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云直直地跪在那里:“点青的确曾将此事告知奴婢。奴婢也想按着贵妃娘娘的吩咐来办,只是宫规在上,若是逾矩用了不该用的针线纹路,尚宫局遭责事小,只怕娘娘也会因此被带累。故而只能违背吩咐,还望娘娘见谅。”
“为了本宫着想?”陈贵妃似笑非笑,“此次让你们裁制的秋装,乃是为了本宫下月初的生辰准备的,本宫所提的要求,也都是经过皇上的允准,又何来逾矩一说?”
她这话一出,连沈瑜都愣住了。
点青则是下意识地辩解道:“先前那位嬷嬷来尚宫局传话时,并不曾道明这是经过皇上允准的事情,奴婢的确不知有此内情。”
“你不知道?”陈贵妃若有所思道,“可若非是有皇上允准,本宫又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难不成你们都知道是逾矩,昭庆殿这么多人都是瞎的傻的,不知道吗?”
点青没料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的发展,急的脸愈发白了,按在地上的手蜷了起来,一时之间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晴云的脸色也难看了许多,她着实没想到皇上竟然会同意陈贵妃这样的要求,以至于现在尚宫局成了左右为难,怎么都不对。
但总不能不回话,她硬着头皮道:“尚宫局的确不知有此事,若早前就知道皇上已经点头同意,又岂敢不听。”
晴云认了错,可却不想把所有的错都揽下,毕竟若不是昭庆殿的嬷嬷传话时语焉不详,又怎么会到现在的地步?
陈贵妃回头问:“当初去尚宫局传话的,是哪个?”
话音刚落,就有一位老嬷嬷跪了出来,她磕头道:“当时宫里还有别的事情,老奴急着回来,传话之时许是的确忘了解释。可老奴想问晴司记,难道在您心里,贵妃娘娘就是未经允准就敢随意践踏宫规的人吗?”
晴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勉强答道:“自然不是。”
老嬷嬷又问:“那尚宫局为何会如此行事?”
晴云哑然。
这老嬷嬷问话实在是调刁钻的很,让人半点文章都做不得。
进退维谷。
从方才听到陈贵妃提及皇上,沈瑜就意识到了不对,到现在,事情就更加明显了——陈贵妃压根就是设了个套给尚宫局。
当初老嬷嬷是故意掩去个中缘由不提,逼着尚宫局来做选择。
如果尚宫局是更偏向于陈贵妃,冒着得罪皇后的风险办了这件事情,那就相当于一个投诚书,贵妃自然会搬出皇上来保住尚宫局。
可若是尚宫局没做,陈贵妃就能抖落出这件事情,打着皇上的名义,来发落尚宫局。说不定还会借着这个机会排除异己,把尚宫局换成自己的人。
如今就是尚宫局的所作所为让陈贵妃不满了,所以她要收网算账。
沈瑜刚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就隐隐觉着有些古怪,只是这件事并不归她管,也不知道点青当初究竟是怎么跟昭庆殿交涉的,所以没有插手太多。
到现在,才算是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
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树梢传来几声鸟叫。
陈贵妃忽而开口吩咐侍女道:“把这对联珠瓶拿回去,一个送去皇上那里,另一个摆到本宫房中。”
她就这么晾着晴云一行人,慢悠悠地修剪着花叶,等着晴云给个让她满意的回答。
事到如今,晴云也意识到尚宫局是吃了个大亏,明知道过错不在这边,也只能咬牙认下来:“此事的确是尚宫局的疏忽,也是奴婢一时不察的过错,听凭娘娘处置。”
“晴司记的一时失察,可是误了本宫的生辰。”陈贵妃的语气轻飘飘的,甚至还带了点笑意,“本宫的事情你们都敢怠慢,不知又是如何待别的妃嫔?你这般疏忽,如何担得了尚宫局的重任?本宫会去回了皇上,好好整治整治……”
尚宫局如今只有一个伤病在身的古尚宫,基本上所有的事情都是经晴云的手,陈贵妃这个意思,就是要换掉晴云了。
“贵妃娘娘,”沈瑜俯身磕头,恭恭敬敬地开口道,“奴婢有一句话想说,还请娘娘恕罪。”
陈贵妃饶有兴趣地看了沈瑜一眼:“你想说什么?”
她是真有点意外,晴云都被打压得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这么个女史,竟然敢在这种关头打断她。
“方才娘娘说,皇上若是应了,就不算是逾矩。”沈瑜伏在地上,姿态放得很低,可说的话却是大胆得很,“可奴婢觉着,规矩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该是如何就是如何,并非是随口一句就能改的。”
她这话一出,可真是四座皆惊。
点青吓得整个人都傻了,晴云更是什么都顾不得,回过头低声道:“辰玉!”
陈贵妃脸上半点笑意都没了,语气冷得像是寒冬腊月的冰块:“你说什么?”
“奴婢并非是要驳斥娘娘,更不是要忤逆皇上,”话已经说出去,沈瑜也就不再犹豫,“皇上宠爱娘娘,所以给您荣宠,您要什么就给什么。可规矩是老祖宗定下的,凤纹与紫云纹也是只有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才能用的,这件衣裳若真是做了,太后娘娘又会怎么看?”
沈瑜知道陈贵妃压根不在乎皇后,所以提都不提,直接搬出了太后。
其实太后久居兴庆宫,压根不插手后妃之间的事情,对于皇后跟陈贵妃之间的勾心斗角,更是全当没看到。她的性情,也不会在乎陈贵妃要用凤纹、紫云纹什么的,陈贵妃也清楚这一点。
可这话是不能说的。
毕竟太后不在乎是一回事,她能不能说就是另一回事。
不管陈贵妃心里究竟有没有把太后放在眼里,可“孝道”二字在上,有千斤重,她不敢表露出对太后的不敬。
现在这情形,就像是方才那老嬷嬷质问晴云之时——你明知道事情是怎么一回事,可你偏偏不能说,说了就是错。
陈贵妃手中攥着的花已经不成形,她活活给气笑了:“拿太后来压本宫?你倒是真敢!”
沈瑜一动不动地跪着:“奴婢是为娘娘着想,还请娘娘明鉴。”
“好,倒是我小瞧了尚宫局。”陈贵妃再没有先前的好整以暇,咬牙道,“依着你说的,皇上的吩咐都行不通了?你们尚宫局究竟是听从谁的命令?”
陈贵妃这话也诛心的很,晴云急得冷汗都出来了。
沈瑜躬着身子,又磕了个头:“娘娘,天理伦常在上,祖宗规矩在前。”
哗啦。
陈贵妃一拂袖,直接将石桌上摆着的花枝全都扫落下来,她这次是真气急了。
被尚宫局一个小小的女史逼到这种地步,偏偏还让她没话回,敢说一句就是个悖逆老祖宗规矩的罪名扣下来。她顺风顺水这么些年,最多也是被皇后责问两句,一个奴才算是什么东西,敢在她面前猖狂!
晴云只觉着手脚发凉,眼下这种情况,她简直想不到该如何收场。
正僵持间,忽而有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好一句天理伦常在上,”那人笑道,“皇上,你觉着如何?”
这是皇后的声音。
沈瑜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着的脊背也放松了些。
她就知道皇后会来的。
陈贵妃敢在御花园里处置尚宫局的人,皇后若是还不来,那今后怕是要被贵妃压一头了。
只是没想到皇后竟然会把皇上也请来,实在是……意外之喜。
第9章
但凡陈贵妃能留一线余地,别想着直接把整个尚宫局牵扯进来,又或者在自己的昭庆殿来召见责问她们,都不至于闹到现在这种地步。
可她偏偏要在御花园来问责尚宫局,还想着直接撤换掉晴云,这简直就是蹬鼻子上脸,皇后如果这都不出手来收拾,那以后宫里的风向怕就是要一面倒了。
所以从一开始,昭庆殿的嬷嬷带着她们拐来御花园的时候,沈瑜就猜到皇后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皇后竟然还有本事把皇上给请过来,着实让沈瑜有点意外。
她并不怕刚才说的话被皇上听到。真正该怕的,是陈贵妃才对。
皇上对陈贵妃是宠爱,对皇后是敬重,如果换了寻常男人,那必定是把自己宠爱的人捧在手心里,无限度地去迁就。
可皇上不会。
他既然坐在那个位置上,心里装着的就不能是儿女私情,而是天下与大局。所以这么些年,不管他多宠陈贵妃,都没有动过皇后的位置。
皇后的母家许家数代之前是开国功臣,数百年来荣宠不衰,皇上当年为了坐稳储君的位置,娶了许皇后,两人有一子三女,这些年算不上琴瑟和鸣,但也是相敬如宾。
皇上会松口同意陈贵妃的要求,允准她逾矩去裁制生辰的衣裳,或许是可怜她丧女,或许是一时心软,但这都是私下里的事情。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
可陈贵妃偏偏要把这件事情闹大,闹得合宫皆知,这就有点不懂事了。
尤其是在听完沈瑜的话后,皇上就愈发地不悦,一个小宫女都知道天理伦常,祖宗规矩,陈嫣一个贵妃难道不知道吗?当初陈嫣千方百计地磨着求了此事,他素来宠她,应了下来,可她非但不知好歹,还想着拿此事做文章。
他不是傻子,只是懒得理会后宫那些事情罢了,刚才的对话停下来,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陈嫣这根本就是给尚宫局下绊子,扫皇后的颜面。
拿他的宠爱来肆无忌惮地作妖。
以至于他现在看着皇后,都隐隐有些羞愧。
皇后笑得端庄,又问道:“皇上,您觉着这宫女说得如何?”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皇上直接下了定论,“这件事情是朕一时糊涂,尚宫局做得没错。”
陈贵妃匆匆忙忙地跪了下来,她倒是想辩解,可刚才的事情一清二楚,又有什么能辩解的?再者,皇上都认了自己的错,难道她还能推脱不成?
她脾气虽不好,但也不是蠢人,知道这事自己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不管皇上说什么都应承下来才好,等到回去之后,私下里再曲意逢迎慢慢认罪。
“其实这也是皇上对贵妃的一番心意,原不是什么大事的,只是谁都没想到会闹成这样。”皇后轻飘飘地说了句,“尚宫局的确没错,且不说依循祖宗规矩,就算是没有这规矩,那也是昭庆殿的嬷嬷传话之时没说清楚。怎么能怪到尚宫局身上?”
听她这么说,晴云悄悄地抹了把冷汗,脸色也略微好转了些。
见皇后并没有准备要追究贵妃的事情,只是将矛头对准了昭庆殿嬷嬷,皇上愈发不在意了:“这件事由你处置就是。”
“那好。”皇后含笑谢过,而后道,“此事皆由嬷嬷未能将话传明白而起,才生了这些祸端,事发之后非但没有半点悔过的心思,还想着反咬尚宫局,实在是可恶。将她拖出去,杖五十,罚入辛者库。”
那嬷嬷年事已高,杖责五十,只怕命都没了。听了皇后这话,直接瘫软在地,磕头求饶。
她是陈贵妃入宫之时就带在身边的乳娘,见她哭得涕泪横流,陈贵妃咬了咬牙,向着皇后下跪求情道:“赵嬷嬷年事已高,这罚得怕是有些太重……”
“妹妹,若不是这刁奴,事情何至于到如今地步,你还要护着她不成?留着她,只怕后患无穷啊。”皇后打断了她的话,上前两步扶起她,轻声道,“再说了,这如何能算重?”
皇后背对着皇上,笑得意味深长:“当日妹妹在永巷是如何责罚两个宫女的?最后一人横死当场,一人入辛者库之后没几天也就咽气了,你忘了不成?”
她声音很低,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
陈贵妃被她说得一颤,直接甩开了皇后。
皇后收回手,拂了拂衣袖,向着仍旧跪在一旁的晴云道:“起来,尚宫局做得很好。”
“谢皇后娘娘恩典。”
许是在石子路上跪的太久的缘故,沈瑜的膝盖疼得厉害,站起来之时一个踉跄,好在点青及时扶了一把,才没有失态。
皇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又道:“回去。”
“奴婢告退。”
三人又向皇上行了礼,离开了。
沈瑜咬唇忍着疼,不紧不慢地跟在晴云后面,退下之时,她见着皇帝身侧还站了一人,很是眼熟。
走出一段距离,才想起了那人的身份。
那是皇帝最小的弟弟,现下是个闲散王爷,封号为慎。
早前她早永巷遇着宋予夺之时,宋予夺身边跟着的,就是慎王。
不过这跟她没什么想干,走过之后,也就忘了。
三人一路无话。
及至回到尚宫局后,点青才算是松了口气,擦了擦冷汗,又掐了自己一把,而后才向着沈瑜道:“辰玉,你方才也……”她想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最后感慨了句,“也太大胆了。”
刚才那种情形,她说话的声音都是颤的,面对贵妃的质问,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可沈瑜非但说了,还句句顶撞着贵妃。
点青整个人都是战战兢兢地,生怕贵妃一个不悦,直接让人把沈瑜给带走施刑。这的确是陈贵妃能做出来的事情。
沈瑜见着她这模样,有些好笑地说:“你脸都是白的,还是快些回去休息。”
点青摸了摸脖颈,叹道:“我是比不上你这么淡然。”
她的中衣都被冷汗浸了一层,死里逃生般的心境,这时候的确也没什么心情跟沈瑜闲聊,直接回房去了。
等点青离开后,晴云方才开口道:“你刚才太冒险了。”
点青对这些事情不大熟悉,看不出来方才沈瑜都做了些什么,可晴云却是在宫中多年,就算方才情急之下没想明白,可这么一路过来,也都想通了。
在晴云面前,沈瑜也没有像刚才那般装傻,只是叹道:“姑姑你知道的,我们没别的办法。”
晴云示意沈瑜跟着自己进了房,关上房门之后,她才问:“你一早就知道皇后要来,对不对?”
“对。”沈瑜道,“皇后掌管后宫这么多年,只要她想知道,那这后宫之中就没多少能瞒过她的事情。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一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也是想借着这次的事情,看清尚宫局究竟是站在哪一方。我们做出了选择,她满意了,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任由贵妃清洗尚宫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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