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刻轻移间,不觉夜已深,赵坦坦收回自己的思绪,才发现自己发呆发了很久。正要安置那妇人的遗体,她忽然听到有个声音若有若无地传来:“舍利弗,彼佛光明无量,照十方国,无所障碍……”
幽静的深夜里,那声音似在天边般缥缈遥远,却又似近在耳旁呢喃,如此神秘莫测:“是人终时,心不颠倒,即得往生阿弥陀佛极乐国土……”
赵坦坦对佛经了解不多,只在劝师兄念经那几天恶补过几本,此时听了一会儿,只能大略辨认出这声音竟是在吟唱超度的佛经。
也不知会是什么人,竟在这皇宫的深夜里,偏僻无人的荒废宫室附近漫声吟唱着经文?
她只觉得,随着这一声声的念诵,附近被野草埋没的宫室似乎一扫之前的阴暗幽深,连带着四周的夜空都突然明净起来。
这声音持续了一段时间才停下,赵坦坦心中一动,伸手熄了一旁将灭未灭的灯,抬头自黑暗中向窗外望去,便见远方正有个光点慢慢飞近,细看竟是一只通身雪白的鹦鹉。
它飞到赵坦坦身前盘旋一圈,最后在她前方数十步处的门口落下,周身白光散去的瞬间,显出一名白衣长发的少年来。
少年眸如秋水,肌肤白嫩,同样白皙的手中盘着一串佛珠,正闪着淡淡金光。
他站直身子向赵坦坦慢慢走来,白衣在夜风间簌簌,浑身似乎在颤抖,眼中惊疑与欣喜交替,而随着每一步的迈近,惊疑越来越少,欣喜越来越多。
走到赵坦坦面前时,他忽地跪倒在地,用之前那吟唱佛经的美妙声音颤抖道:“主人,千年了……雪衣等你千年了……”
没料到有这阵仗,赵坦坦怔了一下,随即震惊了:是哪个当主人的这么没品!居然会给自家灵宠取这么娘炮的名字?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他是百分百的男……不,公的吧!
等等……
雪衣?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她又寻思一番,才猛然想起,雪衣不就是她几天前在哪座城的哪座寺庙里,听过讲经的那位居士?而且似乎还是位修为高深的修士……怎么这会儿看着,居然是只原型是鹦鹉的妖精?
这年头妖精也能在佛堂里给世人讲经了?并且佛祖似乎根本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
赵坦坦深深感受到自己的见识实在太浅薄。难怪同门都说要有长进,就要多出来游历增长见闻,啧……这么有佛性的鹦鹉妖,她以前就做梦都没见过。
不对……以上不是重点。
她低头看了眼仍跪在地上没起身的白衣少年,偏着脑袋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确定自己从前一十八年里头,并未认识过眼前这名擅长讲佛经的美少年妖怪,更别提有什么主仆关系了。
而且,千年前有她吗?
想到这里,她果断向后退了几步,避开雪衣的一跪,正色道:“这位居士,小女子芳龄十八,离一千岁还早,谢谢!”
觉得自己说的好像侧重点还是有点不太对头,她又轻咳道:“总之,一千年前,我还没出生,你应该是认错人了。”
白衣美少年听到赵坦坦的话,花瓣般的唇轻颤了下,随即摇头:“不,不会错,只是主人不记得雪衣了。”他清澈的眸子中欣喜换成了失落,发出轻如夜风般的叹息,“毕竟……千年了……”
“唔……是啊,千年了……”赵坦坦在他倔强而坚持的目光下,心里升起一丝不忍,斟酌道,“你确定你的主人千年后的今天还健在?毕竟对于妖精来说千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对于人类来说,如果修为没有达到元婴以上,千年的寿命不过是奢望。”而且就算是美少年,那也是男的,给一个男人取雪衣这么娘的名字,实在不是她的风格。不过对此她还是厚道地住嘴了。
说到这里,她灵机一动,想到个建议:“不如你激发主从契约,感知一下你的主人是否能回应你?”灵宠与主人之间的契约可以令主从之间生死相系,并产生心灵感应。
这个建议并未让雪衣眼中的失望稍退,他盯着赵坦坦看了会儿,苦涩一笑:“当年你将我的尸体埋在沉香亭畔时,我还只是一只普通的白鹦鹉。我心中认你为主人,但却实际上未能真正结成主从契约,又如何能激发感知?若非如此,我早已能找到你,也不用在佛前许下誓,闭目千年之久。”
啊,对了,之前确实传闻雪衣居士曾在佛前发愿,在愿望实现前,绝不睁眼。所以,如今他睁开了眼睛,就是说明他的愿望已经达成?而他的愿望就是找到自己的主人?
赵坦坦闻,好奇心倒是被勾起来了:“你刚才提到你的……尸体?莫非你死过?那你为何如今能活生生站在这里,还修炼成今日这般?”
雪衣垂下眸子,视线落在手中的佛珠上。这佛珠看来极不普通,在这黑夜之中依旧闪着淡淡的金光,神圣而祥和,像是曾被得道高僧经常拿在手中摩挲着念过千万遍经文后,也得到了法力一般。
而雪衣看向佛珠的目光极眷恋,那熟悉的眼神让赵坦坦心头不由抖了抖。不久前,她可不就见过自家师兄也用这种眷恋的目光盯着一瓣莲花么。只是不知是否惜澜魔花的效力,相比起来师兄目光中的执念更深了几分。
莫非是佛界的哪位貌美比丘尼,让这只极具佛性的白鹦鹉灵兽动了凡心?但若是真,按照佛界那群光头提倡的四大皆空、六根清净,比丘尼再貌美内心也是古井无波,多半雪衣这场恋情会悲剧。
唉,最近她遇到的男子,为何都会有这种高难度的情感追求?
第31章 主人
“主人你当年很喜爱我……”雪衣移开投在佛珠上的眷恋目光,望向赵坦坦轻声道,眼中竟仍是带着浓浓眷恋。
赵坦坦被他这么一眼看过来,顿时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摆手抗议道:“停停停!我都说我不是你主人了。你要回忆往事,请不要擅自把我代入进去,谢谢!”
雪衣捻紧了手中佛珠,嘴微微地瘪下去,双目盈盈水波氤氲,似有万种委屈千般话语无从诉。
赵坦坦发现自己有点吃不消美少年这么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正要妥协,雪衣已再度开口道:“当年我的主人很喜爱我……”这一次他倒是听话地改口了,赵坦坦反而更觉得不好意思,便安静地听他道,“所以在我死后,主人将自己护身的佛珠裹在我身上。随着时日过去,我竟渐渐复苏,并且得到了佛珠的力量……”
他缓缓走到临近池塘的那扇窗前,望向一片漆黑的窗外,仿佛沉浸在回忆中,露出一个怀念的微笑:“主人是那么温柔善良的女人,凡事总为别人着想,连自己从不离身的宝物都给了我。我能重新活过来,也许是上天也受到了感动吧……”
赵坦坦听到这里忍不住搓了搓胳膊,被雪衣一眼看到担忧起来:“主人,你很冷吗?”
“你说我是你主人。”既然他问了,赵坦坦也就有话直说,“我怎么半点没觉得自己像你所描述的那种女人……真是听得我寒毛都要竖起来了。还有……”
她指指床的方向:“那边还有个死人,咱们好好说话也就罢了,你却在这里含笑忆往昔,不觉得场合有点不太对,气氛也有点诡异吗?”
“啊……”雪衣闻好似刚想起这一茬,“那么,主人,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喝杯茶,你想知道什么,可以边喝茶边慢慢听我说。”
……怎么还是觉得有点诡异呢?难道不是应该先让床上那位入土为安后,再慢慢细说才对吗?他不会以为念完超度经文,就可以任由那位躺着不用收殓了吧……
看来这雪衣终究只是鸟类所化,千年来又只专注于修佛念经,对于人情世故似乎懂的并不多。
就在赵坦坦再度思想跑马时,外头突然有些动静。她警觉地一把拉起雪衣,闪身一跃,自窗口越出屋子,隐在暗处。
就见一名瘦小的宫女端了碗已经冷掉的糙米饭,送进屋里来。见屋中一片漆黑,宫女嘟嘟囔囔地将糙米饭丢在残旧的桌上正要离开,借着月光一眼瞥见床上已经死去的妇人,吓得一个趔趄,随即大喊大叫起来。
随即不少宫人闻声赶来,顿时方才还寂静冷清的地方变得嘈杂如菜市场。
过了些时候,几名粗壮的宫人便抬着妇人的尸身从屋里出来。
赵坦坦看着被破旧床单随意裹住的枯瘦身子,想起之前答应妇人的事,轻声询问雪衣:“你可知晓这妇人的身份?”
“这是宫里原先得宠的妃子,因为巫蛊之事被打入冷宫,后来在冷宫中拼死诞下麟儿却又被人抱走。从此心如死灰勉强度日,挨到今日终于撑不过去。”雪衣淡淡道,“其实所谓的巫蛊之事,也不过是后宫惯用的伎俩之一,不过是有人不想她诞下皇子,所以借此手段除去她罢了。”
“那她岂不是无辜被冤的?”赵坦坦不由皱眉,“何至于如此,活生生的一条人命……皇帝就不好好查一下吗?这妃子好歹是他的女人,生下的好歹是他的骨肉……”
“后宫之中被冤枉的何止这一人,又何止这一桩?”雪衣叹息一声,“至于皇帝?向来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又膝下子女无数,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哪里有闲工夫管这些?说不定还乐得看后宫诸女,为争得帝王宠信而使尽手段。”
这样说着的雪衣,却与往常不同,渐渐露出深恶痛绝的神情,恨声道:“后宫,不过是个吃人的地方!”转而他又变得悲伤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沉重的往事。
赵坦坦心中似也被触动了一根弦,忍不住也随着叹了声。
这世间真是复杂,仅仅一个后宫之中便诡谲至此,相比之下,虽然修真的日子,成天打坐修炼枯燥乏味,但确实简单得多了。难怪从古到今无数人追求成仙之道,原因之一,大约就是想脱离这俗世的烦恼吧。
四周早已随着宫人们善后工作的结束,而恢复了安静。赵坦坦的这声叹息也就显得十分清晰,原本沉浸在自己回忆里的雪衣蓦地惊醒,望向她:“主人,你为何叹气?是否想起了什么?”
夜色里他的双眸印着浅淡月光,望来波光潋滟中带着一抹期待。
也真不知他在期待些什么?又为何如此肯定赵坦坦就是他的主人。
赵坦坦不自在地转身望向黑漆漆的池塘,这片池塘自打受了那魔人的血之后,至今乌黑一团,连天上的月光都倒映不了。原本就满池的枯枝残叶,现在又乌漆麻黑一片,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好景致。
她只得很快又转回头来,索性直接反问雪衣:“我该想起些什么?不如你跟我说说?指不定我就想起来了呢?”
雪衣的唇张了张,脸上忽然闪过犹豫的神色,欲又止,最后却只是摇头道:“主人,有些事情,不记得,真的比记得的要好。既然你不记得了,那便就这样吧。”
他说着,走到赵坦坦身边,用那看着佛珠的眷恋眼神再度看向赵坦坦。在赵坦坦被看得再一次冒起鸡皮疙瘩时,他忽地俯身,将手中佛珠浸入面前池塘中。
下一刻,佛珠光芒一闪,池塘便如云散月明,满池秽气尽去,残叶枯枝重新抽出嫩芽。几息之间,池底竟抽出一枝枝莲花来,转眼开了满池亭亭摇曳的雪白莲花,其中几枝甚至长到了岸边来。想不到这佛珠还有净化魔气的作用。
雪衣慢慢直起身,雪白的衣衫下摆自那几枝莲花与莲叶的间隙垂落,飘在了映着月光的水面上,却没有被浸湿。
他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圣洁金光,微微翕合着那花瓣般美好的唇,对着赵坦坦缓慢而坚定地说道:“主人,不管你承不承认,我心中都只认你一个人为主人。”
第32章 妖女
他的长发披在身后仅用一根白色带子松松绾着,双眸在月光下愈发显得澄澈明净,令赵坦坦想起了师兄崔尘的眸子。后者是雪山上的寒冰,而前者则如一汪春水。
在这春水般的眸光注视下,赵坦坦只觉得浑身不对劲,并且有种不祥的预感。
而这种预感在雪衣下一句话出口时被印证了:“主人,既然寻到了你,我以后都要陪在你左右,不再离开你。”说着,雪衣闭目默念了一句什么,便见他光洁的额头上亮起一个复杂的纹路,一枚晶莹剔透泛着淡淡金色的光球自其间冒出,向赵坦坦缓慢而平稳地飞来。
——这应当是雪衣作为鹦鹉妖的妖丹……不,这走佛修路子的鹦鹉妖内丹已经不能叫做妖丹,看那内丹上环绕的金光,便能轻易看出雪衣与普通妖类的区别来。
但他此时唤出内丹,显然并不是要让赵坦坦欣赏其中的佛性光芒,而是……要同她认主的节奏?而且还是最高级别的本命契约?
他……他……他竟然来真的!
这个雪衣看着颇有佛性,却原来是个死心眼。
要知道,就算是灵兽认主,那也是有好几种方式的,有的偏向于人主一方,有的则偏向于灵兽一方。
这雪衣一旦认定了她是自己主人,竟然毫不动摇地就要与她结成本命契约。
这可是代表了生死相随、同生共死的契约啊。只要赵坦坦有什么万一,他这个千年佛妖就会跟着完蛋。
作为一只明显修为比自己高深的千年鹦鹉妖,做这样毫不利己的认主行为,叫赵坦坦受宠若惊之余,有些头疼起来。
她可没忘记,自己是偷偷溜出门派,混进凡间的皇宫里的。
虽然多个既美貌又会讲经的跟班好像挺拉风,但那样的话,她还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清源山?又要怎么对着门派中人以及自家师父师兄解释自己偷溜下山时,被一只差点当了凡间国师的鸟硬是认作了主人?
她忍不住头疼地扶着额头,在光球即将飞到自己面前时出声问道:“我到底是跟你主人长得一模一样,还是你作为鸟类看谁都一样?为什么就认定了是我?”
听到这话,光球在空中顿了顿,雪衣思索片刻,竟露出一丝茫然:“我也不知为何,只是第一眼看到,便感觉就是你……不,不对,在碧城莲池会讲经之时,我还未睁眼,便突然感觉到主人的来临,这才急忙追寻过来……”
感觉?他竟然说是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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