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刀嚯嚯,我挽着裤脚,赤脚踩在河畔浅塘,被漫天飞絮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敏敏姐姐坐在岸边笑话我。
我抱着大束芦苇要爬上岸,却被一口喷嚏呛得没有站稳,脚下一滑就向后倒去,跌入夕阳,溅起金红的水花和泥浆。
“哎哟!哎哟哟!”这痞贱的声音不是我发出来的,“哈哈哈……你笑死我了!”
忽听见小春燕猖狂的笑声,我一惊,立马从水中爬起来,趴在岸边望过去。
果然就瞧见他不知从何处款步而来,嘴角挂着被夕阳余晖牵住的笑,一手甩着裤腰带,一手抱着一个黄油纸袋子。
走了没两步他就随意蹬飞了自己的鞋子,赤足来到岸边,在我趴住的岸边蹲下,将黄油纸递到我手里,笑道,“拿着。”
我接过纸袋,低头一看,里面是热腾腾的糕点,立即掏了一块出来啃着,囫囵道,“你怎么又要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的。”
顿了顿,我稍侧眸绕过他,他身后约莫十步远的地方,站着四五个身着统一府卫服饰的男人,在往这边瞧。模样竟有些凶神恶煞。
小春燕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我从侧面瞧见,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正待我要问那些人是谁的时候,他忽悠悠捡起被自己蹬飞的鞋子,递了一只给我,笑道,“我不过是偷了几块他们家的糕点,他们就一路跟着我过来,烦都烦死了。喏,拿着鞋子,帮我扔他们。”
“你偷他们的糕点还要打他们?”我十分惊奇。敏敏姐姐也察觉到那些人,从一边跑过来询问。
小春燕不仅蛮不讲理,且蛮不讲理得理直气壮,“啊,对啊。好歹我是带给你吃的,你吃都吃了,若不将他们赶走,是想被他们打?”
听及此,我觉得他的强词夺理都变得很有道理,接住他给我的鞋子,咬牙使劲扔过去。可惜没砸到。
那几人低声絮语一阵,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怂得将脑袋埋下去了些,又抬眼去看小春燕。他还在吭哧地笑。
紧接着,小春燕慢悠悠敛起笑意,站起身,猝不及防间,他长臂狠狠一掷,另一只鞋被砸了过去,只听他扯着嗓子凶巴巴地喊,“喂,老子叫你们别站那么近,还不滚远些!”
“小春燕,”我踩在水里矮他一大截,只好拉他裤脚,待他转过身来我才悄声问他,“你这样嚣张不会被他们揍吗?”
他挑眉道,“你看他们像揍得过我?”
他们不仅像是揍不过小春燕,还像是根本不敢和小春燕犟嘴。让滚远些就真的滚远些了。
他们那么四五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没有一个敢和小春燕杠上两句。一点都不似常和小春燕斗嘴吵架的我,我瞧不起他们。
我咬着糕点正琢磨这件事,忽见小春燕挽起裤脚,没等我反应过来,“扑通”一声,伴随着声音来的是泥浆和水花,沾我满身。包括我拿在手边啃的糕点。
“哈哈哈……”他弯腰从水里捞起一把泥往我身上砸。
我牢牢站定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坚持要啃完手里沾了泥星子的糕点再跟他闹。可待我啃完,他却不跟我闹了,拿起镰刀跑到深处去割芦苇。
我将油纸袋子递给敏敏,团了一大把泥浆在手里,追过去跳到他背上,把泥团糊进他的衣服,风水轮流转,我用泥巴挤着他的两腮,继而放声嘲笑。他用咯吱窝夹住我的腿不放我下来,也笑,“行啊你,快给我抠出来,信不信我把你丢水里去?”
他背着我在水里转了好几圈,作势要丢。头晕眼花之际,我好像看见夕阳那头有一艘大船缓缓驶来,船头站着一个青衣人。像几月不归的酸秀才。
“诶诶……”我拍小春燕的肩,“停下停下!你看那里!我看见陆大哥了!陆大哥回来了!敏敏姐姐,陆大哥回来了!”
我料他们太矮,被高高的芦苇挡住视线,唯有我一人是骑在小春燕背上的,在芦苇丛中冒出小半个身子。我兴奋地朝酸秀才招手,“陆大哥——”
待他的船靠岸时,我们三人已整齐划一地在码头站好。与他一道下来的,却还有十多人,簇拥着一个油光满面的富绅和他的管事。是与我相撞的马车主人。
对,我险些忘了,酸秀才就是被他们邀请去邻城说书的。
我心惶惶,莫名不安。缩在小春燕身后,拿手心的泥巴将自己的脸抹得教人辨识不清才勉强放下心些。
小春燕侧过身觑了我一眼,狐疑地挑眉,我缩了缩脖子。富绅就从我身侧走过,没有看到我,当我直起背时,堪堪对上管事的双眼。天可怜见。我听到自己的呼吸窒了一瞬,赶忙埋下头揪住了小春燕的衣角。他将我一挡,神色从容地截断我的视线。
待我再抬起头时,富绅和管事已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不知是往何处。
面前惟剩下酸秀才和敏敏姐姐。
“为什么去了这么久?你说你很快就回来的。”敏敏蹙起眉,望向富绅那方,轻声问,“那些人怎么又来了?”
酸秀才轻叹,“说来话长。找个僻静的地方解释。”
大概是为了帮我用芦苇制新铺,他们一致将这个僻静的地方选在我和小春燕住的花神庙。
从酸秀才的口中我明白了这件事的首尾。
说是富绅过五十大寿时他的小妾作妖,生出事端,气着了富绅的夫人。夫人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于是打算也气一气富绅。她当场扣下酸秀才,让其每日去房中为她说书。就这么说了好几个月。
酸秀才的嘴皮子和脑浆子都要熬干了。
终于,富绅受不了这个夫人,决定暂时离开邻城一段时间,以求眼不见为净。当然,顺便就带走了酸秀才,让夫人一颗想听说书的心不能得逞。这样的话,夫人她就听不了下回分解。一定教她抓心挠肝似的难受。
太阴损,富绅这一招太阴损。须知我就常常因惦念着酸秀才的下一回而整晚睡不着觉。
小春燕却觉得,与其说是为了气那正房夫人,不如说是富绅自己玩腻了那些小妾,打算来云安重新物色几个好看的姑娘带回去。这么说的话,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总归,他们应当会在云安长住一段时间。”酸秀才似想到些什么,看向敏敏姐,面露担忧,“上回我见那管事对你起歹意,也当是个色胚。你寻常还得注意些,避开他们的人。”
我啃着没有吃完的糕点,为敏敏的美貌感到担忧,为自己的丑陋感到庆幸。
小春燕斜睨我,“还有你,也当避开他们。你方才作什么缩成那个模样?”
说来话也长,我将此事说与他们听后,大家都一致为我作死的行为好一阵唏嘘。
“要我说……敏敏,你还是早些嫁出去,有夫家照应着安全些。也不会遭人觊觎。我去邻城的这段时间,你该嫁了的。”酸秀才一言,庙中俱静,惟剩火堆噼啪声。
诡异的沉默去了半晌,我忍不住轻声道,“陆大哥,敏敏姐姐这几个月一直在码头……唔。”一张湿哒哒的巾帕捂住了我的脸。
小春燕使劲按压巾帕,“好好擦擦,别说话。”
气氛似乎被调和了些,稍缓。我清楚地听见,敏敏姐从芦苇铺上爬起来的窸窣声,伴随而来的,是她温柔而又清冷的声音,“只要我还在这里,还给你送鸡蛋,就说明我心里还落个你。我的确该嫁了,可谁教我还在这里呢。”
他们一前一后,无声离去。
我仍旧感受着那张在我脸上的巾帕和那只大掌的热度。温柔的水浸润着我的皮肤,噼啪声穿透尘埃,忽然有一瞬间想要抽空自己,就这样用被蒙住眼睛的姿势天长地久。
许多瞧着便劳心劳身的感情,总是让人感同身受。那些拒绝痴心的人,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也不是冷血残忍的人,可偏生就是我们焐热不了的人。这是我追景弦这么多年和敏敏姐姐一起得出的结论。
“小春燕,有时候我会很想打陆大哥。往死里揍的那种。当然了,我是说我揍得过的话。”我默了片刻,抠着手指,又谨慎地问,“我是个坏人吗?陆大哥明明对我们那么好。”
“你若将人的界限以‘好坏’分之,那便是以‘与你的关系远近’分之。别说你了,连我都想打他。”小春燕拿下巾帕,放进热水中烫着。
他盯着热水中倒映的火光,眸中一片清明通透。
就是如此,他说出了我此生都不会忘记的话。
“你眼中所谓的好人,便是对你自己来说,与你关系较近的人。反之亦然。但你要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不会永远不变,那么,人也不可能永远是好,或是坏。不过单对我来说,你永远不是坏人。”
“你想揍陆大哥,我也想。我不光想揍他,更想揍景弦。他们对我来说,有时就是坏人。所有欺负你的人、欺负敏敏姐的人、欺负陆大哥的,我都想揍。”
“可总有好人会拦着我。譬如,我想揍陆大哥,敏敏姐会愿意吗?我想揍景弦,你会乐意吗?不会对不对?那你们对他们来说,就是好人。”
我似懂非懂,摇头惶惑,“我不明白。”
“不明白罢了。”小春燕捞起巾帕,绞得半干后递给我,“你只要知道,我当与你同生共死,你何时心底不再拦我,我何时帮你揍那个欺负你的人。当你不再拦我的时候,就会知道做景弦眼前的坏人是何感觉。只有一丝快意,却有些许懊丧,满心怨恨,无尽疼痛……你会发现,做情字的坏人比做好人更难受。”
彼时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不会,我不会让你打他的。我要做他眼前的好人。”
他屈膝盘腿,撑着下颚浅笑着睨我,“罢了。反正,需要我打他了,你便吱一声。有时候,为自己夺下那一丝快意,就算难受也值了。”
后来我逐渐明白他说的这些话是何意。求而不得太久,心底总会积存些怨气,只是寻常被爱意压得稳稳地,才要在他面前做尽好事。
可最怕是,好事做尽仍旧求而不得,那一颗魔鬼心便会蠢蠢欲动。
第45章 我哭的是自己的青春
我望着忽然被风吹起的帐帘,没有蠢蠢欲动的那种魔鬼,只有全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冷。裹紧热乎的锦被,我侧看房间,也搞不太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也不太能记得起我是如何从酒楼到这里的。方才还沉在梦里,而今酒意过去,我脑中混沌如泥。
喉咙发痒,我捞紧棉被将自己裹成一个粽子,下床准备倒上一杯水。踩着不知为何在我脚上却又不合我脚的鞋子,拖沓到茶桌边去,那杯子刚被我翻出来,我便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谁、谁在那里?”慌忙抬眸间我堪堪衔接上一双清亮的眸,我骇得倒吸凉气,手中茶杯“砰”地砸落在铺着锦布的茶桌上。
那人背着窗外的灯火,教我看不清脸。可我一颗对他趋之若鹜的心已明敞地告诉我那是谁。
“我吵到你了吗?”他从灯火覆下的轮廓里朝我走来,五官逐渐明晰。雪衣赤足,青丝倦泄,耷拉在他周身,湿漉漉地尚在滴水。他的手中拿着素白巾帕,想来原本是在绞发。
我觑见他没有穿鞋,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太美妙的预感。
他很快将我的预感落得踏踏实实,浅笑着睨我双足,“你穿了我的鞋子。”
我下意识缩了缩脚,将双足藏在棉被里,“……我以为是我的,因为我刚刚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它们就在我脚上。”
“说出来许会让你有些尴尬。”他的唇角抿着淡淡的笑意,双眸紧盯着我,“那是我的床。”
“……”暴击。昨晚的酒好像倒流上来,我的喉咙闷了闷。天可怜见,我此时只想掘地三尺将自己埋起来。
可是,我的花神娘娘,为什么他的床上会睡了一个我?
仿佛看破我心事,他解释道,“这里是客栈。你昨晚喝多了,我便将你带来这里。半夜时你非要钻我这间房,我无法,只好让你睡。鞋子是你非要穿的,床也是你非要睡的,我的头发也是你亲自吐脏的。惊喜吗?”
“……”雷霆暴击。我的尴尬险些就要溢出嘴角。当我反应过来,溢出嘴角的不是尴尬,而是昨夜的酒时已经晚了。我俯身呕吐,吐出一地腥水。
他倒了杯茶,蹲在我身侧,递到我唇畔,“你昨晚醉得太厉害,在我面前撒酒疯。”
“……”装个晕罢。一句“哎哟人家头好晕”想来是能把他活活膈应死。他先被我膈应死,我再殉情,让他的夫人自个儿玩去罢。我真是个魔鬼。
“不过,你撒酒疯的模样……倒与当年别无二致。”他的声音渐次喑哑,说到尾字时已几近无声,“花官,你还是你……总归是你自己的模样。”
我不知自己究竟还是不是自己的模样,但我知道,倘若我将酒疯撒得真与那晚别无二致,我就完了。想到这里我竟发起抖来,瑟缩着身子,几乎要将自己整个淹没在被子里。
心在空荡荡的身体里忒忒个不停,唤我清醒,也唤我忆起那些岁月里最想要遗忘的事情。我没有接那杯茶,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抱歉,无意冒犯你。”
他似笑了声,听着有些苦,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手中捧着的苦茶氤氲了他的话,“你是说昨晚……还是在说那晚?”
我的心惊得发凉,猛抬眸看向他,瞟过他炯亮的双眸,我霎时又因羞愧迅速埋头不敢看他。我的心底开出荆棘花来,瞬间刺入五脏六腑,竟疼得我顷刻酸了眼角。
重逢几日来我俩处得都太过和谐,我始终没有料到,他会当着我的面再提起,就这么挑得明明白白。
“景弦……”我一开口将自己也骇了一跳,喑哑得厉害,但我依旧坚强地说了下去,“我现在觉得好多了,你快去休息罢,好像、好像就快要天亮了。”
我力求自己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赶他离开。但他好像并没有被我润通透,依旧蹲在原处,端着茶杯等我伸手去接。
我低头将那杯茶盯了一会儿,伸手接住时触碰到他的手指。无物的接触让我的神思在那晚游荡了一会儿。那晚太冷,冷得好似有一盆凉水当头将我浇醒,当我回过神转头看向窗边时,东方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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