隐约透露出自家的贫穷本质:“我们平时不点香的,两炷香到底是多久?”
杨直讲道:“两炷香约莫是半个时辰。”
王雱点头:“那我懂了。”他看了看论题,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摊开纸、拿起笔准备动手。
杨直讲走到外头看了王雱一会儿,叫主簿在旁边“监考”,自己边和梅尧臣往直舍走边问:“我怎么觉得你不太喜欢那小孩?”
梅尧臣否认:“没有的事。”
杨直讲刚才与王雱一道过来的范纯礼以及那封来自范仲淹的保荐信,依稀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
梅尧臣当初曾与范仲淹交好,多有诗文往来,后来梅尧臣给范仲淹写了篇《灵乌赋》,劝说范仲淹要学报喜之鸟,莫像乌鸦只报凶煞,招惹事端。范仲淹给他回了信,在信中写了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再后来,庆历新政失败,梅尧臣又写了一封《灵乌后赋》和《谕乌》讽刺范仲淹结党营私。
范仲淹没有再回应。
文人圈子没有秘密。梅尧臣屡试不第,靠从叔荫官才得以出仕。偏偏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期间重点抑制这种类似走关系的荫官方式,哪怕欧阳修极力向范仲淹举荐梅尧臣,范仲淹也没取用他。
是以曾经有些交情的两个人,在庆历年间已然分道扬镳!
这种事情,谁都不好说。当时范仲淹外放,连个敢去给他相送的都没有,只有一些清望之官敢于为他送行。
这王雱拿出的是范仲淹的保荐信,怪不得梅尧臣特意给他挑些难题。
杨直讲没再多言。
两炷香时间到了,主簿将王雱写的文章送到直舍之中,多说了一句:“梅直讲出的题挺难,我看那孩子写到两炷香结束才停笔。”
杨直讲看了眼梅尧臣,接过文章看了起来。
乍一看,这文章写得四平八稳,没甚突出之处,不过行文酣畅,洋洋洒洒近千字,眨眼间便看完了,通篇条理清晰,主旨分明,有理有据。细细一品,行文还有些熟悉感。
杨直讲对着王雱现写的文章琢磨一会儿,恍然想起来了:这不就是照着《五年科举三年模拟》上的范文写的吗?完全是仿着司马光行文来的。还真别说,这小孩还真学得有模有样。
想到保荐信还有司马光的份,这孩子实打实的师从司马光,杨直讲没了为难的心思,转头看向梅尧臣:“我觉得这小孩文章写得不错,你也看看?”
梅尧臣接过看完了,点头说:“可以。”
他虽然与范仲淹交恶,却也不至于刻意阻拦一个半大小孩进国子学,那与他从小到大读的圣贤书大不相符。
而且这小孩文章写得平平无奇,都是些拾人牙慧的陈腔滥调,让他入国子监也无妨。
平平无奇的王雱顺利获得入学资格,被主簿告知明日一早可以带着铺盖过来报到。范纯礼如释重负,又帮王雱问清楚他可以住哪个斋。
这“分斋法”是曾经的胡校长提出的,他极力往上面提出开太学火禁请求,让太学生可以留宿学校。
后来国子学的家长们眼馋太学的国家公务员考试通过率,要求统一管理,于是分斋法就在整个国子监贯彻下去了。
所谓的分斋法,指的是按照学生的偏好选择住哪一斋,比如主修《三礼》的就住礼斋,主修《易》的就住易斋,以此类推。
国子监的□□材是《九经疏注》,一看就知道你要学习的内容有多广泛,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九经都精通,总得有主有次。
因此胡校长当时提出分斋法,让志同道合的人可以住在同一个宿舍,平日里多交流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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