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并没放话来让沈瑜离开,侍女也像是得了吩咐一样,绝口不提什么饭食,就任由她在这里饿着肚子抄佛经。
甚至连侍女都换班吃饭去了,她却还是没得半块糕点。
沈瑜揉了揉手上的关节,停了一小会儿,继续抄着。
这点所谓的为难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不说在宫中时如何,往近了说,先前每日需得灌那所谓的补药之时,可是比现在要痛苦百倍。
不过她也没准备就这么老老实实地留着,等到将最后一字抄完之后,她将笔放下,纸向前一推,起身就要走。
一旁的侍女有些慌了,连忙上前道:“如夫人这是要离开?”
“怎么,”沈瑜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来,“莫非谁吩咐了,说我不能离开?”
那侍女面露难色,她先前是得了吩咐,说不许给沈瑜任何吃食茶水,却不想沈瑜竟然甩手就要走人,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不该拦。
沈瑜挑了眉:“今日可是老夫人大寿,你莫非是要在这里跟我闹事?”
她并没动怒,只是似笑非笑地问了句,可侍女却莫名被吓到了,愣是没敢上前去拦,只得任由她离开了佛堂。
沈瑜并没准备再在西府多留,出了佛堂之后,直接就离了老夫人的院子,准备回东府去歇息。
但大抵是流年不利,今日不宜出门,她走了没多久,就碰上了位贵人。
侯夫人是一品诰命,她大寿,上门来的贵客可不少,就连太后那边都赐下了寿礼。所以玉成公主会来走这一趟,也不算多稀奇的事情。
可沈瑜却没料到会如此凑巧,说撞上就撞上了。
沈瑜短暂地愣了一瞬后,很快就反应过来,侧身屈膝行了一礼,请玉成公主先过。
在佛堂耗了这么久,她如今心情也算不上好,若玉成就这么过了,那就算了。若玉成要跟她过不去,那她也没这个耐性去忍让了。
第112章
沈瑜一直觉着稀奇,明明许皇后是个隐忍的性子,可教出来的两个女儿却都跋扈得很,性子上倒像是随了陈贵妃。
锦成公主因着先前那桩事被太后申饬,又被皇后关在清宁宫近一年,出来后倒是学乖了不少。沈瑜听人提过,说锦成嫁给宁谨之后更是性情大改,堪称温柔贤淑。相较之下,倒是玉成公主这个当姐姐的更为出格。
玉成公主自小也是娇生惯养的,后来亲事上出了差池,帝后也自觉是亏欠了她,所以更是就要什么给什么,百依百顺的。就譬如这玉成公主与驸马不和,与旁人有私,帝后又岂会全然不知?但照样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了。
先前玉成公主到听音茶楼,沈瑜并没露面,而是另想了个法子帮点青解了围。可这事做得却也算不上天衣无缝,若玉成公主有心去查,只怕也不难想到她这里。
事实证明,沈瑜的预感是对的。
玉成公主在沈瑜面前停住了脚步,沈瑜垂着眼,目光所及,只能见着她大红的石榴裙,以及在日光下闪闪发光金线绣纹。她的相貌与锦成有五分相似,凤眼微微上挑,带着几位凌厉。
“这是何人,看着倒是有几分眼熟。”玉成审视着沈瑜,向一旁的侍女问了句。
那侍女方才远远地认出沈瑜,便提醒过自家主子了,如今见玉成又问,随即会意,轻声笑道:“若奴婢没认错,这应该是东府那位如夫人,早前还在皇后娘娘宫中当过好几年的宫女呢。”
她说话时拿腔作调的,便是刻意要给沈瑜难堪,也是奉承玉成的意思。毕竟跟在公主身旁多年,一个眼神,就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才好。
其实若沈瑜还是清宁宫的宫女,那玉成怎么训斥羞辱她都是应当应分的,她也只能受着。可她如今已经是宋予夺的如夫人,还是太后定下的,这么做就有些过了。
沈瑜早就料到今日难以善了,心中早有准备,对这话也是无动于衷。倒是跟在她身后的青溪变了脸色,很是不忿。
玉成的目光落在青溪脸上,勾唇笑道:“怎么,我这侍女说错了不成?”
青溪不敢回嘴,低下头,咬了咬唇。
倒是沈瑜抬眼看向玉成,神色如常地开口道:“并没错。”
玉成盯着沈瑜的脸,试图想要从上面找出点羞愤的神色来,但却并没有。沈瑜很是平静,这让她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心中那股火气莫名大了起来。
“你现在倒像是个不忘本的了,”玉成掸了掸衣袖,嘲讽道,“可真是难得。”
沈瑜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公主既是来给侯夫人祝寿的,便已经是来晚了,若再耽搁下去,只怕宴席都要散了。”
“那又如何?我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谁又敢多嘴,便是我宴席散了再过去,她们照样得恭恭敬敬地迎接。”玉成笑道,“你自然是不懂的。”
玉成言辞间尽是优越,但沈瑜却始终没有她想象中的羞愤,这让她很是不满。在她看来,沈瑜要么就该恭恭敬敬地跪着,要么就得含泪受了这份屈辱,可沈瑜的反应却像是她在没事找事一样。
见她不言,沈瑜问道:“公主可还有旁的话要吩咐?”
玉成磨了磨牙,她也知道自己公主之尊在这里跟个妾室为难,是落了身份,可心中却偏偏梗了一口气。
当年玉成大婚之际,按旧例遣了试婚宫女,偏偏那宫女看起来老实,可内里却是个不安分的。试婚那夜,哭得梨花带雨求了驸马,说若是回宫就只有死路一条,愿端茶倒水侍奉在驸马跟前。
驸马也是个色欲熏心没成算的,竟然真允了,第二日便不肯让嬷嬷将那宫女给带回去。为着此事皇帝大怒,只不过金口玉言,婚事已经定下,哪里有再收回的道理?那件事情闹得很厉害,最后驸马被长辈家法处置,那宫女也直接被悄无声息地灭了口。婚事照旧,但玉成公主与皇家的颜面却到底是损伤了。
因着此事,玉成与驸马生了嫌隙,这些年来始终居住在公主府。
她厌恶驸马不识大体,也恨极了那不安分的试婚宫女,连带着对沈瑜这个试婚宫女存了迁怒。
纵然她也知道这两件事并不能混为一谈,而锦成嫁与宁谨之后也过得很幸福,但还是厌恶着沈瑜这个模样。更何况在宗博义那件事情上,沈瑜还想方设法地坏了她的事,惹来那些酸儒讥讽她的行径。
“宋将军与西域来的那位灵珠公主私交甚笃,只怕过不了多久,父皇就要赐婚了。”玉成另挑了个话头,不怀好意地问道,“你可知道?”
玉成搬出身份来无济于事,索性就从宋予夺下手,想要看一看沈瑜会是怎么个反应。
沈瑜自问跟玉成并没多大的过节,虽想到她会为难,但却也没料到竟这么不依不饶。她对玉成的动机一清二楚,平静地答道:“倒也有所耳闻。宋将军想娶谁就娶谁,与我没多大干系,于旁人就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了。”
玉成听出她最后一句是在讽刺自己,冷笑道:“你倒是看得开。也是,这原本就不是你该碰的东西,当年若不是阴差阳错,你怕是还在清宁宫洒扫,哪轮得到……”
“公主何必非要自降身份,与我为难?”沈瑜见她大有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打断了她,“您若要同我论当年之事,那我也想问一句,旁人不知道也就罢了,难道您也不知道当年我为何会到宋家来?还是说,您想将当年之事翻出来说道说道,再找人评判个对错?”
沈瑜从方才起就不大痛快了,倒不是气,只是觉着可笑。
她知道玉成为何会针对自己——
无非是觉着自己这个试婚宫女爬到了如夫人的位置,实在是太过扎眼,又刚巧触了心中那块积尘多年的隐秘痛楚。
可说一千道一万,这事怎么也怪不到她身上。
当年她为何会到宋家来?不就是为了全了锦成与皇家的颜面吗?若能料到宋予夺会活着回来,只怕锦成自己就巴巴地嫁过来守节了,还用她来填这个火坑?
至于先前那位试婚宫女如何,跟她更没半点干系,她甚至压根没见过那位。
沈瑜一早就知道这些贵人们道貌岸然得很,仗着出身高贵,便觉着旁人都该随着她的心意,黑的也能说成白的。她也早就默认了这个规则,这么些年来大多时候都安分守己,可如今却委实不耐烦得很。
这件事情,分明是皇家更怕翻出来,玉成为了羞辱她,倒敢拿着这事到她面前讥讽!
她倒是没什么怕的,难道玉成真敢来撕扯此事不成?
玉成倒是早就听自家妹子提过沈瑜,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但这倒是头一次见识沈瑜的厉害,愣了一瞬后气笑了:“你疯了不成?”
这么些年,还没几个人敢在她面前这么张狂。
“公主难道未曾听令妹提过当年太后的观云殿中发生的事?”沈瑜微微一笑。
玉成:“……”
她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当年锦成被关在清宁宫近一年光景严加管束,便是因为观云殿之事。锦成声泪俱下地向她控诉过沈瑜这个人有多阴狠,可或许是时过境迁,又或许是沈瑜看起来太过纯良的缘故,她竟给忘了。
沈瑜如今这模样看起来颇有些邪性,玉成一时之间竟有些拿捏不准,愣住了。
“时辰不早了,”沈瑜看了眼天色,一拂衣袖,“公主还是请。”
玉成方才说得嚣张,可实际上却也不敢在侯府中做什么太过出格的事,毕竟今日还是老夫人的寿辰。
她怔了一瞬,冷笑道:“你且给我等着。”
沈瑜又屈膝行了一礼,头却并没低下,而是迎着玉成的目光忘了回去,而后恍若未闻地离开了。
青溪忙不迭地跟上,脸色惨白,抚着胸口顺了顺气,方才忐忑地向沈瑜道:“夫人,您方才……”
她结结巴巴的,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似的。
青溪是知道沈瑜的性情的,虽说大多时候都很随和好说话,可在有些事情上却是异常固执,分毫不让。可……今日遇着的可是玉成公主啊!
“您方才把公主给得罪狠了,”青溪忧心忡忡,“玉成公主可是大皇子的嫡姐,若将来大皇子当了太子地位稳固,她怕是不会轻易放过。”
她都能想到的事情,沈瑜自然不会忽略。
方才玉成显然已经是气急,但仍就选择了暂且隐忍,无非就是怕这种关头横生枝节会影响了大皇子。而临走时放的那句狠话,也是准备等到“秋后算账”的意思。
沈瑜无声地笑了:“她想秋后算账,那也得看看能不能挨到过秋。”
宋予夺在西府那边待客,一直到傍晚众人皆散去,他才得了空,紧赶慢赶地回了东府这边。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忙得厉害,如今方才捞着个空,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家中。
偌大的庭院很是安静,此时方才立春,便是出了太阳,也始终带着三分挥之不去的寒气。院角的花树冒了新芽,稍稍添了些生机。
宋予夺驻足在院中,犹豫片刻,方才进了正房。
沈瑜在书房试茶,见他过来后,微微颔首,但却并没说话。
“先前在西府之时……”宋予夺话说了一半,就卡住了。
他知道沈瑜又“受委屈”了,也知道这些话说来无用,所以就只能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沈瑜抬眼看向他,眼神中也带上些无奈,最后摇头笑道:“你不该是这样的。”
宋予夺这样一个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合该是意气风发,杀伐决断,而不是在这里为了些儿女情长优柔寡断。
他二人都是聪明人,这些日子虽什么都没说,可也都有所察觉,如今这一个对视,就足够他们看明白彼此的心意了。
“我不怪你,”沈瑜切了盏新茶,推与他,垂眼道,“只是我也不该是这样的。”
她其实没什么大志向,在宫中之时想的是攒点银钱等着年纪到了就离宫,出宫之后,想的是做点小生意赚点钱。
她没想过攀龙附凤,也没想过什么家财万贯。
但不管再怎么胸无大志,她也不该是居于后宅之中,为了博老夫人喜欢而拼命想要生个孩子的人。
沈瑜与宋予夺是因缘际会,试着同行了一段路途,最后发现不合,就到了该分开的时候。
宋予夺接过那盏茶,摩挲着杯壁,半晌之后方才开口道:“你想要什么时候离开?”
“少则十天,多则一月。”
“你既然已经想好,我也不拦你。”宋予夺握紧了那杯子,“若是有什么要我帮的,尽管开口就是。”
当年宋予夺刚回来时,沈瑜没法立刻离开,因为那时宋家正在风口浪尖上,不合适。而一转眼几年过去了,京中又有新的奇闻轶事,而整个朝廷的关注都放在立储之争上,没人会去关心她这么个将军府的妾室如何。
“后宅与生意的事情我都交给了赵管家,你不必费心,偶尔问上一句就够了……”沈瑜缓缓地说着,将自己若能想到的事情都讲了,“至于三姑娘,改日我自己去见她。”
“好。”宋予夺就说了这么一句,仿佛再没旁的话了。
他也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沈瑜早年决定留下的时候犹豫了许久,可如今想要离开,却异常地果断,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总不能再去说什么挽留的话。
当年宋予夺执意留下沈瑜,有许多缘由,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纵然到了如今这地步,他也不后悔自己当年的决定,只是觉着可惜——
他与沈瑜,没遇上对的时候。
“还有一桩事,”沈瑜将先前与玉成公主对上之事大略讲了,而后问道,“我这次算是把她给得罪狠了,应当没碍着你的正事?”
宋予夺沉默了一瞬,摇头笑道:“你这是眼看着要走了,也就债多不压身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沈瑜被他这形容给都笑了,原本凝重的气氛一缓。
沈瑜知道宋予夺在筹谋什么事,也知道他必然不会站在大皇子与三皇子任意一方,可却不知道他究竟准备怎么做。只是这种阴私之事原本就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她并没准备去探听,想了又想,只嘱咐了句,“你千万小心,多加保重。”
宋予夺一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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