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却只是松开紧咬的牙关,垂着的手指甲嵌入掌心软肉,她吐出两个字:“……妈妈。”
长这么大,都不知道说话有这么难。
叫出这两个字,好像喉咙都在发痛。
明明……以前那么多年,每天都在叫啊。
女人浑身抖了一下。
周围好像有谁在说话,而鹿园园就像是开启了自动屏蔽一样,完全听不见也听不懂。
她就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
这么多年,她每次晚上自己一个人哭的时候,一遍一遍地用自己的老年机拨打这个人的号码。
永远没有意外的,空号。
鹿园园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在这场家庭关系中,不管是对她的父还是母,她可能永远也硬气不起来。
当时这个人离开家的时候,她都没有问一句,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闹离婚的那段日子,邻居看她的眼神,他们说这孩子真可怜的时候,她都听进耳朵里。
答案谁都知道的,还有什么好问呢。
那么多那么多年,那么多想说的话,那么多的怨怼,见到这个人之后反而都说不出口了。
“园园……”女人的尾音很颤,好像在压抑着什么,却没有再说下去。
是没话好说吗?
鹿园园突然笑了——她都佩服自己还笑得出来,“你至少问问我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啊?”
女人脸上浮现出焦急的神色,“园园,你别——”
“妈妈,”鹿园园打断她,“您别说话了,我就问您几个问题。”
“……”女人积聚在眼底的泪终于流出来。
那双眼睛啊……
从小到大,见过她的人都说,咱们园园长得真像妈妈,你爸爸又那么帅,将来肯定比妈妈还好看。
她还会反驳呢,扬着小脑袋跟他们说,你说错啦,我不会比我妈妈好看的,妈妈第一好看,我第二,爸爸第三。
果然。
没有比物是人非更可怕的事了。
……
鹿园园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眼睛干涩到痛,她一字一句地问:“这么多年,你后悔过吗?”
她等了十秒钟。
女人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流眼泪。
鹿园园注意到旁边的男人想要把她怀里的孩子抱走,好像还留下一句“在车上等你”一类的话。
“……”鹿园园垂下眼看着被包在小被子里吃手指的小孩,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也遗传了女人的基因,喉咙的痛又浮现上来,“这是你的,孩子么?”
“……”
她没说话。
这是默认了吧。
也是啊……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她问的什么劲。
“那我,没有问题了,我再拜托您两件事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软趴趴的还是老样子,没有颤音,平静地像是死水。
“……”
“第一个就是,今天之后,再也不要见面了,我会过得很好——不管您在不在乎。”
女人的情绪有些崩溃,她蓦地抬头,“我在乎,我怎么可能不在——”
“第二件。”鹿园园觉得自己的头一跳一跳的疼,再次开口打断。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了这辈子最诚恳的语气,“我拜托您——”她眼睛看着那个小孩子,“好好对这个孩子。”
“……”
“我没诅咒您家庭的意思,”鹿园园看着小孩不谙世事地笑容,别开眼,轻声道:“……就是希望您别抛弃他,一直对他好,不要让他……和我一样。”
最后四个字落下之后。
长久地寂静。
鹿园园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什么都没再说,转过身的一瞬间,似乎听到了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发出呜咽。
-
一路走到女生宿舍楼下,鹿园园看到那颗熟悉的树,还有在一堆落叶中间的木质长椅。
那是以前苏临最喜欢的约会地点之一,他走了之后,她就很少去了。
看到之后,腿就自发地挪过去,她坐在那个坐了无数次的长椅上。
她整个人都是空的。
她的妈妈抱着那个孩子,笑得很幸福的画面不断不断地重复出现在眼前。
鹿园园有点恍惚地想,她究竟是不是曾经也躺在那个臂弯过。
她到底是不是也被她的妈妈这样在乎过。
她有好多的话憋着,不想跟爷爷奶奶说,更不能跟鹿至说,满心满脑都在叫嚣着想要找苏临,可是……可是今天是他生日啊。
怎么能说这么丧气的事。
而且他还没起床呢。
鹿园园又强自镇定了一会儿。
她觉得这件事她完全可以自己消化的——毕竟这么多年的自我修复经验不是白费的。
趁还有时间,晚上视频之前,一定一定得藏好。
鹿园园腿往前伸直,整个人靠向座椅后背瘫下去——这是她观察到的苏临很爱做的姿势。
她皱着眉。
好难受啊……后背疼就算了,屁股也好像坐不稳,腿也不舒服。
这难道是腿长短的区别么?
又坚持了一会儿,还是难受得不行,她认命般地直起身来。
与此同时,巧合一般的,口袋里手机一震。
——会不会是……他醒了?
鹿园园立刻把手机拿出来划开屏幕,进到微信。
……啊,是宿舍群。
王一涵趁着周末回了B市,刚才的消息是她发来的一段视频,录了一个类似景点的地方,周围一圈是很多很多的人。
王一涵@了所有人,又发了一条语音:“这儿是许愿圣地啊宝贝们!我姐妹跟我说的贼邪乎,我愿望许完了,你们赶紧都发语音过来我给你们放啊!快!”
很快,跳出来林茜的语音,“我!林茜!大美女茜茜!想脱单!脱单!!!”
鹿园园一直低着头。
周围这么安静,应该没人,连抬头看一眼确认一遍都不想,这两条语音她就直接开最大音量全都外放了。
只有林茜回复,可能考虑到酷哥十有八九是不会理这种活动的,王一涵单独点了一次鹿园园。
王一涵:【@鹿OO园儿要许什么愿望,来来来!】
什么愿望啊……
鹿园园刚才满腹心事被王一涵这么一打岔,跑了不少,她真的开始专注地想,要许什么愿望。
保研过了。
实习工作也定了。
爷爷奶奶身体一直都很健康的。
爸爸……去年寒假的时候,她发现鹿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重新上班,反复确认了半个月,才终于确定下来,虽然他沉默多年的习惯很难改,依旧没什么话跟她讲,但——他真的有在变好。
其实仔细想想,在今天之前,除了和苏临暂时分开这件事,生活就像是毫不吝啬地优待她一样。
而今天……
鹿园园手指点着[按住说话]。
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不能更坏了。
反正又不会实现,就让她过一下嘴瘾。
就让她……稍微贪心一点点吧。
她最想、最想要的事——
“我想……”刚说了两个字,她停顿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在那样的时候都没掉眼泪,现在却鼻子酸得难受。
鹿园园吸了口气,重新讲:“我想要许愿……现在就能见到我的学长啊。”
话说完,松手发送语音。
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
真的,好想好想他啊。
他在的话,她就不用自己坐在这里,她可以抱着他,特别特别紧的那种,然后把自己整个人埋到他的衣服里,用力闻他身上的气息。
还特别想听他叫她宝宝。
想听他亲口说一句,宝宝,没事了。
她想让他摸头发,捏脸,拉手,亲吻,随便做什么都好,只要不是那副只在视频里能看到却触不到的,遥不可及的样子。
鹿园园没再看群里的消息。
把手机放回去,就这样坐在这儿,垂着头捂着嘴,眼泪淌得无声而肆意。
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她彻彻底底地放纵自己去想这个人。
刚才明明一滴泪都流不出来,现在却越哭越凶,她哭得自己都惊讶了,却还在一边心里惊讶一边面上哗哗的流眼泪。
耳边掠过声响。
是鞋子踩到树叶的响,听起来就在她身边——而且只有这个椅子旁边有落叶,肯定离她很近。
应该刚好路过吧……鹿园园接着哭,决定埋头不理。
没想到,下一秒——
有外力介入,她紧紧捂在脸上的手被什么给拨开,随后……有一只手开始擦她脸上的水迹。
那只手温度远远低于她因为刚哭过而热烫的脸颊,凉凉的,滑滑的,触感格外舒服。
也……格外熟悉。
这两个动作太过突然,鹿园园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都顿住。
她愣了足足有十秒钟。
才不敢置信地睁开眼,抬头。
她面前蹲了一个人。
身上是个中长款的外套,因为蹲着的这个姿势扫在了地上,他也完全没在意——蹲都蹲得跟别人不一样,姿势潇洒随意。
他似乎很轻松,两只手都在动也不会失去平衡,什么都没说,只专注地给她擦着脸。
眼睛和手一起略过她脸上的每一寸,每一处,动作很慢又很轻,像是在对待什么价值连城不能损坏的艺术品。
等他终于擦完,一只手撑在曲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没拿开,依然在她脸侧徘徊。
“我听到了,”他开口说第一句话,干净利落,“你刚刚许的愿,我帮你实现了。”
……是啊。
她刚刚不抱任何希望许了愿,而他就这样,带着热度披着光地出现了。
鹿园园连眼睛都不敢眨。
生怕把梦一样的场景眨碎。
比起视频上面看到的,他好像又瘦了点儿,白皙的肤色依然没有晒黑,反而轮廓更加清晰立体。
鸦羽一般的睫毛在眼尾处垂下来,眼瞳黑得发纯,划过一抹晦暗的光。
“所以啊……”苏临第二次开口,先是叹息一样地吐出三个字。
随后他突然起身坐在凳子上,手臂搂到她后背,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把鹿园园笼起来。
苏临从后面揉着她的头发,淡色的唇轻轻的克制着,吻了一下她的眼角。
“…谁让我们宝宝哭的,”像是在哄她一样,他的声音很温柔又带着哑,“来,告诉学长。”
第76章 世界第一可爱
苏临是早就打算回来的。
到现在,他们分开有两个月了,平时不想她熬夜,每次就算打电话也才半个小时左右。
生日算是个借口,他集中时间做完了学校那边近期所有的作业,跟导师说了声,刚好赶在周末,所以翘两天的课能有个四天的假。
导师其实人很好,他说理由的时候胡扯了个自己想回家过生日,老头直接笑了,也没拆穿他。
最开始到美国,因为他本身就是作息不怎么规律的熬夜常客,时差倒得极其痛苦,睡眠不足加上气候不太适应,他病了一次。
打电话随口一提,小姑娘担心得不行,给他搜了几十种药让他买,又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些缓解头疼眼睛疼的方法,直接打了个word档发给他。
要不是他说自己有药,说不定人家能写个小论文出来。
那时候,躺床上听她软糯的声音在那一直一直问,学长你好点了没呀,你的药别忘了吃,你烦不烦不然我挂了吧。
那时候,他满身满脑都在疯狂地叫嚣着想要回去。
回到有她的国家去
所以,当导师有些奇怪地问他,飞回中国十几将近二十小时,马上圣诞节放寒假,怎么就不能再等一个月的时候。
他没答,就笑了笑。
不能等了啊。
快想死他的小姑娘了。
和之前所有想要给她惊喜的时候一样,他说什么小姑娘就信什么,被惊喜过那么多次了,也一点儿不怀疑没有疑心,他觉得既好笑又欣慰。
毕竟这样也挺好,喜不确定,至少所有的惊喜都能真的惊到她。
这次,电话里跟她定好视频时间之后,他在那边转身就登了机。
本来想的是去她宿舍楼下堵她出去吃饭的时间点,来一出大变活人的。
他没想到一回来能撞到这一幕。
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在长椅上规规矩矩地坐着,白外套看着挺厚的,紧身深色牛仔裤包着纤细的腿,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她手机里传出来很大很夸张的两道声音,随后就停下了脚步。
有点儿好奇,她能说什么。
那时候他没意识到她情绪有什么不对劲,只觉得可能她刚好有空就在楼下坐坐。
直到小姑娘低垂着头,吐字清晰道:“我想要许愿,现在就见到我的学长啊。”
她尾音颤得厉害,苏临先是反应了一会儿。
随即意识到这学长不就他妈是他自己么——她已经捂着嘴,深深地低下头,肩膀抖动。
她哭了,安安静静的。
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捏紧,有那么几分钟,眼睛盯着她的方向,脚下生了根一样地动不了。
好半天才缓过来这股劲儿,他几乎是立刻走到她身边。
刚才他本意是想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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