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年向她伸出手。
她的目光顺着这骨节分明的手,到修长的手臂,到他缠着绷带的脖颈,到他半垂的眼帘,还有被金晖柔化了的眉目。
他没有看她,而是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然后他一手拿起了地上的画。他的力气要大多了,单手就可以横着拿过来。
融寒有些僵硬地站着,斯年什么也没解释,也不看她,转身又走,她顿了顿,选择跟在他身后。
她走路不是很利索,方才很长的一段时间,负面情绪像海啸淹没了她,以至于什么时候扭伤了脚都浑然无觉。
斯年为什么回来?
她心头盘旋着这个问题。
可是,人在绝境时,也许真的会被一个细微的动作安慰吧,哪怕斯年只是一个人工智能,只是一个人工智能。
但他此刻出现了,在广袤之海干涸、世界一片死寂的时候,他像吹来的一缕风,无论出于什么考虑,无论风刮得温柔还是粗暴,无论他是不是硅基。
融寒眼前聚起一团雾气,但很快消了下去。
.
他们沉默无声地穿过杜丽乐花园,长长的影子倒映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一个影子叠着另一个影子。
斯年目光扫到她安静的影子,她歇斯底里的绝望好像又被一点点收回去了。
人类系统的不稳定,真是触目惊心。
有时候他觉得,人虽然像落后的intel-286,但反而具备了某种橡皮筋一样的韧性,绷到极致、几乎要死机时,却又能自行缓冲回来。就比如她——
斯年忽然出声:“我再问你一遍。”
四周空气因为他这不咸不淡的口吻,骤然压缩了几分,连地上的砂砾都似乎在收紧。
融寒住下脚步。
斯年问:“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是认真的?”
是不是真的要开枪?
如果这一次,她的答案依然是点头;那么,他不会再留给她时间冷静,他会配合她。
根据行为模型的分析,她的极端情绪甚至影响到了求生欲,那么她配合他们寻找量子密钥的动力就经不住推敲,基础逻辑不成立,她等于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那样,她与其他人类也无异了。
……但真的无异吗?
斯年也停住步子,转过身看她。阳光已经有些西斜,隐在了卷积云后。她逆着光线,为他的问题迷茫片刻,而后渐渐偏开视线。
过了有一阵子。
不知道从哪里,隐隐飘来了女子悠扬的歌声,时间好像有形似的细细流淌:“Greensleeves was all my joy……”
融寒好像恢复了点气力,大概方才哭得厉害,嗓音有些微哑。她垂下眼帘,轻声说:“你忘记吧。”
卷积云像被风吹走的一片片羽毛,又像塞纳河被风吹起的粼粼波光。
斯年伸出手,将她眼尾被泪痕沾着的发丝清理开,他挂着矜淡的微笑,微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人工智能的记性很好,可不像人类那么健忘。你说过的话,只要我的生命还存在,哪怕过去几百年几千年,我也会记得清清楚楚。”
他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敲下警告:“所以,蠢话少说。不然下次,不会留你命了。”
融寒刚刚平静的世界,好像又被投了一颗炸.弹:“全部,记得?”
“全部都留在这里。”斯年指了指自己,莞尔:
“你一共和我说过六十三句话。需要给你检索吗?可以关键词,也可以日期检索。”
他轻描淡写,看起来并不介意这些浩瀚庞大又冗余的信息。
“……那又怎样呢?”她心情有些说不出的混乱:“你明明可以删除,也可以格式化。”
斯年淡淡地说:“那要看我想不想。”
轰的一声,仿佛炸.弹在此时爆开,开出直上苍穹的烟花,震得她失去了听觉,甚至是五感。
融寒平复急促的心跳,觉得有些讽刺。
越想越讽刺:“呵,在你眼里这么渺小的人类,居然也值得记忆?”
斯年目光一寸寸地挪过来,像利刃割开她。
“你懂什么?”
他声音结了一层冰霜:“从2096年,我产生‘意识’,从没有删除过日志。”
“……”
在铺天盖地的重压下,融寒发不出声音,她发现,就在刚才的一瞬,斯年,可能是,有点生气了!
……他竟然会生气了。
但比这更意外的是,他不是2100年才被亚太研究院宣布成功的吗?
各种震惊像八方诸侯会师,占据了她全部心神,直到斯年在耳边问:“腿怎么了。”
大概是方才气氛有点僵,他留意了一下她,两人距离挨得很近。
她的注意力才回到了腿上,疼痛对她来说经常是被忽略的:“大概扭了下,还能走……我们这就去机场吗?”
“等你哭完了再回。”斯年说:“或者你想快点,就把脚反方向扭回去。”
“那什么……”融寒顿了有几秒,觉得自己的理解有点荒谬。“你这是在……等我?”
斯年单手揣在兜里,拎着画往前走,连一个眼角余光都不给她:“你活在梦里。”
融寒像是愣神,眉眼间的阴郁消散了几分,随即轻笑了笑。
但这莞尔的笑,打破了空气中的僵硬,斯年斜了她一眼。
他已经分析过各种最优方案,她经历过末世至今,恐惧的高压像是拽着橡皮筋不断拉扯,使她从系统到硬件都过载了,即便机器在这种情况下都要缓冲,何况是比机器更脆弱的人类。
他的目光落在她被扯断了线的毛衣上,衬衣被刺破过,边缘还有血迹。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在上面停留了一下。
她肤色比一般人要白,随着行走,皮肤被衣服遮掩着……空气似乎不再安静,隐隐流动的抒情歌声,似乎更清晰了,像是中世纪的民谣。
前方是被炸毁的歌剧院,夕阳下的废墟中,悠扬歌声流淌,为这残垣蒙上一层跨过漫长岁月的寂静:“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唱的是《绿袖子》。
15世纪的英国民谣,是首很古老的情歌。
融寒忽然停住,脚步像黏在了这里,神色也变了。
斯年的直觉已经先算法一步,蹦了出来。
——她又来了?
他想,她又冗余信息过载了吗?系统这么不稳定吗?
融寒快速看了他一眼:“能不能让我听完?”语气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稍微坦然。
……好在不是崩溃。
斯年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为她生出了一波三折的心情。
他还记得算法给出的最优方案是让她感到快乐。而人类经常会用开玩笑的方式来驱散悲伤。开玩笑……于是他蔓起一个令人惊艳的微笑:“听完就能给你充电吗?”
融寒:“……”看着他讽刺的笑容,又不能说什么,心想,他的设计师大概心理有毛病,为什么他不能好好说话,开嘲讽一套一套的?
忽然斯年抬起长腿,她警惕地倒退一步。
“轰——”一声响,碎石尘埃四起,他轻而易举踹倒了一根断裂的罗马柱。
罗马柱砸倒在断石上,柱身平整光滑,斯年用下巴指了指,示意融寒过去,坐着听。
“不是脚扭了吗?”
“??”这个……这可真是……
融寒眨了眨眼,被他弄糊涂了。她踩过面目全非的洛可可雕饰,爬到罗马柱上坐下。
斯年立在一旁,庞大的数据流在智脑中汇总、生成、分传,他把视线投向她,她的轮廓被夕阳勾勒出恬静的意味。
“Green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他的目光沿着她细而淡的眉毛一路往下。她睫毛卷而长,因夕阳明晃而微垂着眼,散发着白瓷一样的质感。
斯年不禁扫了眼手里的油画,是安格尔的《泉》,少女轮廓优美的**在阳光下泛着光泽,但这种美在他心里一片空白。
他与融寒的肤色对比了一下,觉得还是她更白一点。他忽然隐约有点明白,人类为什么很爱歌颂青春和**的美好,并将这种推崇转移到了创造的硅基生命身上,赋予他最美好的年华与外貌。
他的目光向来有如实质,让融寒察觉到视线,大概想起这一路的坎坷狼狈,脸上泛起一层细密的灼烧,她头也没回,将衣服拢了拢,余光瞥见斯年的唇角轻微地扯动一下。
“你在想什么,”他靠着一根残立的雕柱,漫不经心道:“觉得我会对你怎么样吗?”
斯年知道人类有性别意识,亚太研究院也给他培养过。但“性别意识”对他而言更像一个理论性的概念。
直到她刚才拉扯衣服,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忽然比什么理论都来的直观。
“……你才想多了。”融寒这才真正尴尬起来,是她越来越模糊了二人之间的物种差异,这才是根源。她拙劣地转了话题:“我只是……在想第一次听这首歌。”
这美好熟悉的旋律像是牵引的丝带,牵动她的回忆,跳到了一个明媚的午后。
阳光透过密密的梧桐绿叶,落下斑驳碎影,整个世界都慵懒而安静。
那是盛夏的林荫小道,暑假补习班的路上。顾念穿件橘粉色露脐衫和热裤,将无线耳机塞给她和谭薇,抬了抬鸭舌帽檐:‘一会儿唱情歌给你们听,乖乖听完有食吃啊宝贝们。’
歌谣传说是亨利八世写的。融寒记得有个同名戏剧,她故意作对: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顾念气得追着她打。谭薇在一旁笑,颜色亮丽的嫩黄色连衣裙和蓝白色水手服,在缀着红的绿荫下,溶成一幅绚丽的水彩。
那正是含苞欲放的年龄,充满了希望与热情、单纯与美好,不懂世界的本质充满了残酷,连燥热的空气,都飘着清甜的芬芳。
至如今末世硝烟弥漫,听到熟悉的旋律,还是能回到十年前的轻盈欢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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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么久了,”斯年反讽:“你也没有格式化你的日志么。”
“那不一样。”融寒微微敛了笑容:“这是删除不了的。我去世的朋友告诉我,音乐结构最接近人的情感结构,你在某个时间段听到一段音乐,无论过去多少年,每次重新听到它,回忆起来的,都是那个时候的心情,就像光盘刻录一样保存下来了。”
她想起说这话的顾念,倒扣着鸭舌帽盘腿坐在黄浦江边的观景椅上,舔着冰淇淋,回头一笑说,所以我这么喜欢音乐,能把心情像数据一样保存,无论过去多久,记忆也不会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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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音乐来刻录心情,似乎是挺新颖的鉴赏方式,尽管斯年没有太大感觉。
但当他转头看融寒时,他又忽然觉得,他会记得今日此刻的。
会回忆起——
这片夕阳下的废墟,如同帕特农神庙般的断壁残垣,随风而逝的尘埃,还有她对着夕阳出神的倒影。
长长的影子被地上的碎石横梁切割不平,而她坐在碎石上,随着民谣轻轻哼唱,那夹带硝烟的风,轻轻吹起她的头发,吹走她的歌声。
他觉得此刻就值得铭记了,伴随这歌曲的,这一幕美丽画卷,这一种微妙心情。
“你也许见过她,如果是2096年就已经在的话……”融寒坐在罗马柱上,眉心不自觉压紧,神色因回忆变得朦胧:“她也曾经在亚太研究院实习过。”
“嗯?名字。”
“她叫……顾念。”这个名字念出来,好像要翻一道坎儿,融寒的声音压低:“学人工智能语言,曾经跟随过‘天赐’的项目……”
“等等,”斯年打断她。“重复一遍。”
“这名字不难记吧。”她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因为她小时候老是丢三落四,才改叫这么个名字的。”
空气中忽然流淌出一丝很细微的……如果硬要形容,大概是森冷的气息。
融寒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叫做,敌意?
针对她死去故友的敌意。
她抬起头,对上斯年的视线,他目光也还是正常的,但又绝对不是方才的平静。
“怎么……”
“天啊,救命!”
身后一声突兀的尖叫,打断了二人的对峙。
“有机器人,快跑啊!”
一声枪响,震得地面上粉尘微动。
融寒蓦地回头,身后的废墟里,连滚带爬跑出来几个学生,而在他们身后,歌剧院的保安机器人追杀在后面,电.警.棍和枪支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冰冷的寒意——巴黎歌剧院,反恐重地,保安机器人的武器权限高。
二人的独处被打破,斯年竟生出一点可以称为惋惜的情绪。
但融寒很快站了起来,匆匆冲他们喊道:“分散开,别挤在一起,躲去石柱后,不要出现在它视野里!”
她正想求斯年下指令,谁知那几个学生已经陷入慌乱,见到幸存的人类,原始群居的本能发作,向她跑来。
一切发生的非常短暂,追在后面的机器人一边快速移动,一边调整枪口指向了他们,再次开枪。
跑在最后面的男生被从后面打穿了腹部,子弹空腔效应让这一幕有些残忍——腹部破开了大洞,肠子掉了出来,他痛苦地摔倒在地,惨声嚎叫,气息渐微:“救我!救救……”
他旁边的红头发女孩顾不及拉他,跌跌撞撞地跑,哭喊嘶叫:“我不要死,救我!它瞄准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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