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房中不知何时竟备另了座椅,沈瑜方才坐定,便单刀直入挑明了来意。
“这事我没忘,”宋予夺放下手中的书,冷静地答道,“只是这几日应酬繁多,又要出门诊治腿伤,所以一直没得闲。”
诊治腿伤?
沈瑜疑惑道:“怎么不将大夫请到府中来?”
“那大夫你应当也是见过,是为南边来的圣手,姓褚。”宋予夺道。
这位褚圣手便是早前为云氏医治沉疴的那位,只是后来离了京,将剩余的事交由林子轩来接手。
只是没想到宋予夺又将他给请了回来。
沈瑜点点头:“的确是见过的,他老人家医术高明得很。”
“慎王妃近几日性命垂危,慎王先前又是特地来找过我的,请我将这位褚圣手让给慎王府,我便应允了。”
听了他这话,沈瑜倒是想起来先前年二十九,慎王匆匆过来这边的事情,如今才算是知道了缘由。
宋予夺又道:“现如今那位褚圣手在慎王府住着,时时看护着王妃的病情,并不能到这边来。所以我便只能过去,请他为我施针诊治。”
这缘由合情合理,沈瑜不由得为先前自己疑心他是故意躲着自己而感到些许惭愧。那时她还想过,宋予夺会不会是对她有情,如今了解了这缘由,方才知道是自己想太多的缘故。
惭愧之余,她却又多少放下心来。
毕竟这其中没有感情掺杂,会少很多麻烦。
“先前你的话我也想了,”宋予夺一扫上次的犹豫不决,斩钉截铁道,“只是我眼下还不能答应。”
没等沈瑜开口,他就又说道:“不管事实如何,你都是太后赐下的,如今我刚回京正是风口浪尖之上,并不宜多生事端。你若是此时离开宋家,会有多惹眼?这个道理你也应该明白才对。”
沈瑜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点了点头:“我明白。”
“所以就算是要离开,也不能在这种关头。”宋予夺下了定论,“再有,你可曾想过离开之后要去做什么?”
沈瑜没答言。
“既然你自己也没想好,不如就暂且留在宋家,继续替我家照看铺子生意。”宋予夺道,“我会许你一定的利润抽成,权当是请了个管家。”
“等到事态平息,再有什么举动也不会引人注意时,我便会给你个理由,让你离开。”
他这显然是已经想好了的,态度坚定,解决方法说得清清楚楚,利害关系也列得明明白白。
沈瑜将他这番话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不得不承认这应该是眼下最好的解决方法了,她想不出更好的来。
再者,这其实也跟她先前的打算不谋而合。
所以在犹豫之后,沈瑜很快就答应下来。
原本沈瑜是准备了满腔的话来说,可及至谈完出了门,她才意识到自己压根没说几句话,全都让宋予夺给说了。
换而言之,这场谈话完全是由宋予夺来主导的。
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及至她上了门,三言两语就摆平了,愣是让她没话说。
沈瑜无奈地笑了声,看来她以前的确是小瞧了宋予夺。
对这些后宅之事上心后,他在沙场上杀伐决断的气势就也隐约显了出来。
但也不算是件坏事,那就够了。
宋予夺目送着沈瑜出了门,复又拿起桌上的游记看了起来。
单从沈瑜方才的反应,他知道自己这应当是成功骗了过去的,只要他自己不出疏漏,沈瑜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意识到有什么问题的。
晚些时候,小厮来回禀,说是马车已经准备好,可以到慎王府去请褚圣手施针。
宋予夺犹豫了一瞬,站起身来。这事的确是有些麻烦,可做戏就得做全套。
其实他这伤由来已久,又怎会在乎这一朝一夕?只是为了瞒过沈瑜,他只能用这个理由,才能解释自己这几日的刻意躲避。
这几日他已经将事情彻底想明白了,也大致摸清了沈瑜的性格。
跟她谈感情是没用的,只会让她避之不及。只有将感情彻底剥离开来,一板一眼地谈及利益,才能让她留下。
宋予夺也已经拿定了主意,他既分不清对沈瑜到底算是怎么个感情,那就只能先将她稳住留下,等到弄明白了再做决断。
这是他的私心。
毕竟从相识到如今,他压根还没与沈瑜相处过多长时间。
至于将来的事情,那就将来再说。
第53章
与宋予夺达成共识之后,沈瑜便算是了了一桩心头大患。
一过正月初五,长安街上的各个商家铺子尽数开了张,而她偷了这么久的懒,也该忙起来了。
按着先前的约定,这西府的生意铺子仍旧由她来料理,沈瑜只将自己当成个管家,不过酬劳更丰厚些——
她又抽空跟宋予夺商议定了,今后这些铺子的营收,她能从中抽取一成。
换而言之,她现在不仅是为宋家做事,也是为了自己。赚的越多,等到将来离开之时,她拿到手的银子就越多。
因着这个缘故,沈瑜再想到将来,仿佛都觉着多了些期待。
毕竟银钱这种东西,的确是越多越好。
沈瑜不再插手宋家后宅之事,尽数交到宋予璇手中,好在这姑娘早就已经练出来,尤其是经历过这个年关之后,待人处事便愈发的得心应手。
再者,自打宋予夺回来之后,不少人的态度都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至少就现在而言,除非真有哪个不长眼的,不然绝不会主动来招惹宋家的人,尤其是他这亲妹妹。
宋予璇年关前后参加了不少宴会,后来还曾向沈瑜感慨说:“原来这后宅之事也跟朝堂系得紧紧的。自打大哥回来之后,再见面之时,她们仿佛都准备了一箩筐的好话给我。就算是先前不对付的,也不会再阴阳怪气说什么酸话。”
人情世故向来如此,踩高拜低,金玉其外的世家也并不比蝇头小民好到哪里,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最多不过因着多读了几年诗书,当墙头草的姿态略好看些罢了。
先前众人都觉着宋予夺战死,东府这边便算是绝了香火,就算是皇上与太后体恤余下的女眷,旁人不敢明着欺压罢了,可言语便能伤人。有心之人,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能不偏不倚地戳到伤口上,还偏偏让你没什么话说。
再者有些倒是无意伤人,可只要没将你当回事,那言行之间就难免会带出轻视。这还怪不着旁人,毕竟自家的确是衰落了。
宋予璇之前出去应酬之时,事事都得上心,怕说错、做错了什么。可如今,都是别人明里暗里捧着她,再不用她小心翼翼的。
着实是令人唏嘘。
沈瑜对这些人情世故一清二楚,只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
其实这件事上,受益的也不止宋予璇一人。
他一回来,连带着生意上也不用再束手束脚。有时旁人知晓了这是宋将军家的铺子,便不敢耍什么心机在背后玩什么花招。
所以说,宋予夺能活着回来,的确是很好。
只可惜他那腿伤看起来却不容乐观。起初沈瑜还以为这并不是多严重的伤,最多费些时间精力治一治,就也能好了。
可渐渐地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宋予夺压根没有请大夫,而是直接着人大老远地将褚圣手请回了京城,因为他自己也明白,这病并不是寻常大夫能治好的。
先前宋予夺入宫面圣之时,皇上费了大半天的功夫来问他西域之事,后来也让人将太医院院判以及精通骨骼的太医一并叫了来,为他诊治。
当着皇上与宋予夺的面,太医们并不敢将话说死,只模棱两可地答,说是这病有些棘手,得回去商议商议再做打算。
这种回答某种意义上已经算是否定,宋予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并没多惊讶。倒是皇上当即发了怒,勒令太医院尽快商议出个可行的治疗方案来。
后褚圣手进京,为他诊治之后,也没敢断言这伤能治好,只说是“试试”。
这一试,就是半个月。
可却仍旧没有什么起色。
正月十五那日,褚圣手从慎王府搬来了将军府,住了下来。
沈瑜得知这个消息后,随口道:“褚圣手先前不是在慎王府为王妃治病吗?现在过来,可是王妃的病治好了?”
“不是治好了,”宋予璇好不容易得了闲,来修齐居陪她下棋,低头看着棋局,小声道,“是不好了。”
沈瑜手中还握着几枚白棋,听了这话,不由得一顿:“怎么就到了这地步?”
“听人说,慎王妃这病由来已久,这一年多来一直病情反复,压根儿就没好过,不过是病重跟病得不大重的区别罢了。”宋予璇低声道,“慎王这些年也是想尽了办法,还专门求了皇上,宫中的太医隔三差五地就往他那里跑,各种名贵的药材耗了不知凡几……”
可这病,却并非是有权有钱就能治的。
“褚圣手医术高超,我还以为会有救。”沈瑜先前的确是这么想的,因着云氏的病情,她很信任褚圣手的医术。
如今却不由得有些担心,宋予夺的伤究竟能不能治好?
“若非是褚圣手,只怕慎王妃连年都撑不过来。”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宋予璇也是听知情人提过的,“原本她在除夕前就已病危,慎王专程从大哥这里截了褚圣手过去,才勉强救了回来,又拖了半个月的光景,好歹算是过完了年。”
若是除夕出了事,那慎王府只怕就不用过这个年了,所以千方百计,拖到了如今。
当初被请到慎王府,褚息诊脉之后就知道这病没救了,原是不想管的,可禁不住慎王亲自相求,才帮着拖了这十几日。到如今他也无计可施,最后留了个方子,说是听天由命,就搬来了宋家,一心一意为宋予夺调理腿伤。
沈瑜欲言又止,想问一问宋予夺的伤如何,犹豫之后,到底也没开口去问。
倒是宋予璇主动提了:“大哥的腿伤眼看也没什么起色,不过褚圣手也没说不能救……应当还是能治好的?”
她这话说得心虚,显然是自己都有些怀疑。
沈瑜适时安慰了句:“以褚圣手的性格,若是治不好,他应当一早就会说明白了。如今既然什么都没说,那便是在想办法,毕竟这病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的。”
“希望如此。”宋予璇落了一子,而后抬头问她,“今夜是元宵灯会,你可要出去看看?”
沈瑜捏着一枚棋子,反问:“你要同谁去吗?”
“西府那边倒是要去,还问了我……可我并不想同她们一道过去。”宋予璇小声道。
她近来虽与西府往来多了,可那也是与祖母,而不是二房。
如今侯夫人年事已高并不会出去逛,去的就只有二夫人,还有二房的几位姑娘,她才不去凑这个热闹。
可东府这边……宋予璇压根没去问云氏。毕竟就算是没病,云氏也不见得愿意陪她出去,更何况如今还病着。
想来想去,竟也只有沈瑜一人了。
较之西府,东府这边实在是人丁寥落,她连个伴都没有。
见沈瑜还有些犹豫,宋予璇低声道:“你若是不想出门那就算了,我带侍女出去逛一圈就回来,反正外面那么冷,想来也没什么好玩的……”
她还在碎碎念着,列着这元宵灯会的无趣之处,可沈瑜一眼就能看出这姑娘实际上还是想找人陪着她出门的。
“我去,”沈瑜打断了她,笑道,“说起来这些年我一直在宫中呆着,还没看过这元宵灯会呢,此番出去玩玩,倒也好。”
宋予璇猛地抬起头来,步摇都勾在了发上,她两眼发亮:“那好,我这就回去准备。”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沈瑜笑了声,“最多就是让人准备个马车,到时候看着时辰差不多,出门就是。”
宋予璇站起身,轻快地笑道:“至少要好好打扮一下,漂漂亮亮地出门逛去。”
她难得这么有兴致,沈瑜也不想扫她兴,纵容地笑着:“去。”
及至晚些时候,沈瑜也被青溪撺掇着换了衣裳,重新梳了发髻。
过年前,她也随着宋予璇做了几身新衣裳,素雅的有,颜色鲜亮的也有。只不过她平素里在家并不出门,也懒得梳妆打扮。
“姑娘穿红色也很好看,怎么往常从不见穿?”青溪替她系了束腰,忍不住抬手量了量,感慨了句,“这腰也太细了。”
她上身穿了件素锦的小袄,其上斜斜地绣了枝红梅,绣工精致得很。下身则是石榴红的长裙,纯色,便显得格外艳丽。
沈瑜抚了抚衣襟,指尖从其上绣着的红梅划过:“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想起来罢了。”
以前在宫中的时候,宫女该穿什么衣裳都是有定式的,断然不会有这么打眼的红色。离宫之后,又赶上“宋予夺战死”,她这一年来的衣裳都素得很,压根没想过做这种衣裳。
也是直到如今,才有了机会。
青溪替她梳了垂云髻,簪了珠花步摇,耳饰是红玛瑙制成,抬头时,微微晃动着,很是惹眼。
“好了,”青溪替她抚平了裙角,仰头笑道,“该去见三姑娘了,只怕她都要等急了。”
沈瑜这模样很美,是跟以往的清丽不同的漂亮,青溪赞叹之余又觉着有些可惜,若是将军能见着就好了。
只不过她这话并没敢说出来。
先前沈瑜虽没明说,可她也能感受到,这件事上沈瑜并不想别人多嘴。
不过她这惋惜的情绪并没持续多久,因为一出房门,就恰遇着了宋予夺从正房中走出。
沈瑜一眼就看见了他,心中莫名有些紧张。
宋予璇先前并没说宋予夺也要去,而且他如今这状况,也不适合出门。
所以应当是凑巧?
但她这想法很快就被宋予夺一句话给打破了。
宋予夺盯着她看了眼,很快又移开了,目不斜视地走到她身边,而后说了句:“是要去等予璇吗?一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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