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予夺又道:“再走一日,应当就能到了。”
“好,”沈瑜放下手,柔柔地笑了声,“不碍什么事的。”
房中只有他二人,饭菜一时半会儿还送不过来,沈瑜莫名有些局促,想了想,主动挑了个话头:“方才那位是顾将军?”
“是,你认得他?”宋予夺有些惊讶。
沈瑜隐晦地提了句:“先前在宫中时,曾听人提起过,毕竟他的名气也不小。”至于这名气是好是坏,那就另说了。她又问随口道,“说起来,他怎么会在此处?”
宋予夺叹了口气:“他说自己闲得很,又没什么正经事,自然是想去哪就去哪。”
他说到顾诀“闲得很”之时,话音里带了些怅然,沈瑜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抿了抿唇:“当年那桩事后,皇上大怒,将他调回了京中……就再没重用过他?”
这话虽是问句,但看着顾诀如今的情形,沈瑜心中也已有了答案。
宋予夺颔首道:“当年西域战事告急,皇上曾动过让他去的念头,但最终还是挑了我。”
沈瑜一怔,随即意识到宋予夺说的是两年前那桩战事。
当初宋予夺与锦成公主还有婚约在身,知晓皇上有意遣宋予夺领兵出征时,锦成为此闹了许久,但最终还是没能阻拦得了此事。
那时沈瑜以为朝中再无旁人能用,皇上才会派遣宋予夺过去,经宋予夺这么一提,才意识到原来还有顾诀。
皇上宁可不顾锦成,让宋予夺赶赴西域,也不肯用顾诀……
这得是有多顾忌?
功不抵过,顾诀当年遭了重罚,这些年也一直受冷落。若皇上真对他这般顾忌,那直接削了他的官职撵了就是,何必还要留着他?
“听人说,顾将军在战场上似乎有些太过冒进,当年惹了大祸。”沈瑜迟疑道,“可他早年既然能闯下那样的功绩,按理说,不该那般才对。”
当年顾诀那件事闹得厉害,众人皆说他视人命为草芥,可沈瑜却一直隐隐觉着不大对劲,只是这事跟她八竿子打不着,所以过了也就忘了。
如今再想起来,沈瑜仍旧下意识地有所疑虑。
一个能有这样功绩的将军,纵然是真狠戾,也不会有意让自己的军士前去送死。
可皇上当年雷霆震怒,当即撤掉了他的将位,召回京斥责。他都这么说了,旁人又岂敢有旁的话说?
皇上说他狠戾,那他就必然是心狠手辣的。
出乎意料,沈瑜说了这话后,宋予夺竟沉默了许久。
他少有这样的神情,薄唇紧抿着,垂着眼,似是想起了什么旧事。
沈瑜看不到他的眼神,也不能确准他对此事究竟是怎么个看法,可却心中却莫名一沉。
“当年我在西域,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已经遭了皇上重罚。”宋予夺终于开了口,语气低沉,“若我那时在京中,或许是会帮他说上几句的。”
沈瑜睁大了眼,心中的揣测几乎落了实。
“那场战事,最后还是胜了的,顶替了顾诀将位的那人成了功臣。可若不是顾诀当机立断,全歼了敌方的主力,那战事未必会那么顺利。”宋予夺道。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单看结果,就是顾诀为主将之时,将士死伤无数,而换了主将之后,很容易就打了胜仗。
当年顾诀被人口诛笔伐,这占很大的缘由。
可宋予夺是身经百战的主将,看这些事情,自然是要比旁人清楚更多的。他很清楚那场战事的转折点是什么,功劳最大的又是谁。
当年他知道此事时,说什么都迟了,所以一切也只能放在心中想想。若他是顾诀,或许会将计划做得更小心谨慎些,减少伤亡,可突袭这件事情,他也是会去做的。
宋予夺不偏不倚地评价道:“顾诀的确该罚,可却不至于此。”
沈瑜掩在袖下的手握紧,又缓缓松开,大着胆子问了句:“那……皇上知道吗?”
这个问题很敏锐,宋予夺抬眼看向沈瑜,意识到她已经猜到此事背后的隐情。或许是根据当年旧事猜的,又或许是从他的反应看出来的。
“纵然是当初不知道,后来也该回过味来了。”宋予夺的声音有些发冷。
可皇上这些年却仍旧没再用过顾诀,依旧顾忌着他,这其中的意味也就不言而喻了。
沈瑜眼皮一跳,她算是彻底明白,为何宋予夺提及此事时会神情怅然了。
因为他看得很清楚,顾诀这些年会落到这般地步,并非是因为当年一个错误的决定,而是皇上有意为之。素来英雄惜英雄,眼看着顾诀从当年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沦落至此,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沈瑜不知道当年朝中究竟是怎么样个情形,竟能让皇上疑心至此,可顾诀却是因此废了。
属于他的功绩落到了旁人头上,还要承受百倍的骂名,就如同飞鸟尽良弓藏。
直到如今,旁人再提起他,也不记得他少年时闯下如何的功绩,只有那场败仗钉死了的污命。
而这一切,都是源于皇上的猜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历来名将都难免会遭受猜疑,沈瑜很清楚这一点,可等到真亲身见着,却还是觉着唏嘘。
沈瑜道:“皇上他……”
话说了一半,她又觉着不妥,将后半截生生地咽了下来。
出乎意料的是,宋予夺竟冷声说了句:“他本就是个多疑的性情。”
虽知道此处并无旁人,可沈瑜却仍旧是吓了一跳,她并非是担心会被旁人给听了去,而是没料到宋予夺会说出来。
这已经称得上是“怨怼”了。
沈瑜沉默了会儿,忽而意识到什么,低声问了句:“你自西域回来后,可是也遭了猜疑?”
她还记得,宋予夺那时进宫去,整整一日方归。
“这是在所难免的,”宋予夺却并没有很在意这件事,只是自嘲道,“若非当初我带兵血洗西域皇室,只怕也没那么轻易就揭过。”
当初宋予夺一反常态,行事手段也称得上一句“心狠手辣”,众人纷纷揣测,说他是因着被西域皇室劫留,所以生了报复的心思。
直到如今,沈瑜方才意识到,他原来竟是这么想的。
并非是因私仇泄愤,而是为了彻底撇清关系,以免回京之后遭猜忌,自己又无从辩驳。
想明白这一点后,沈瑜心中百味陈杂。
将军们在外九死一生,却还要分神去想着这些事情,委实是让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见沈瑜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宋予夺宽慰道:“你放心,这事早就揭过去了。再有,如今东府这边就只剩了我一人,手中也没实权,皇上不会再动什么心思。”
按理说,听了这话之后,沈瑜就该放下心来的。
可实际上却并没有。
沈瑜对旁人的情绪一向很敏锐,她直觉着宋予夺应当是还瞒着些事情,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宋予夺原本是并没打算向沈瑜提这些事情的,只是见着顾诀之后,想起了许多事情,不经意间就说得多了些。
如今回过神来后,便打定了主意不再说。
沈瑜也只能作罢。
不多时,小厮将饭菜送了来,是些家常的菜色。
赶了一日的路,又与宋予夺聊了那些事,沈瑜已没了什么精神。加之胃口也不大好,匆匆地吃了填饱肚子后,便放下了筷子。
但这对宋予夺来说并不算什么,毕竟在沙场之上枕戈待旦,又怎么把这么点路途放在眼里。
他仍旧在吃饭,沈瑜回头看了眼那床,神情犹豫得很,张了张嘴,可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宋予夺只当没发觉,等到吃完饭,小厮来收拾碗碟的时候,方才开口向小厮又要了一床被褥。
小厮虽觉着奇怪,但并没多言,应了一声后便依言照办去了。
见此,沈瑜略松了口气。
等小厮送来了被褥,宋予夺向沈瑜道:“你若是介意,我就打地铺睡上一晚。”
沈瑜:“……”
她就是再怎么着,也不能自己睡着床,让宋予夺这么个大将军在地上睡。
略一犹豫后,沈瑜将两床被子并排铺好,低声问道:“你睡里边还是外边?”
早前大年夜,她答应宋予夺会留下来的时候,其实也想过两人之间迟早会有亲密的举动。可心中明白是一回事,迈过这个坎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心中仍旧有些抵触。
这几个月来,宋予夺并没提过这件事,这倒是让她松了口气,却不料竟在这客栈横生枝节……
宋予夺神情自若道:“外边。”
“那好。”沈瑜动作迅速地脱了鞋袜,随即上了床,一鼓作气地掀开了被子,躺了下去。
沈瑜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似的,宋予夺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躺进了被子里,翻身向着里面。
从宋予夺这个角度来看,只能见着她散在枕上乌黑如墨的长发。
她这活像是一只受惊了的兔子,宋予夺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想说什么,但又怕一个不妨吓到她,便吹熄了烛火,脱了外衫,在这床榻的外侧躺下。
虽是背对着,什么都看不见,可宋予夺一躺下,沈瑜就在也没办法忽视他的存在。
沈瑜的身体有些僵硬,可却并没动。
这床榻算不上大,若是一翻身,两人之间也就没多少距离了,她还是觉着有些不妥。
夜深人静,两人谁都没说话,仿佛都已经沉沉地睡过去一样。
沈瑜几乎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宋予夺知道沈瑜还没睡,他仍旧在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这时,隔壁传来些动静,像是什么倒地的声音。
宋予夺眉尖一动,先前他与顾诀闲叙之时,已经知道他就住在隔壁。若是没错的话,这声音就是从他房中传来的。
沈瑜也听到了,在这样安静的夜里,一丁点声音仿佛都会被放大许多。
她百无聊赖地想,这声音很沉,应当不是瓷器碎掉的声音,或许是有人碰翻了桌椅,撞到地上。
仍旧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沈瑜漫无目的地出着神,可不久后传来的声音,让她直接愣住了。
那是压抑着的喘息的声音,时而急促,时而尾调拖长……
沈瑜愣了一刻,方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脸颊随即就红了,耳尖更是通红。
一人听到这活春宫就已经够局促了,而如今她身旁还躺着宋予夺,只一想,她就恨不得立时昏过去。
宋予夺耳目极好,沈瑜都能听到的,他自然不可能没听到。然而这种情况,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于是,两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各自装傻。
如果说先前还有那么一丝困倦的话,沈瑜现下已经是毫无睡意,她倒并没觉着气氛如何旖旎,只是分外尴尬。
沈瑜觉着,此生都不会有比如今更让人窘迫的时候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隔壁终于消停下来,沈瑜下意识地吐了口气,带了些劫后余生的情形。
她这声响平时或许还不算什么,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就格外明显了。
更别提两人如今离得这样近。
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笑后,沈瑜原本有些退热的脸,“腾”地就又红了起来。
她就知道宋予夺必定是还没睡的!
沈瑜紧紧地闭上眼,犹豫了会儿,决定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装睡。然而天不遂人愿,那边才消停没多久,竟又卷土重来了。
沈瑜磨了磨牙,有些装不下去了,这得到什么时候啊?
她为了装睡一动不敢动,如今半边身子都是僵的,实在是憋屈得很。
宋予夺也没料到竟还没完,看着床帐上的穗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沈瑜翻了个身,又向下缩了缩,几乎是将整个人都埋在了被子里,牢牢地掩住了自己的双耳,以期能摆脱这些。
见她不装了,宋予夺略一犹豫,问道:“还困吗?”
先前两人不约而同地装睡,虽都知道彼此很清醒,但却都没说话,仿佛这样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可眼下宋予夺却直接打破了沉默,气氛微妙起来。
沈瑜沉默了会儿,幽幽地说了句:“不。”
她的声音隔着锦被传出来,显得闷闷的。
“那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宋予夺提议道,“左右现在也睡不着。”
沈瑜又犹豫了会儿,方才抬手将锦被向下扒拉了,露出半张脸来:“去哪儿?”
宋予夺早就练出了夜间视物的本事,他偏过头,看向沈瑜睁得大大的眼,轻笑了声:“随便走走。”
隔壁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传来,沈瑜脑子里几乎是一团浆糊,也没这个功夫去权衡考量,只想着尽快离开这里,便应了下来:“好。”
屋中并没点灯,沈瑜摸黑系好了衣带,又拿了根簪子将长发随意绾了起来,鬓角还留了些碎发。
她跟在宋予夺身后出门,下了楼。
沈瑜在夜间不大能看清,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宋予夺身后,饶是如此,还险些一脚踩空,好在宋予夺反应极快,抬手扶了她。
这一扶,就没再松开,直接牵着她的手腕绕到了客栈的后院。
借着微弱的月光,沈瑜才能勉强看清了些。
这客栈的后院算不上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院角打了个葡萄架,其下有石桌石凳。旁边靠着墙根摆了个酒架,其上摆了大坛小坛的酒,还未开封。
“来坐。”宋予夺将她引至石桌前,方才松开了手。
沈瑜并没说话,含糊不清地“嗯”了声,扶着石桌坐了下来。
院中很安静,再没有了先前恼人的声响,可沈瑜的心却没能安定下来。诚然是不用听活春宫了,可她却没想好,这种关头能跟宋予夺说什么话。
沈瑜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却见宋予夺竟起身到了那酒架前,挑挑拣拣的,最后拿了一小坛酒过来。
“你要喝酒?”沈瑜惊讶道。
宋予夺拆了那泥封,一股浅淡的酒气蔓延开来,沈瑜甚至觉着自己嗅着了一股甜意。
64/90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