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衡玉接到消息,有刺客当街行刺乔岳,最后虽然被叶府派去的侍卫所斩杀,乔岳却身受重伤,几度昏迷垂危才悠悠转醒。
衡玉的手微顿,墨水在宣纸上晕染开,一副尚未完成的字帖直接毁掉了。她将毛笔放好,慢慢将刚刚写毁的宣纸揉成团,扔进一旁的纸篓里。
狗急跳墙了。
红袖就在衡玉旁边侍奉着,低声道:“公主,可要送一批药材去乔大人府上?”
衡玉重新将一张新的宣纸铺开,换了一支毛笔继续临摹字帖。
红袖已是懂了,福了福身子退下去安排。
又是七日,刚刚能下床的乔岳撑着病躯继续整理卷宗。刑部尚书王韬亲自过来看他,劝他爱惜己身。
乔岳一脸苍白没有血色,满是憔悴,根本看不出昔日三分风采。他咳了几声,勉强开口道:“他们行刺于我,只能说明他们怕了,下官已经摸到他们的命脉了。”
旁人总说他王韬固执,但这里明明有个比他更固执的人在啊。王韬轻拍他的肩膀,终究没再劝阻。
“好好整理吧,有什么事我帮你担着。”
从六品官员没有参加朝会的资格,是以半月后,乔岳的奏折是王韬帮他递上去的。
状告户部左侍郎,西州刺史,牵连出好几位京中二三品高官。康宁帝震怒,责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户部势力开始重新洗牌。
康平十六年最大的一起贪污腐败案,由此渐渐拉开帷幕。
随后不久,大皇子以行事不端为由被皇帝斥责,夺了他在户部的差使,根本没有给他留半分脸面。所有人都知道,大皇子只怕是废了。
这些消息,衡玉听了也就听了,一点插手的意思都没有。
帝王正值壮年,他的儿子们就如此迫不及待的露出爪牙,争权夺势、拉帮结派。他们触碰到了康宁帝的底线,他又怎么能容忍呢。
天家父子,总归先是君臣,再是父子的。
权势之争,无关情谊,猜忌是在所难免的。
这场风波牵连甚广,大皇子被除掉差事后仍试图走动联络一些官员,康宁帝震怒,直接勒令大皇子禁足于皇子府中不得外出半步。
大皇子生母徐妃甚至想拜托衡玉帮忙求情,大皇子外家三番两次打着请安的名头前来公主府拜见她,衡玉嫌京中混乱,直接领着大批的人去了她在京郊外的公主别院住上一段时间。
衡玉在京郊别院里呆得痛快,偶尔出去纵马打猎,闲时听些乐曲看些舞蹈打发时间。结果在别院呆了还不到半个月,就被康宁帝给提溜回来了。
回到公主府,她才刚换了身衣服,穆林就带来康宁帝口谕宣她进宫,衡玉连口水都没喝直接上了马车入宫了。
看到面色红润,容貌秀美的衡玉后,康宁帝原本还皱着的眉头下意识舒展了。随即想起了她这半个月的潇洒日子,又蹙起眉来,佯怒道:“在外面过得开心了,哪里还记挂着你的父皇我。”
衡玉原本正在冲着康宁帝走去,听到他这番话立马顿住脚步,站得离他有三四米远。
康宁帝见她不动了,没好气道:“还不过来帮父皇捏捏肩膀,父皇又舍不得打你。”说到后面自己又笑着摇了摇头。
越是宠着她,底线就放得越来越低。
康宁帝杀伐果断,夺位的时候从不曾心慈手软过,连对自己的长子都不留太多情面。结果在面对他这个先天不足的女儿时,总是习惯偏宠三分,越来越成习惯。
帝王的宠爱就这么少,衡玉一人占去了,其他人就没有了。所以前朝后宫,她的地位才会如此特殊。
衡玉也跟着笑起来,眉眼柔和,那双眼和康宁帝像了八分,只是他很少笑,衡玉却不同,见人时眉眼先带了三分笑意。
她缓缓走过去,为康宁帝捏了捏肩膀。康宁帝刚刚说的不过是气话,见她真的去捏了又担心她累着,连忙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着。
“避出去也好,省得那些没眼色的去和你求情。”康宁帝道。
他指的,自然是徐妃和徐府那帮人。
虽然康宁帝对于除了衡玉之外的其他子嗣关注都不是很多,但大皇子是长子,没有嫡子的情况下,在康宁帝心中他总是有几分不同的,结果却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对贪污现象视而不见,甚至于纵容贪污。
无论理由如何,只怕他是已经与那个位子无缘了。
衡玉端起茶杯慢慢喝着茶水润喉。她一路赶着进宫,回到公主府的时候连茶水都没有好好喝过呢。
而如今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三司会审的结果也出来了。一批官员落马,空出大批职位来,人事调动归吏部主管,不过康宁帝觉得乔岳这个人敢与强权抗争,恰好京兆府有一位少尹上折乞骸骨,他就干脆越级把乔岳扔过去了。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由从六品刑部员外郎到正五品的京兆府少尹,这越级升迁的速度此前从未有过,但看在乔岳做出的那些事以及遭受过的一次刺杀份上,内阁那边虽有异议但都被康宁帝压下了。
把乔岳扔去京兆府的确合适。
京兆府主管城中秩序,但天子脚下攀亲带故,随随便便一抓就极有可能抓到公侯家的子弟,所以京兆府一向是费力不讨好、颇为得罪人的一项差事。
如同乔岳这般不畏强权的人在京兆府任职才不会和稀泥。
不过衡玉心中也觉得可惜了些,她还想从乔岳身上学些刑侦破案手段呢。
和衡玉聊了聊后续发展,康宁帝才将话题转移到今日的正题上。
“玉儿心中可有合适的驸马人选?”这才是他唤衡玉入宫的真正原因。
衡玉写道:“若是玉儿不愿嫁人,父皇可否成全。”
康宁帝看着那行字,沉默良久,终是一叹,“其实要朕说,这世间男儿都不能与朕的掌上明珠相配。但是玉儿,父皇终归不能庇护你一世的。”
他捧在手心上偏疼了十六年的公主啊。
*
衡玉从宫中出来回到公主府,刚刚被红袖扶下马车,就看到那个站在马车边的男人。
比起第一次见面要消瘦了几分,脸色还有些苍白。毕竟之前生命垂危失血过多,半个月时间还是很难完全养回来。
乔岳走上前,行了一礼,“乔岳见过公主。”
衡玉示意他免礼,对红袖使了个眼色,红袖就开口请乔岳进去喝杯茶水。
衡玉走在前方,乔岳与她隔了有两三米,稍落后她一步走着。公主府占地极广,从公主府门口走到大厅也走了将近一刻钟时间,进了大厅,乔岳刚落座,就已经有宫女将刚刚泡好的茶水呈上来。
“此前的事多谢公主。”乔岳将茶水沾了沾嘴唇就将茶杯放下了。他起身拱手对衡玉行了一礼。
他指的是之前从叶府为他借了一队侍卫,还有在皇上面前为他说好话,以及在他重伤垂危之际从公主府送来的几支百年老参。
衡玉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虽然衡玉几次出手相助,但真要说起来,两人其实没什么交情,也没什么好聊的,乔岳又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开了。他被下人领着,一只脚刚刚迈出公主府的正门,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后头喊道:“乔大人请留步。”
乔岳顿住脚步,回身看去。见冲他走过来的是一个身着内侍服的太监,看他身上衣服的品级,应该是公主府的掌事太监。
太监将手上的东西递给乔岳,“这是公主赐予乔大人的。”
乔岳一怔,不过太监已经明说了,是赐予而非赠予,他根本不能拒绝。所以他伸手接过,对着太监点头道:“如此就多谢公主了。”
“公主还让奴才带句话给乔大人。乔大人断案能力极佳,整理卷宗时遇到的奇案难案肯定不少,大人为何不写上一本有关断案的书籍以供后人参考研究呢?”
第12章 、12.公主殿下
冰雪渐融,恰是动工的好时节。康宁帝新赐了一个避暑园林给衡玉,她便安排底下的人去大肆修整一番,以便夏季入住。
衡玉审美偏于华丽肃美,大兴土木便意味着大笔的支出,但仍谁缺了银两她也不会缺。衡玉把事情交代下去之后就不再理会了,只等着他们完工后告知一声便可。
谁知道先等来的不是避暑园林竣工的消息,而是京兆府遣人来她公主府抓人的消息。
衡玉一向有午觉的习惯,她一觉睡醒,发未束起,缓缓从榻上起身。侍女听到动静,过来伺候衡玉起身。
待她梳洗一番,红袖才缓缓走上前行礼道:“禀公主,京兆府少尹前来公主府,言明公主府中那位名叫罗颜的琴师昨日在酒楼与人发生争执,今日与他争执之人突然暴毙于大街上。京兆府的人如今想要带琴师回京兆府审问一番。”
衡玉从没有将这些琴师当做男宠的打算,所以并不限制他们的出入自由,只要她想要听曲子的时候能找得到人就好,其他时候他们要做什么衡玉从来不理会,甚至于不介意她的几位好皇兄假借送琴师的名义往她的公主府安插各种探子。
红袖口中说的琴师罗颜是衡玉近来颇为喜爱的一名琴师。
那名琴师不过是贱籍,地位卑贱,京兆府的人本不必如此客气,直接将人捉拿回去便可。
但事涉宁荣公主,他们不得不谨慎行事,即使最后的结果还是要将人捉拿回京兆府,说话的语气也颇为和缓。
至于京兆府少尹。
京兆府设有一名京兆尹,两名京兆府少尹,但衡玉已经猜到来人是谁了。
宁荣公主何等受宠,京兆府的人前来公主府抓人,明面上就是在打她的脸。所以虽然以衡玉的身份,京兆尹亲自前来都不为过,最后他还是派了与衡玉有些渊源的乔岳过来。
“公主。”红袖见衡玉没反应,她微垂着头,又道:“若是让京兆府将这名琴师抓去,公主府的威仪岂不是会受到损害吗。”
衡玉瞥了红袖一眼,淡淡的不带任何情绪,红袖却浑身一凛,连忙跪下请罪。
衡玉越过她,缓缓走出内室。许是她太过纵容了些,红袖作为她身边的一等宫女难道还想帮她定下主意不成。
公主府的威仪,不会因任何人的诋毁与不屑而受损。
只要帝心尚在。
衡玉前往大殿见了乔岳一面,她刚刚在主位坐下,后脚就已经有侍卫领着那个犯事的琴师入内了。
“公主,公主,这件事与罗颜无关啊。还请公主不要让京兆府的人将罗颜抓走。罗颜虽身份卑贱,但也是公主的人,如今京兆尹不调查清楚就上公主府抓人,未免有些不把公主放在眼里。”罗颜被侍卫压着跪在殿下,他一看到殿上坐着的衡玉,立马挣扎着喊冤,一张极艳丽漂亮的脸上布满惶恐。
乔岳脸色微微一变,京兆府的人竟然敢冒着得罪宁荣公主的风险上门,自然是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把握。他就要起身,将手中握有的证据拿出来解释。
衡玉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随后目光落在了罗颜身上。
她的确欣赏也很喜欢聪明人,但她不喜欢自作聪明、仗势欺人的人。尤其仗的是她的势,还糊弄到了她头上。
红袖还跪在后院,跟着衡玉一起到前院来的是绿竹,衡玉没什么表示,只是端起了手边的茶水,绿竹立马会意,上前一步,向乔岳表示可以将人捉拿走了。
罗颜听到绿竹的话,脸色剧变,磕着头向衡玉求情,衡玉却看都没看他一眼。
不知作何感想,乔岳顺着心意微微抬头,难得的直视了衡玉的容颜。
矜贵尊荣,眉眼里似乎天生就含有三分笑意。此时此刻,乔岳却觉得心底添了几分凉意。
他其实从未曾真正认识过宁荣公主。他知道她喜美人,见过她笑意温柔的模样,也感谢她对他的帮助。却从未见过她今日这般冷淡漠然。
也许下面跪着向她求情的人昨日还是她宠爱的枕边人,虽然他犯了错,但她却也能如此决绝。即使她这般表现让京兆府的人都松了口气,不用担心自己得罪了公主。
乔岳自诩严守律法,却不知为何这一刻竟有这般想法。
他略自嘲一笑,随后敛尽脸上的表情,起身向衡玉行礼,命身后之人将罗颜捉拿,带着人离开了公主府。
*
衡玉年满十七后,每次进宫一定会被康宁帝皇后等人逮着问她的亲事。
康宁帝还把他的同母弟弟礼亲王派来衡玉的公主府做说客。
康平帝其他兄弟的下场都不怎么样,即使康平帝与礼亲王有同母这一联系在,可如果不是他会做人,也不能达到今日的荣宠。
在康平帝表露出自己的喜怒后,礼亲王一向都是跟着康平帝走的。
他的后院只有礼亲王妃一人,夫妻恩爱,可惜膝下单薄,只有一个儿子,因而对于衡玉也十分喜爱,在衡玉住到公主府之后,礼亲王妃更是时时惦记着她。
在这几位待她很好的长辈的情感攻势下,衡玉溃不成军,最后就答应了下来。在衡玉松口后,皇后那边立马将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画像都送来公主府给她,还以皇后的名义组织了一场赏花宴。
赏花不过是个名头,实际上这场赏花宴是为了给宁荣公主选驸马。这件事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宴会当天,晴空万里,风和日丽,是个极好的日子。
皇后那边已经为她备好了宴会要穿的衣着首饰。一身艳红色长裙,衬得她肆意张扬,分外明艳。
宴会开始后,作为主角的她却一直窝在上面。衡玉正剥着剔透甜美的荔枝吃,淑贵妃无奈,为她理了理鬓角碎发,柔声道:“玉儿不可胡闹,下去逛逛就当散心吧,看上了谁就告诉母妃听,让你父皇给你赐婚可好。”
淑贵妃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衡玉把荔枝放下,净了净手领着身后的宫女就移步离开了。
赏花宴在御花园这边举办,虽然这一场宴会是为了衡玉举办的,但如果邀请的全都是年轻公子未免落人口实,所以皇后在邀请的时候还邀请了一些公侯官家小姐前来。
女子席位在碧莲池左侧,男子的席位则隔着一片稀疏的小林子与她们相邻。隐隐绰绰,倒也能让双方进行观察。
衡玉虽然是往这个方向走着,却刻意绕过了席位。红袖等宫女跟在她身后,虽然知道她的行为不妥,但衡玉积威甚重,没有一人敢出声劝阻。
“赵侍卫,那边为什么这么热闹啊?”有一个绵软清脆的童声响起。
衡玉停下脚步,跟在她身后的宫女也及时收住脚步,隐在衡玉身后。
“禀八皇子,那边正在置办赏花宴呢。”说话的人声音清雅舒缓,不疾不徐,抑扬顿挫的语调带了番别味的风情与瑰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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