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听惠见姐妹之中无人应话,特特点了陆听溪;“五妹妹素日最是机敏伶俐,不如猜上一猜?”
这等事,纶表兄说他也是才得知不久,陆听溪更不会知晓,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
陆听惠暗勾笑,就听陆听溪道:“二姐是想说太后到时会让官家女眷们入宫共与佛事?”
陆听惠正吃樱桃,险些咬到舌头,惊愕看她:“你怎知的?!”
陆听溪笑道:“二姐素日最是机敏伶俐,不如猜上一猜?”
陆听惠听她竟将她的话如数还与了她,偏还一副嬉笑的口吻,让她不好较真,一口气憋在胸口,嘴上却还得夸她这五妹妹慧黠。
陆听溪暗道谢少爷的消息果然灵通。自打她与他缔盟之后,好些事都比旁人知道得早得多。
众人跟陆老太太作辞后,陆听溪被陆听怡拉到了廊庑僻静处。
“那桩事……淘淘说,我要不要现在去跟祖母道个清楚?”陆听怡唯恐顺昌伯府那门亲事成了,心中急乱。
陆听溪思忖少顷,道:“姐姐如今说了也无用,倒不如先跟崔鸿赫通个气儿,让他父母来一趟,跟祖母表个意。”
她不能将谢思言的筹划道出,只能尽量周全大堂姐这边。
陆听怡急道:“我镇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和他说去?”
陆听溪道:“可以寻个由头出门,往韦弦书院那边去一趟。我跟姐姐一道。”
姐妹二人议定,回房拾掇一番,往前头去的路上,碰见了正玩抖空钟的陆听芝和陆听芊。
陆听芊忙放下手里空钟,提裙上前:“大姐和淘淘可是要出门?”
陆听芝打趣道:“妹妹窜得这样快,莫非还想出门接着挑拣胭脂水粉去?上回跟娘出去,逛了好几家铺子,妹妹都没找见合意的。”
“妹妹近来这般挑剔,依我说,合该管淘淘借些颜料来,妹妹想把脸涂成什么色儿,就让淘淘调个什么色儿出来,届时妹妹那妆决计是京中头一份。”
陆听芊红了脸。
今日听闻浴佛节入宫之事,她就即刻想到了自己的胭脂水粉尚未买齐,当下有些坐不住。
沈惟钦是宗室子弟,浴佛节那日自然也会入宫。
她至今想起董家寿宴那日的偶遇还会面红耳赤,沈惟钦竟目不转睛盯着她胸前配饰看。
陆听怡眼见着四妹面上霞色几要红过今日吃的樱桃了,解围几句,称下回再带四妹出来,领着陆听溪出了垂花门。
坐上马车,陆听怡瞥了眼五妹搬上来的那个三尺见方的箧笥,问她里面装的甚。
“一些书画。从前给我授业的纪先生住在韦弦书院附近,我打算把近来的画拿去给他老人家看看,讨教一二。”
陆听怡笑道:“淘淘果然好学。”
陆听溪默默埋下头吃点心,压下心中忐忑。
书院多择址阒其无人的清静之处,韦弦书院位于京师西郊,水绕山环,地界清幽,隐世桃源一般的所在。
书院侧植海棠林,林尽复西十数里外有寺名鹫峰。鹫峰寺是左近唯一的庙宇,往来僧俗知士子须静,书院内中又有官宦子弟,为免冲撞,偶然途径,必穿海棠林,绕行书院。
然而自打谢思言来韦弦就学的消息传开后,连这处海棠林也清静了下来。
杨顺沐着飒飒熏风,立在海棠林中,骋目远望无垠旷野,不禁喟叹。
这深山老林里的男人堆待久了,果然瞧见一头母鹿都觉娟秀可人。
世子也是好耐性,陆姑娘迟迟未曾践诺,世子竟也没去掳人,还端坐在此下棋。
陆姑娘未露面这几日,世子又多了一桩烦心事——国公爷来信说,让世子准备着,下次回国公府时,相看保国公家的小姐。
世子心里烦闷,面上却半分不显,这才可怖。
谢思言背临一株虬枝海棠,看向对面的堂弟谢思平:“该你了。”
明明对面的兄长神容平静,谢思平却莫名不寒而栗,不知为甚,他总觉这两日的兄长格外瘆人。
“兄长饶了我吧,”谢思平直渗冷汗,“这棋其……其实也没甚好下的,我早就输了。”
兄长一早就能杀他个片甲不留,却偏生慢慢折磨,看他垂死挣扎,看他负隅顽抗。他深知兄长性情,不敢胡乱走棋了结此局,只能苦苦支撑。
这种棋下多了,他非愁秃了不可。
究竟是哪个作孽的惹了兄长不快!
他得作速回书院了。谢家家教之严,堪可谓冠绝一时,天下仰风。他若再不走,明日交不上功课,传到他老子耳朵里,他怕是要被揍得半月下不来地。
他若有兄长那等好使的脑子,他也闲坐下棋。
谢思平虽已立起,但未得兄长应允,并不敢走,只能恭敬垂手。
此时,崔鸿赫过来,说有先生叫谢思平过去。谢思平如蒙大赦,得了兄长首肯,一溜烟跑了。
崔鸿赫与谢思言寒暄几句,施礼道:“在下有事在身,倘有人向世子问起在下行踪,世子只道未见便是,万望多行方便,不胜感激。”言罢再礼,作辞而去。
谢思言吩咐杨顺几句,须臾,杨顺折回:“世子,崔鸿赫往林峦深处去了,有个女子戴了帷帽远远过来,大抵是陆听怡。”
杨顺说到后头,大气也不敢喘。
崔鸿赫都等来了大姑娘,世子却……
“崔鸿赫走时那架势,急着投胎似的,有姑娘来找有什么了不得的。”谢思言冷嗤。
他两根长指紧夹一颗黑子。这棋子是云南永昌的“云子”,对光一映,碧玉一般莹润通透,暗转碧色幽光,搁到棋枰上却是纯黑无杂,乃是棋子中的极品,价比黄金。
男人长指白皙,骨节匀称,比这精烧细炼出的云子更悦目。
指尖一旋,“啪”的一声脆响,谢思言将黑子甩入香榧木棋罐里,起身回书院。
杨顺揩汗。世子近来总这么干,亏得这云子坚牢,堕地不碎,否则就那两罐棋子,还不够世子这两日扔的。
不多时,谢思言出了林子,杨顺急急追来;“世子,陆姑娘来了。”
“知道了,你复述一回意欲何为?”谢思言步子不停,不耐道。
杨顺恍悟,忙道:“不是大姑娘,是五姑娘,五姑娘来给您送画来了。”
顿了须臾,谢思言淡声道:“带她过来。”话说得慢,手却飞快正了衣冠,步至湖畔,往水面上照了一照才折回林中。
谢思言人高腿长,步子又快,杨顺竟一时跟不上。
他怎么觉着世子跑得比方才的崔鸿赫还快。
陆听溪也知谢少爷心有不豫,再三解释自己为何晚来了几日,但他辞色未有稍降。
她只好硬着头皮先把画给他。
谢思言大马金刀坐着。
她方才过来时他就瞧见了。身形娇小的少女背着个竹编的大箱箧,仿佛要将她压到地里一样。少女一瞧见他就加快了步子,到了跟前,讪讪解释罢,又扭着脖子反着手,笨手笨脚从背上取箱箧,跟乌龟卸壳似的。
他搭了把手,帮她将壳卸掉,顺手接过来。
方才将少女压得弯腰喘气的壳子,就这么被他轻轻巧巧单手拎了起来。
打开来,他发现她这壳子里装的东西还不少。随手捞了几张画出来,未及细看,有一张滑了下来。
是幅经年的旧画。画上一派繁花淑景,一个看不清眉目的少女一面自马车上下来,一面将手中花冠抛给近旁的丫鬟。
画卷留白处题了两行诗——“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谢思言的目光在上句徘徊凝滞,捏着画卷的手指骤然收紧。
第19章
陆听溪一怔,这幅画怎夹在里头。
她正欲将画塞回箧笥里,却对上谢思言寒潭一样的眸子。
“这画怎么回事?”
陆听溪道:“这上头画的是三姐。”
这画的来历起自三两年前的一件小事。
有一回阖府春游,才出城,三姐陆听芝就跟二姐陆听惠起了龃龉。陆听芝自来是个直爽性子,当即便要回去。她下了马车,又摘了头上花冠,才走几步就被她娘孟氏揪住。
母亲出来做和事老,兄长也出来调停。
沈安突然接茬:“这四下里风景如画,三姑娘弃车丢冠也是一幅画。不如回去后,让姑娘把这情景画下来。”
其时,沈安已是兄长伴读,随府上几位少爷一道就学,锋芒初露。沈安口中的“姑娘”指的是她——他称呼府上其他姑娘都会在前面加序齿排行,对她则直呼姑娘。
三姐即刻回嗔作喜,连声道好:“我早想让淘淘画我了!淘淘你可要答应,回去就画!”又担心她记不住自己方才的娇俏情态,忙忙重新戴了花冠爬上马车,特特放慢举动,又做了一次弃车丢冠,连声喊“淘淘看仔细”,惹得众人笑成一团,又纷纷夸赞沈安会圆场。
当日回去,她就画了这幅画。三姐夺过来一看,发现她没把她的眉眼画清楚,还很是遗憾。
她笑道:“朦胧隐约更显意趣,所谓‘隔雾看花’,正是谓此。”
三姐噘嘴:“那你再给我题两句诗。”
她一时想不出题什么好,转去寻兄长。沈安当时也在,扫了那画一眼,笑道:“我看,不如题‘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姑娘以为如何?”
兄长险些一口茶喷到画上;“你这话被先生听去了,非拎了戒尺把你的脑袋敲肚里不可!”
她也是忍俊不禁。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出自李白的《赠孟浩然》,大意是青春年少摒弃华车官帽,皓首年迈隐遁世外山林,此间“红颜”意指少年,而非女子。这两句诗无论含义还是情思,都与这幅画风马牛不相及。
“我倒觉着不拘这个,本就是一时起兴之作,但凡有一处合得上,便不算不匹。”沈安道。
众人笑了一回,她提笔将这两句诗题了上去。沈安端视片刻,忽道:“三姑娘难得求了张画,姑娘可要好生收着。”
三姐当下附和:“正该如此,我素日毛毛躁躁的,这画搁我那儿不几日就找不见了,还是淘淘帮我存着稳妥。”
她就将此画收了起来。天长日久,若非今日重见,她都忘了自己还画过这么一幅画。
“今日适逢泰兴公主母女到访,搜罗得匆忙,未及细看,大约是捞旧画时不小心把这画带了出来。”陆听溪见谢思言盯着这画的目光越发阴沉,不明所以。
“你仔细看第一句诗。”
陆听溪盯了半日,困惑道:“我写错字了?”
谢思言缄默,半晌,道:“‘红颜弃轩冕’,是谓‘安’。”
他见她仍没懂,道:“‘红颜’在此为女,弃轩冕,即弃车丢冠留家中,女留家中,为‘安’。”
陆听溪有些无法理解文人的思路:“这是否太过牵强?”她才要说“安”的寓意也没甚不好,瞧见谢思言的神色,回过味儿来。
他是说,这诗句正合着沈安的名字?以他对沈安的厌恶,若真是因此,那面色不好看还勉强说得通。
谢思言又道:“你可曾细想过沈安之死?”
“你想想看,怎就那么巧,偏生赶上你们出行时出事?而且,那帮贼人为何要冲你一个小姑娘杀来?”谢思言尾音扬起,抛题给她。
陆听溪蹙眉:“你是说……”
男人倾身:“想到什么了?”
“那伙贼人是策划劫扣祖父的那帮人雇来的?他们欲抓了祖父的家眷去威胁祖父?”
谢思言缄默。
小姑娘支颐深思:“似乎也有可能,那伙贼人出现一月后,祖父那头就出事了……不过,世子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谢思言倚在木纹隐起若苍龙鳞的树干上,盯着面前的少女看。
他突然意识到两件事。
——沈安在陆家待了八年,在沈安经年累月的刻意引导下,陆听溪对他的看法早已定下。在陆听溪眼中,沈安就是个身世飘零的可怜人。沈安迷途知返,愿意上进,她就给他机会,权作行善。
——再论沈安之死。莫说沈安行事审慎,听溪并不知沈安对她的心思,纵然知道,也不会想到沈安是蓄意赴死。
是个正常人都想不到。
爱而不得,不惜放弃锦绣前程,甚至放弃自家性命,以己身之死设局,也要博得心上人的终生铭记——如此疯狂,如此极端。但他当时听了沈安之死的前后,却是即刻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跟沈安,其实是一类人——
但凡所求,必要得到。纵无法得到,无论如何也要刻下独属于自己的烙印。
不计代价。
他甚至怀疑沈安故意让听溪留着那幅画,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刻——沈安算到他早晚看到这幅画。但他纵看到了,知晓了诗句背后的哑谜,也不能将那画夺走,因为上面画的是陆家小姐。
谢思言冷笑,那又如何呢,他沈安只能用这些拐了百八十道弯的隐晦法子自求安慰,而陆听溪的未来,注定与他无关。
沈安即便后来人模狗样的,也还是当年那个心机深沉、狠辣阴毒的沈安,只是学会了掩藏,学会了以示弱博利。沈安最真实的面孔,从不会让陆听溪瞧见。
他本打算今日顺势将沈安之事与陆听溪说道清楚,眼下却转了主意。
陆听溪对沈安的看法恐非朝夕可改,他与沈安向来不和,陆听溪大抵不会信他对其的考语。等陆听溪与他关系更近些,就好办些了。日子久了,沈安这个人,就会逐渐淡出陆听溪的记忆。
“无事了,你先回。”谢思言轻声道。
陆听溪沉默少顷,道:“我会处置了那画。”言罢,重新背上她的龟壳,告辞而去。
谢思言凝望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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