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纹转回身来,似笑非笑地用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看他,直看得他脸上发热,她才缓缓走回来:“也罢,这夜晚赶路确实危险重重,我就在此歇上一晚吧。”说着,她坐到木板床上,拉了唯一一条打满补丁的被子,盖在身上躺倒便睡。
月白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听到对方发出的均匀呼吸声。
他呆了呆,小心地上前,借着微弱灯光打量少女,见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原先灵动的双眸此时被遮挡。
平素他虽见惯了美人,却还不曾为谁动过心,为何今夜这个姿色只是普通的少女,点漆般的眸子灵动地望向他时,他的心却砰砰跳如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为何此时看着少女宁静的睡颜,他脸上的热烫不降反升,心中好似比往常多了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也许,待明日她醒来,他可以问问她可有家人,可有许亲……
也许,明日下山的时候,他可以问问她是否愿意跟他走……
第159章 情不知所起
“你可愿随我走?”月白不自觉将这句话说出了口,声音低低的如同梦呓,却给这挡不住夜间寒风的破庙内,带来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自懂事以来,他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太子之身,别人顽皮戏耍的年龄,他却要成天苦读经史典籍、治国要略,同时亦不得放松弓马骑射。十四岁时,因先帝体弱多病,他被早早推出来充当太子监国。
之后没过几年,先帝驾崩,他更是日理万机。十七岁登基至今将近一年,他一直没工夫听从朝臣上奏选纳秀女充实后宫,更不曾有机会接触到男女之情。
而今夜,一向老成惯了的他,脸却又一次发烫,禁不住伸手探向少女因熟睡而泛起淡淡红霞的脸颊,却在即将要触碰到时又停了下来。
他希望有一天,能光明正大地为她描眉画鬓,而不是像这样未曾得到允许,偷偷摸摸的片刻碰触。
“随我走吧。”这一次,他的语气比之前更为坚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对眼前的少女毫无了解,却在此刻,平生头一回做下了这样冲动的决定。就算她醒来不愿,他也决心要好好追求她,相信必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此番因河事而微服私访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他想。
月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睡过去的,他合上眼睛沉入睡眠的同时,莲纹睁开了眼。
身为如今修真界独一无二的化神期修士,一吐一纳间皆暗合天地玄机,早已无需睡眠,方才她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她坐起身,对着趴在床边睡着的月白发了会儿呆。月白的话,她都听到了,心中先是茫然,而后却升起了淡淡的暖意。
自从师兄飞升离去后,她独自在青云峰上闭关,万年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她都已经记不起究竟有多久没有与人交谈,又有多久没能在这样近的距离,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更遑论男女之间那点情事。
她的心在这万年的孤寂中,早已麻木如平静无波的古井。本以为自己将来也会这样继续麻木地活下去,却在今夜,只是一句简单的“可愿随我走”,却让她麻木了许久的心,被微微地激起了一丝波澜。
果然此番因迟迟无法突破境界飞升,而下山游历的选择是正确的。
那种被人需要,有人陪伴在侧的感觉,真好。
然而……他们终究不是同道。
她对着在夜风中摇晃的烛火,幽幽叹了口气,然后手一抬,这破庙中便再无光亮,落入一片黑暗。
等月白醒来的时候,破庙之中已是空荡荡,只剩下挂满烛泪的灯台、一床打满补丁的被子,以及睡在木板床上盖着被子的自己。
关于昨晚自己是怎么从床边睡到床上的,他毫无印象。
他缓缓站起,茫然四顾,那个名叫莲纹的少女竟已离开不知所踪,只有桌上那凭空多出来的一壶水和一碟野果,让他能确定昨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月白的心头升起一种鲜少会出现的失落和怅惘。此番一别,将来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遇见她。
他坐在桌案前叹口气,用完野果和水,解了两日来的饥渴之后,便怅然走出门去。
晨光洒在林间,远处传来鸟鸣啁啾之声,空气清新怡神。他却无心欣赏,只埋头前行。
下一刻,他便因忘记了外间阵法的存在,脚下一空,直接向下坠去。
等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竟落在了一处悬崖下,身上神奇地并未受伤。甚至在之后找寻出路时,他意外地发现一处洞穴,更从中寻获一只玉匣子。匣子内有一本看来年代久远的书册,名为《秘书兵衡》。
《秘书兵衡》……不正是失传许久的奇门阵法书吗?
奇门遁甲向来被视为帝王之学。
有了这本书在手,只要应用得当,几乎相当于拥有了足以匹敌千军万马的实力。将来不管是外敌还是内患,何愁抵挡不住?甚至何愁扫除不尽?
月白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但这样如同天助的机缘,却未让月白得意忘形。他对着玉匣子郑重地拜过,这才小心收起离开洞穴。
而崖上,黄衫少女目送他离开,轻笑着自自语:“难得有人对阵法如此有悟性,这本册子也算找到了适合的主人。”
她笑着笑着,神情间却渐渐流露出一丝寂寞。
她伸手取下腰间缚妖袋抖了几抖,袋中的白狐便哀嚎着被倒了出来。
“作死啊!这是要颠死我了!”胡白叫了又叫,满地打滚。
寂静的山林因它的叫声,而添了份热闹。
“胡白。”因着这份吵闹,莲纹心中的寂寞终于又被打散了些。
她蹲下身子,望着白狐笑道:“你想不想知道为何自己只会变肥婆?”
这个问题自然是胡白最为关心的,它立马停下哀嚎,盯住了少女一连声道:“快说!快说!”
莲纹抬头望了眼苍茫的天空,道:“那自然是因为你的名字取得非常不对路,天下间好听的名字那么多,你为何非得偷懒,按着毛皮颜色取个‘白’字呢?”
“那我该叫什么……”胡白修行五十年,头脑还十分简单,听了此话,便觉得十分有道理,确实山下美人大多名字好听又有深意。
莲纹邪邪一笑,笑得胡白一颤,她这才缓缓道:“不如叫梦吧,想来名叫梦的人,定然也能美得如梦一般……”
“胡梦……”胡白喃喃地念了遍,“确实是个好名字……我便叫这个名字也不错。”
念完,只觉得灵窍中似有微光一闪而过,它欣喜地跳起来一转身,果真便化作了一名身姿窈窕的美貌少女。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啊……
“好了。”莲纹收回掐着诀的手,背在身后,笑得十分有深意,“既然你成功变美了,以后便好好做个美人,我就此告辞了。”说罢,她便匆匆向山下赶去,也未驭剑,却速度极快地就消失了身影。
果然改个名能变美?改名为胡梦的少女在原地将信将疑地兴奋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啊!我是只公狐狸,我要变美也该是美男子,变成美少女作甚!”
搞半天,他今后还是会在勾搭汉子还是勾搭妹子来吸取精气的问题上,继续纠结不休啊!
该死的,还让不让狐狸精祸害人类了!
山下与失散的手下人等终于会合的月白,听着林间啁啾的鸟鸣声,惆怅地站了会儿,最后还是上马离去。只是他心中已决定,一定要派人探寻那名少女的下落。
虽说人海茫茫,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万民皆在他掌握之中,总能让他找到她的。
第160章 崩塌的山峰
后来怎样了?
后来……
一阵猝然而来的心痛,令赵坦坦猛地惊醒坐起身。
她急促地喘息着,一手按在心口,仿佛这样能令心头的剧痛缓和下来,不过片刻间她全身都是冷汗。
“主人……”身边传来充满担忧的轻唤。
赵坦坦转过头去,发现雪衣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秋水般的眼眸中晃满了忧虑不安,以及一丝因她终于醒来而产生的惊喜。
“雪……衣……”赵坦坦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唤出口,声音带着似刚经历过风霜摧残后的沙哑。
只唤出雪衣的名字,她便停了下来不再说话,只静静盯着雪衣,如同在确认什么般。
在她这样的目光中,雪衣渐渐移开了视线,垂下头去,只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
赵坦坦擦了下额角的冷汗,吸了口气,终于再度开口:“师兄的灌顶之法来自佛宗,我身边的佛修只你一人——是你……传授给他的?”
她的声音比方才好了些,吐出的话语却不是问雪衣何时醒来,此刻又是什么情形。她这句话,比任何话都令对面的人心惊。
闻,雪衣的睫毛颤了颤,却越发不敢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虽然是问句,但赵坦坦的语气却分明是肯定了这件事。
雪衣的睫毛间渐渐盈满泪珠,仍旧是那般我见犹怜的模样。
往日里这样的雪衣,总会令赵坦坦忍受不住而软化下来。
但此时,赵坦坦看着他,神情却渐渐冰冷。
“雪衣,当日在琼华派,遇到魔尊与人争执,也是你故意引我去的吧?”她又道,“你总在关键时刻突然力竭昏迷,恢复原形,也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对么?你这样的千年修为,怎么可能每回都如此狼狈?”
她停顿了下,叹道:“你算得城府深了。可惜你却忘了,我能通过契约感应到你的状况,你是否真的力竭,我怎会不清楚?这也是我没能想明白的,既然你要这样欺骗我,又何必非与我定下契约?”
此一出,默默垂泪的雪衣霍然抬头。
“不是!主人,不是这样的!”他焦急地伸手过去,想让赵坦坦听自己的解释。
但赵坦坦已无心去听他说什么:“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何况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不管你在图谋些什么,现在开始,都不必继续留在我身边。等我找到解除契约的方法,便会还你自由。”
说着,她挥挥手转过头去,不再看雪衣,同时断开了她与雪衣间因契约而产生的心灵感应。
耳边似乎传来雪衣的哀泣和跪地声,雪衣哀求了些什么,她无心去听,只是望着上方的承尘发呆。
方才视线所及,那熟悉到极点的床帐与屋内摆设,让她明白自己不知何时,已回到曾住了将近二十年的青竹峰洞府中。
她的神情露出一丝恍惚。
曾几何时,她住在这里,随着无极真人隐居修真。
在青竹峰的前十八年中所接触到的,与从前的生活截然不同,她的容貌也与从前截然不同。最关键她除了神识较弱外,算得身强体健,哪里找得出一点受过严重摧残的痕迹?
她是真的以为自己即便不是终于脱离苦海,转世获得新生,也应当是做了一场美梦。
哪怕在山下遇见了那个名叫崔尘的男子,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袭来时,也只是令她更确定这仅仅是一场梦罢了。
毕竟,在那漆黑森冷的角落里,这样的美梦早就做过不止一次了,不是么?
梦中有着各种令人怀念的美好事物,每次醒来却依旧陷身地狱,不知何时能得到解脱,唯有继续闭目沉浸在梦中,不想醒来。
有时,并不是没有产生过疑惑。
但时隔万年之久,当初那人的模样,在她记忆中早该模糊不清。她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若不是错觉,若不是梦,一个已经飞升万年、位列仙班之人,又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变成凡人?
那么就只可能是一场梦了吧……只能是一场梦……只可以是一场梦……
赵坦坦望着上方的眼神渐渐涣散之时,外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她心头一震,一种极不好的预感令她不顾神识仍在疼痛,一咬舌尖逼得脑中暂时清明,以辨认巨响传出的方位。
下一刻,她从床上一跃而下,连鞋也顾不上穿,赤着双足便向外飞掠而去。
曾几何时,也有过这般相似的情景。
那久远的过去里,曾有那么一次,天下间都传说他将与昆仑掌教之女结为伴侣,却不料随后便听闻他拒了婚事,将一身修为还于昆仑,孑然一身地下山去了。
得知他下山离开的那日,她也是这般连鞋也顾不上穿,便直接向山下追去。只怕晚了一刻,便再也追不上他。
明明御剑飞行就能轻易追上失去修为的他,但她却怕路途中林木太蓊郁,飞得若太高速度若太快,会让她错过了被枝叶挡住的他、因此她只用那未着鞋履的双足,在山野间奔跑着追向前方。
那时她的修为低浅,一路翻山越岭,待追到他时,她头上发髻、身上衣衫都被荆棘勾破,赤着的双足更是沾满了泥土草汁,还磨破了皮。可她却毫无所觉,只是在看到那人温暖的微笑时,心中便欢喜不尽地扑入他的怀抱。
那样的记忆刻骨铭心,即便过去了万年时间,以为自己早已抛开,却发现终究难以忘怀,
可是这一次,在她赤着双足飞掠过去后,看到的却不再是那人温暖的微笑,而是一座崩塌的山峰。
青云峰塌了。
第161章 长生与偕老
“师兄,我回来了。”清脆的声音在山洞中响起,却只引起回声阵阵。除此之外,再无一点回应。
少女默默地凝视着幽深黑暗的山洞,一手支着冰凉石壁,如同外间千万载的寒冰般伫立不动,唯有寒风依旧不变地在洞口呼啸而过。
这样的情景重复了无数遍。
曾经她很喜欢青云峰,因为那个地方虽然寒冷,但却有那人在。只要有他的陪伴,她便从心底都感觉温暖。
后来她却恨上了这个地方,那皑皑白雪、幽暗山洞,还有呼啸的寒风,几乎万年不变。
每次闭关出来,都只有她一人对着那熟悉的白雪和山洞静静发呆。
这个曾经以为能从此执子之手、岁月静好的地方,终究成了如同坟墓般的存在,在日复一日的孤清冷寂中让人想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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