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方目光掠过他露出来那小半截欲言又止的锁骨:“阿拉爷送来交关小菜。吾切啊切勿忒,谢谢了。(我爸送来好多菜,吃也吃不完。)”拒绝是拒绝的意思,到底拉不下脸,语气一柔和,上海话从女孩子嘴里不免流露出几许嗲味。
周道宁笑了:“那就给我添双筷子。唐伯伯的葱烧大排最灵了,还有臭豆腐。”
唐方瞪着他,觉得这人十几年狗鼻子从来没退化过,也还是那样自说自话。她还偏偏没骨气强硬不起来。
“有饭就行。”周道宁伸手又解开了一粒衬衫扣子:“今天我午饭也没吃,饿晕了。”
唐方吸了口气,侧身让他进门:“有饭。”
四月里的灶披间,一生火就热烘烘的,墙上的摇头电风扇嘎吱嘎吱转来转去,老油烟机响起来呼哧呼哧咆哮着。唐方把米饭隔水蒸上,三个大荤回了下锅,蒜蓉炒了个广东菜心,手机就响个不停,一看是亲爹。
“糖糖啊!我告诉你,宁宁啊,周道宁今朝回上海来了哦。啊呦,多少年没消息了,十年有伐?”唐思成话里透出高兴劲儿。
唐方莫名有种又被亲爹卖了的感觉:“嗯?”
“他啊,客气得来,一定要请我们出去吃饭。我烧都烧好了,就让他先去你那里吃晚饭了。他还记得我的葱烧大排呢,一听有臭豆腐,高兴得要命。”唐思成不胜感慨:“和你一样,说到吃的还是小时候那样,肯定两眼发光。你们尽管吃啊,你也多吃一点,明朝爸爸再烧了送过来。”
唐方愤然把铲子拍在案板上,无语。
“哦,对了,我后天再送菜给你,明天晚上宁宁请阿拉切饭,你妈妈让你选个餐厅,他现在是你老板了对伐?明天你们不是要一起上班的嘛,你们下了班一起去,我们在餐厅会合。”唐思成奉旨叮咛:“餐厅位置记得发到你妈妈手机上啊。”
“撒?”唐方眼冒金星。
那边传来老父语重心长的叮咛:“人回来了就好,不要想那么多了知道吗?”
谁想得多了?什么人回来了就好!唐方看着屏幕,熟悉的预感又上心头,依然是不祥二字,好像得祭出陈易生这个法宝了。这家伙该派用场的时候竟然不在……
周道宁施施然进了厨房:“阿里几样好了?吾先端过去。(哪几样好了?我先端过去。)”
唐方看着他身上的白色老头衫和灰色运动裤目瞪口呆:“周道宁!侬勒吾房间调衣裳!??(你在我房间换衣服?)”你还自说自话给我爸打电话?!怪不得知道有臭豆腐……
周道宁低头闻了闻葱香大排,笑着抬起头,烟雾腾腾的灶前,他的脸熠熠生光:“又不是没换过。”
热血涌上头,唐方一头一脸的汗。
周道宁随意拉起老头衫的短袖,擦去唐方鼻头的汗:“给我饭盛满一点,我还是老样子,不添饭的。”
唐方耳根子烧得滚烫,人却一动也动不了。
二楼的一户邻居拎着很多塑料袋也进了厨房间,看到他们两个愣了愣。
“你们——是新搬进来的?”
周道宁端起两个盘子:“嗯,阿拉从小勒格得长大格,刚刚搬回来。(我们从小在这里长大的。)”
“哦哦哦——勿是租客就好。”中年男人松了一口气。
唐方默默揭开蒸锅,蒸汽熏得她脸颊通红,耳尖也红得发亮。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
***小剧场***
周道宁:现代人对精英男的理解太过浅薄。唐方,你不要受她们影响。
方少朴:现代人对富二代的理解太过浅薄。唐方,你不要受她们影响。
赵士衡:现代人对官二代的理解太过浅薄。唐方,你不要受她们影响。
陈易生看看他们,摊了摊手:现代人对腰长腿短的理解太过浅薄。我告诉你们,腰长,才有运动的轴距,才能发挥出足够的力度和弹性。
喂——现代人对文明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又动手?!我们火星人不想和你们地球人计较——
唐方唐方——救命!!!
第47章 肉汁拌饭
唐方一声不吭, 把盛得满满的中饭碗放到周道宁面前, 去餐边柜里取了芝麻瓶,在米饭饱满的圆弧顶上撒了几粒黑芝麻。
周道宁盘腿坐到地毯上, 拿起手边的龙猫筷架看了看:“还是嘎欢喜宫崎骏?”不由得自嘲他在唐方心里,恐怕还不如龙猫。
“嗯。”唐方把浓赤酱油的葱烧大排换到他面前,把碧绿青翠的广东菜心放到自己手边。她不知道周道宁为何能做到一步跨越十年的长河, 但却也不意外他会这么做。
小小椭圆茶几上铺得满当当的, 唐方舀了一勺海南黄椒酱平铺在奶白的臭豆腐上。
“侬格饭呢?”
唐方倒了杯牛奶给周道宁:“吾夜里勿吃碳水。没烧汤,医生港牛奶配米饭一道补钙效果好。”
周道宁喝了一口:“嗯。脱脂奶邪气难切(脱脂奶太难喝)。”
唐方没做声。
“要勿要来一口饭?吾还没动筷子。”周道宁笑:“侬已经瘦忒交关了。(你已经瘦掉很多了。)”两人交往的时候唐方即将跨过六十公斤,拍大头照的时候只看见她圆滚滚的脸颊和双下巴。现在低着头双下巴都没了。
唐方摇头:“真不用。那一盒饭都在你碗里, 你要是吃不饱也没了。”
周道宁给她剥了一只油焖大虾:“吃不饱你再给我煮碗面,大排面最好了。”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聊边吃,盘子倒一个接着一个空了。唐方看着周道宁熟练地把葱烧大排的汤汁倒到剩下的小半碗饭里,毫无形象地呼噜呼噜闷头吃起来, 眼睛突然有点发胀,有什么压也压不住地要溢出来。
她第一次见到周道宁这样吃肉汤拌饭的时候,特别吃惊, 告诉爸妈后,唐思成叹气说肯定平时太缺油水了。那时候周道宁一周两次奥数集训, 两次物理奥赛集训,还有两天要足球队训练, 又是学生会会长,回到禹谷邨天都黑了。他舅舅一家总是五点就早早吃完饭,给他留点肉汤几根菜半锅饭一堆要洗的碗盘, 就连水果都特地买最便宜的烂苹果烂香蕉打发他。
唐方外婆看不过去,肉麻伊(心疼他),给唐方准备的下午点心,总会给周道宁留一份。唐思成烧饭,大荤也总留上满满一盒。为了这个,周道宁的舅妈砸得二楼厨房间嘭嘭响,指桑骂槐,怪唐家多管闲事。方树人知道了杀上楼去,揪着周道宁的舅妈要去派出所告她虐待青少年,还是居委会的阿姨们来调解的。周道宁的舅妈坐在楼道地板上哭诉知识分子欺负人,又说为了治周道宁姆妈的癌症,家里借了二十几万一辈子都还不完,哪里来的钱大鱼大肉,又揪着周道宁的衣领要他说清楚舅舅舅妈哪里虐待他了,好像她比窦娥还冤。
唐方记得周道宁衣领被扯破了,他就那么垂眸淡淡地看着他舅妈,一个字也没说。
方树人气得直跺地板,问周道宁舅妈周家杭州的房子和地都去哪里了,既然借了二十几万一辈子都还不完,她们哪里来的钱买东方剑桥的豪宅。
周道宁舅妈哭赤无赖,又骂方树人因为周道宁妈妈以前开个玩笑说要结娃娃亲,就真把自己当周家的亲家了,还盯上了周家的房子土地,用心险恶,治病的时候怎么不见这种“亲家”出力。
周道宁却站出来朗声告诉众人:“我妈生病的时候,唐伯伯和方老师特地来杭州送了六万块钱。我回来转学也是方老师帮的忙。外婆一直对我好,我都记得的。”
周道宁的舅舅跑出来甩了老婆一巴掌,笑着给方树人赔礼。
一场闹剧过后,周道宁的日子更难过了。
“糖糖,我是只有一条路的人。”周道宁对她说:“你得跟我走。”
她说她走不了。他却说她不是走不了,而是不想走。
她也的确是不想走那条出人头地的黄金大道。
“你走不动,我就拖着你走。”周道宁笑着告诉她。
他是真的会拖也要拖着她走的,她很清楚。
嬢嬢唐欢说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个人一起走,只有并肩前行才能长久。一个跑,另一个紧追慢赶,或者一个人拖着另一个前行,都会出问题。
她从来没嫌弃过周道宁,倒嫌弃过自己胸无大志和能力有限。林子君和秦四月分析得对。
唐方你和周道宁在一起自卑了吗?自卑了。
你是不是怕自己竭尽全力追赶周道宁仍然追不上他的步伐?是的,她怕。
你怕跌跌撞撞跟着他有朝一日会被他扔下?她怕的。
你怕出现了那个能和周道宁并肩前行的人以后,他会头也不回地舍弃你?怕,她更怕周道宁心有他属后,看在两家的情分上连抛弃她都不好意思。
因为怕被抛弃,所以先放手。林子君鄙视她是个感情上极度自私不懂得爱的胆小鬼。
她是,她承认。外婆的出事,只是给了她再好不过的逃跑的理由。
***
周道宁站起身收拾碗筷,唐方拦住他。
“还是我来吧。”周道宁笑:“这个厨房我比你熟。”
唐方叹了口气抢过托盘:“你洗了那么多年碗,还是少洗一回吧。”
收拾完灶台,擦着碗盘,唐方脑子里乱哄哄的,想不出该怎么对待周道宁,万一他要赖在这里留宿——
脑子里嗡的一声,她手里的盘子差点砸了。
回到房里,茶几上干干净净,周道宁蜷缩在她小小的沙发里,看起来竟然已经睡着了。
唐方轻轻把餐具收到餐边柜里,泡了一壶普洱,绕过衣柜,看到陈易生替她选的女童床,眼皮直跳心发慌,赶紧又转回客厅。
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翻着杂志,唐方什么也看不进,忍不住转过头,想索性叫醒他赶他走一了百了,明日事明日再应付。
落地灯的灯光打在周道宁的侧脸上,半明半暗,没了他平时神色间的清冷,更显风姿特秀。
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唐方屏息静静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面容,一时忘了初衷。最熟悉的陌生人就是说她和周道宁吧。
周道宁眼睫轻颤,慢慢睁开了一条缝,黑曜石般的眸子带着点睡醒的湿意。
沉迷于美色的唐方吓了一跳,刚要挪开眼。周道宁却比她还快,半边脸靠在了她的背上,叹了口气。
“糖糖,我不逼你了。你别怕。”
周道宁的声音低沉,像是喟叹,像是承诺,还像是追悔。
唐方身子一僵。
“你不想跟我走,那我就回来,跟你一起走。”
唐方懵懵然。
“等我忙过这几年,三十五岁,我就退休。你不是喜欢东山吗?我们去外婆家边上买块地,对着太湖,种种菜,养几条狗,生两个孩子。”周道宁闭上眼,睫毛扫过唐方的衬衫,有点痒,他又睁开闭上了好几回。
唐方不知所措地回了一句:“我以前随口说说的,随口说说的而已。”文艺女青年大多都有这样的梦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她真就是随口说说的。
周道宁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你说什么言不由衷的话,就要重复一遍,是要让自己也相信这是真的?”
唐方挺直了背,离背上贴着的那一片温热远了点。
“就像你说分手一样。”周道宁眯起眼:“周道宁,我们分手了,分手了,分手了。你说分手的人还哭成那样,好像是我抛弃了你似的。”
唐方吸了口气,转过身面对现实:“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的确做得很差劲,没跟你说清楚,对不起。我没有嫌弃你什么,真的,你什么都好,我真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周道宁,我们真的已经分手了,分开十年了,做回朋友或者同学甚至老邻居都蛮好——”
周道宁静静地看着她,忽然无奈的笑了笑。
“唐方,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了。”
眼泪毫无防备地决堤,唐方用手背胡乱擦了擦,又伸手去摸抽纸擦鼻涕。她明明还有很多话要说,要和他说清楚的,他怎么能说这种话!
周道宁却坐了起来,扯起老头衫,把她搂入怀里,替她擦起眼泪鼻涕来:“是我该说对不起,外婆出事的时候我没接到你电话,你发脾气是应该的。我不该吼你。”
唐方抑不住埋头大哭起来,把周道宁身上的老头衫揉成了湿抹布。
“是我太年轻不懂事,是我不好。”周道宁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外婆住院,你选师大最保险。上什么大学在哪里上其实都没关系,我不该那样说你,更不该去找你妈妈谈要你复读重考。对不起。”
“我没去送外婆,是我不对。”周道宁抱住她,眼睛也湿了:“外婆肯定怪我没良心了伐。什么时候你带我去扫墓吧,外婆喜欢扶郎花的对不对。”
唐方边哭边摇头:“外婆没怪你。”
外婆出事,当然都怪她。要不是她大风大雨的天里硬要去给周道宁送伞,外婆就不会陪着她出门,也就不会在半路上摔了一跤,就不会颈椎骨折,更不会那么早就去世了。姆妈从小到大都一直在骂她,可这件事却从来没骂过她一句。她高考前不复习,天天守在病房里,姆妈也没说过她一句还给她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她最后选了上师大,姆妈也没有吭声。
周道宁轻轻拍着唐方的背:“也不怪你的,糖糖。外婆最欢喜侬了。”
唐方抽泣着把他汗衫侧面拉过去擦眼泪。
“吾啊最欢喜侬了。”周道宁柔声说,觉得上海话不够正式不够分量,摸了摸她的头,抬起她涕泪纵横的花猫脸,认真无比:“唐方,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
方少朴:作者你出来!
陈易生:哦,喊你呢,你就出来走一个吧。
赵士衡:易生都这么说,那作者大人,你就出来好好谈谈?
作者顶着锅盖大喝一声:“别慌——!喊亲妈,喊三声——”然后一溜烟跑了。
方少朴带队在后面追:“亲妈——!我喊你了,你敢答应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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