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易生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们说的嬢嬢是指自己的丈母娘,看到小男孩端过来的竹篮子里七八根油光光金灿灿的油条,直接拿了一根咬了一口:“我先垫根油条,晚点陪爸爸妈妈一起吃。”
他咬着油条在大厨房里转悠,见老式锅戗上两口大铁锅正冒着热气,一口锅里是锅巴泡饭,另一口锅上架着竹蒸笼,灶口后堆着整整齐齐的干稻草、玉米杆。四个蜂窝煤炉子搁在南边敞开的高窗下,深肚大砂锅里不知道在炖什么,热气连成了一片轻雾,旁边的木板上垒着整整齐齐的煤球。
陈易生戳了好几下蜂窝煤:“现在还有煤球啊?”
“有的,就是要私噶去运回来。老太太切勿惯煤气烧出来格么子,嘴巴刁得来。”大表姨妈笑着递给他一块湿毛巾擦手:“别过总归是老灶头烧出来格香。”
“砂锅里在炖什么?”
“这个是红汤,这里是焖肉,你姨父他们早上要吃焖肉面,这是豆浆,那是老太太她们的南瓜小米粥,你和糖糖想吃什么都行。”
“我什么都想吃,早饭就要弄这么多种花样,姨妈你们辛苦的咧,几点钟就要起来了?”陈易生算是明白唐方家讲究早饭是从那里传承的了。
“还好还好,我们乡下人嘛,天天就想着吃忙着吃。夜里开始加料炖老汤,点心大半都是现成的,你几个表嫂轮着帮手,五点钟起来足够了。”大表姨妈把堆着一团团雪白整齐的细面的竹筛子端去老灶边上,笑着告诉陈易生:“过两天你们摆酒席,外头搭棚子,接上八个灶,你姨父这次请的全是胥城集团里的大厨,放心,三十几桌小意思。”
陈易生又夸了一番姨父想得周到,踱到东边看西式厨房,橱柜冰箱烤箱微波炉料理机榨汁机电饭锅咖啡机一应俱全,白色大理石中岛台两边放了八把黑色皮高脚吧椅,有点不伦不类。转角单独隔出来一个L型玻璃房,里头两个立式大冰柜,旁边还有一个老式酒柜。陈易生兜了一圈,打开冰柜的门被一只吊着的全羊吓了一条,赶紧关上门,又看了看酒柜里的各色白酒黄酒红酒,出来后见唐方在案台上备菜,他凑过去笑着捅了捅唐方的胳膊:“大表姨父这西式厨房用的还都是BOSCH呢。”
大表姨妈把一盘子老豆腐端了过来:“装修的时候啊,老顾非要让老方买方太,老方特地打电话问了糖糖才买的这个,贵是贵一点,么子真心好用。”
陈易生把油条凑到唐方嘴边给她咬了一口,笑着点头:“德国人的原装货,用足五十年都没问题。”
一桌小孩子扔下筷子你追我赶地出了厨房,又有准备上班的一批年轻人进来吃早饭,笑着和唐方陈易生打招呼,厨房里顿时热闹起来,舀豆浆的舀豆浆,喝牛奶的去冰箱里翻找,吃泡饭的,蹭老太太南瓜小米粥的,等着大铁锅下头汤面的。一会儿工夫,大圆桌上就堆了七大碗八大盘,坐满了人,此起彼落的苏州话煞是好听。聊新闻热点的,本地八卦的,过年要换车的,谁谁谁又相亲了,陈易生错觉自己进了一家茶楼,新鲜稀奇得很,又觉得热闹好玩。
唐方在西式厨房这边麻利地做了扫墓用的三荤三素,素菜是香菇面筋、芦蒿炒干丝、苏州青烧老豆腐,荤菜是红烧鲳扁鱼、尖椒炒牛柳、三鲜炒鸡丁,直接装进保鲜盒里,转头见陈易生馋唾水嘚嘚,把剩下的笋丁青椒丁茭瓜丁炒了一小盘三丁,再炒出一盘酸辣土豆丝来配泡饭。忙完这些,那边圆桌上的年轻一辈已经撤了,小圆桌也搬到了一边,架起了八仙桌,搁上大圆盘,铺了一次性塑料台布,两个表嫂正在摆放新一轮的餐具。
很快,表姨父表舅表舅母们和方树人陪着十几位老人家都来了厨房,周道宁陪着唐思成走在最后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脸上难得地带着浅笑。
几十号人的一顿早饭从夜里准备到早上,吃了三轮,到了八点半才算全部结束。陈易生喝了一杯甜豆浆,吃了一碗三丁浇头配焖肉面,看着雪里蕻炒毛豆和酸辣土豆丝忍不住又来了碗锅巴泡饭。他从头吃到尾,方树人都忍不住让他少吃点别撑着。唐思成却笑眯眯地又夹了一块桂花糕给他:“怕什么,吃吃吃,等下要爬山呢。”
唐方把桂花糕截了过来:“爸爸,他伤还没好透,别吃那么多。真不知道究竟是我怀孕还是他怀孕了,这么能吃。”她见旁边的周道宁只喝了碗南瓜小米粥,吃了一根油条一个蟹壳黄,索性把面前剩下的三个锅贴推了过去:“你怎么吃这么少?”
陈易生赶紧伸筷子抢走一个:“我还能吃呢!”
唐方白了他一眼:“前面还少了一句话。”
“什么话?”
“扶朕起来——”
……
十点多钟,三个人上了山,过了冬至扫墓高峰,公墓大门口空荡荡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半透的云雾缭绕在山腰。周道宁把金银帛纸元宝等物放在了火炉边上,提着藤篮子跟着唐方陈易生进了墓园。
周道宁从来没有扫过墓,按照姆妈的遗愿,他把她的骨灰撒在西湖里,那里大概有她美好的回忆,虽然从来没听她提起过。每年清明冬至,唐方的外婆都会带着全家人回苏州扫墓,临行前总会留给他好几个保鲜盒,里面通常都是油水很足的大荤。唐方偷偷地跟他解释过,扫墓供过的菜她们一家都会吃的,让他别介意。他通常当天晚上在亭子间里悄悄吃完,把保鲜盒洗得干干净净,等她们一家回来。每次从苏州回来,唐方外婆都会给楼上楼下邻居带许多苏州的糕点,海棠糕桂花糕蟹壳黄梅花糕,他总能拿到分量最足的塑料袋。
可就是这样好的外婆,因为他在台风天里摔了一跤,没了。
墓园大道两侧竖着二十四孝的雕塑,下面的石碑上刻着解释文字,青青长长的石板路,陈易生举着伞,搂着唐方的肩头慢慢前行。周道宁看着他们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
石板阶梯斜斜上山,行到半山腰,到了方家的墓群。
冬至刚刚扫过的双穴墓依然很干净,唐方细心地把墓碑上黏着的几片树叶拿开,把菜和酒一一供上,一碗米里插上香,点上蜡烛。陈易生从大包里取出油布和垫子。唐方跪在垫子上拜了三拜:“外公外婆,我带易生和道宁来拜拜你们,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他们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陈易生跟着跪拜,下着雨依然磕头磕得嘭嘭响:“谢谢外公外婆,我和糖糖结婚啦,还有了长安宝贝,过两天就办个热热闹闹的婚礼。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糖糖的,请你们保佑她顺顺利利地生下长安,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开开心心。”
周道宁默默跪拜了三次,直起腰,墓碑上的外婆慈祥地对他笑着,似乎在说不要紧,没关系,侬还是外婆欢喜格宁宁。
“宁宁,多切忒点,糖糖切多了会得胖格呀。(多吃掉点,糖糖吃多了会胖的呀)”
“宁宁,勿是每个亲眷噻会得对侬好格,私噶照顾好私噶最重要。(不是每个亲戚都会对你好的,自己照顾好自己最重要。)外婆最欢喜宁宁了,又乖读书又好,心又好,谢谢侬一直帮糖糖补课。”
“宁宁,看到阿拉糖糖伐?伊去寻侬了。”
“宁宁,格件鸭绒衫倷唐伯伯买得太大了,穿勿牢,侬试试看。”
周道宁又磕了三个头才站了起来。唐方低声说了声谢谢,敬了三杯酒,撒在地上一圈,准备收拾东西。
“吾来收着,侬慢慢交先下山去。”周道宁拦住她:“陈易生,山路滑,你扶着点唐方慢一点走。我很快下来。”
陈易生爽快地把垫子油布叠了起来:“那就辛苦你了。”
两排矮松渐渐挡住了他们下山的背影。周道宁回过身开始收拾供品,收拾妥当后他默默站在墓碑前,对着唐方外婆的墓深深鞠了一躬:“外婆,对不起。”
那个台风天,他去了唐欢住的酒店,唐欢说有个朋友的儿子高考前需要加急帮忙补课,一个月二十堂课出价五万。他一直都缺钱想挣钱,就去了。他没想到敲开门看到的是穿着真丝睡裙一副诱人姿态的唐欢,地址人名联系方法和五万块现金就放在茶几上,旁边还有给他留着的一杯红酒。
唐方的电话是那时候来的,他没接。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把茶几上的钱和那张卡片收了起来,推开贴在他身后的唐欢还有她手里的酒。他甚至不愿意告诉唐欢他有喜欢的人,他喜欢的女孩是唐方是她的外甥女,这简直是对唐方的亵渎和侮辱。
但他十八岁的少年肉体,在唐欢的手下竟然不可避免地有了反应。他最后是在唐欢的笑声下落荒而逃的,回到禹谷邨的时候钱和卡片都湿了,102和202都黑着灯。
后来他才知道外婆出了事。他一直没有脸去医院探望外婆,没有参加葬礼,也一直回避唐方。唐方说分手的时候他并不意外,他认为过一段时间他和她自然就会好的,唐方会在禹谷邨等着他,等他功成名就,等他去诉说一切,等他把她抱在怀里,他会加倍地待她好。
他由此学会了冷着脸拒绝一切靠近他的女人,甚至对于男女之事越发淡漠,似乎这种欢愉背负着血色的痕迹,哪怕是想一想,也让他觉得不舒服。
命运在哪一刻就注定了结局,周道宁想不出来,但他终于有机会说出了这句对不起。
他还是会守护着唐方的。他的幸福,只和她有关,她能幸福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明天大结局。
第212章 婚宴(一)
三十一号一早, 陈老院士和常总工带着西安的一桌亲戚到了苏州,唐方见到好久不见的常峰常蕊十分亲切。常蕊也兴奋得不行, 一圈参观完, 把方家老宅夸得没边,直说想不到陈易生这种花心大萝卜竟然有福气傍上江南世家的大家闺秀, 话一出口就吃了陈易生两个毛栗子,疼得厉害,咬着牙暗搓搓地告诉唐方周筠后来还去她家两次。唐方一时没能把人名和人对上号, 却被陈易生的舅舅喊了过去塞了一叠大红包。
“这是外公给你和宝宝的,必须拿着。这是我们几个长辈给宝宝的压岁钱,你先替她收好。”
娃还没生,就开始领压岁钱?真好。唐方大大方方接过来道谢,陈易生乐呵呵挤到他舅舅身边问:“那明天还有没有红包?”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正和常总工说话的方树人都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常总工隔着五六个人吼了一声:“肯定有的了, 你急什么急真是的。难为情伐?”
难为情这三个字肯定不在陈易生的字典里,唐方倒是脸一红,还好有人来说礼服喜糖回礼都送到了, 大表姨妈赶紧站了起来:“树人你陪着亲家坐,我带糖糖去收。”陈易生赶紧举手要溜:“我也去, 昨天礼服改了两个地方, 我得去看看。”
唐方和陈易生带着常蕊去了旧楼,验收了喜糖桌卡回礼等物品,再去看已经挂起来的新郎新娘礼服。
“靠, 不是吧?你们这礼服得花多少钱啊?全手工绣的?妈呀——得绣多久啊?”常蕊伸手摸了摸,难以置信,再看看精致的伴娘伴郎礼服差点哭出来:“哥!偶也可以做伴娘的啊!!!你咋不喊偶一声呢?”
陈易生白了她一眼,自顾自试了试礼服,对着落地穿衣镜左转右转点点头:“我穿红色也太好看了。糖,你老公帅不帅?”
“哥您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要脸。”常蕊摆了个抠鼻屎的动作:“想当年我家可是半面墙都糊满了您的鼻屎啊,谁想到现在装装样子也能骗到唐方这么好的女孩子呢——”
两盒喜糖样品划出一道弧线,砸在了常蕊的头上。
唐方斜睨着陈易生,疑惑这个常常撅着屁股在镜子前剪鼻毛的臭家伙还有多少黑历史没有被挖掘出来。
几个人从旧楼出来,园子里遇到正要代表方树人去外面迎接S中学老领导和老师们的周道宁,停下来说了几句话。
常蕊迈开了腿挪不动眼,结结巴巴地问唐方:“他——他是你、你家亲戚吗?也太好看了吧?还对我笑了呢。”
陈易生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花痴啊你,你哥我不比他好看?”
常蕊犹自一步三回头的嘀咕:“你是自己觉得自己好看,他才是真正的好看——原来世上真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唐方笑着挽起陈易生的手:“谁说的,我男人才最好看。”
陈易生心满意足了。
下了大巴车的老校长和一众老师们见到竟然是周道宁来接,都吃了一惊,没人不记得这个命运多舛又格外出色的学生,他曾经是学校的骄傲,毕业后也成就惊人,却再没回过母校。谁想到会在方树人嫁唐方的时候再见,他却并不是新郎。当年少男少女的花季情愫,只有他们自己以为天知地知无人知,殊不知落在过来人眼里,一个眼神一个笑容都明明白白彰显着爱和恋。
大家到了祥云楼,又是好一顿叙旧感慨,无比热闹,老师们见唐方已有了身孕,新郎官陈易生神采飞扬挥洒自如,再看一旁的周道宁毫无怨尤温和沉静,都佩服起方树人来,这都能搞得定,等于多了两个半子,到底是方老师。
不多时,上海和如东的亲友陆续抵达,老宅子里越发人声鼎沸。唐思成和方树人忙着往来招呼,陈易生和唐方老老实实在祥云楼里给各路亲友参观,敬烟敬茶,充当合影道具。
“新郎官是做什么的?”
“哦,蛮好蛮好,设计行业好,这么年轻就当了所长,前途无量。”
“糖糖是不是有了?”
“怎么不早说?我们好给宝宝准备蜡烛包新棉被小鞋子呀。”
……
到了中午,拜过灶神火神,大厨房外搭好的八个临时炉灶都忙了起来,长案台上红案师傅刀声不绝,中岛台上白案师傅挥洒面粉,锅戗上两个大铁锅和四个大砂锅都热气蒸腾,虽说婚礼正日子是明天,但乡下摆酒席,哪有少于三天的,遇到流水席,炉灶更是从不熄火,从早到晚的忙。大表姨妈主持红白喜事经验丰富,带着几个小辈不慌不忙地指挥着从酒店请来的帮工们,冷盘、热炒、咸汤、甜汤、白汤面红汤面、咸甜点心、水果,装进食篮餐盘里流水一样地往祥云楼送去,好在人还没到全,祥云楼只设了十桌,也当做明天的宴席流程演练。
洗菜间里忙完备料的六七位帮工们已经开始清洗明天近四十桌要用的餐杯碗盘砂锅等等,再分批消毒,留待明天备用。另一边玻璃屋里,几个小一辈的方家媳妇忙着清点着堆积如山的酒水香烟,一桌桌配好,只等明天开席前送过去,点完酒水又去点桌布口布,婚礼办一天,至少得准备三天十二顿能替换的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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