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一盆凉水从我头顶浇下来。从头到脚。拂过我赤裸的身体,冰凉得好似将我埋入了大雪之中。
“清醒了吗?”
他冷漠的声音,在我耳畔敲打着。
忽有寒风入室,我未着片缕的身体被冷水催得打颤。
愣了一瞬后,我感受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向上,最后冲入脑中,使我的脑袋烫得昏沉肿胀。喉咙酸涩至极,发起痛来。
慌忙抓起地上的衣服囫囵套在身上,我蹲在地上紧紧抱住自己,一手捏死衣襟使襟口将自己逼得逐步窒息,另一只手拽住头发,让头皮痛到我清醒。彷徨无措。我陷入急剧恐慌之中,好似溺死在空气中的尘埃,脱身不得。
张开嘴,用发抖的牙齿紧咬住拳,强自压抑住了放声嚎啕的欲望。
我已缩成一小团,就在他脚边望着他。他眸中溢满怅然和失望。
不敢再耽搁,也不敢再碍眼,我拖着颤抖的身体踉跄着朝门口跑去。
他却反手紧抓住我的手腕。我背对着他,埋下头不敢去探他神色。瑟缩着想避开与他的肢体接触。因为他此时触碰的地方滚烫,透过我的皮肤烧灼着,蔓延开来。
我独自忍受这痛苦好半晌,他才对我道,“花官,不要再为我作践自己。你好好冷静冷静……我不想再看见这样的你。等你明日清醒了就来找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松开手,放我走了。
后来我想起此刻。至此刻开始,一别六年,这样的遗憾,竟也不过就是他松开了手,我不回头地走。简单几个字,明明白白。
我在街上游走,坚强地咬紧牙关,坚强地考虑明日应去往何处,应如何躲避那些抓我的坏人,应怎样面对景弦。
然后我发现,我没有归处,我躲避不了,我羞于面对。
算了,我坚强不了了。
这许多年受过的泼天的苦都从眼中溢出来,和我身上的水,凉薄的雨,一起滴落在青石板上。我分不清楚现实与虚幻,它们全都沉寂在冰冷喧嚣的风中,离我远去。
连你们也不要我了。
我脱离在现实和虚幻之外,不知在哪个无名街头就地躺下,颠沛流离。
我紧紧抓着没来得及系紧的外衣,咬牙死扛着冷风,不让它们兜进衣襟。
哭得蜷缩在地,狼狈地一点一点忘记方才荒唐的片段。又哭得坐起身来趴在膝上,将自己蠕进外衣里,蒙住头羞愧不已。或者哭得跪在地上,用头磕磨尖锐的石板,以此忘却心底的疼痛。
我知道,我此时的模样若被人瞧见,定会觉得滑稽可笑。
直到有人轻声唤醒就快要哭死过去的我,“花官?是你吗?”她的声音好生温柔,洗脱我浑身寒意。那一瞬我希望自己就溺死在这里,得到片刻安稳。
我抬起我核桃一样泡肿的眼,不争气的泪珠子还在串线似的掉。
黑暗之中,有位妇人浅笑着,朝我伸出了手。她的身后跟着一个提灯的女子,面若桃花。那分明稀薄无比的灯火,霎时光芒万丈。
我想,是我的花神娘娘,来接她的座前小官了。
我将追逐着我的希望而去,脱离苦难。
第51章 花开成景
追逐着我的希望而去,追逐他。
府门大敞,灯火葳蕤。我朝内院走去,竟无一人阻拦。我抬眼,一瞬入幻。有点点星光在咫尺之距不断缭绕,牵引我向前,我伸手触碰,落了一身璀璨。
是从东厢扑来的萤火虫。
那边是景弦的房间,我从来没有去过。偶尔路过几次,也是匆匆避开。此番我就径直走过去,不必退让。
遥遥看去,屋内烛火寂灭,须臾后有聚拢的萤火朝外发散,在空中飘摇起舞,驱逐孤独与僻静。
景弦的影子映在门窗上。我站在门口,伸手抚摸他的影子。有暖意回馈到我的指尖,惹我心悸。
他拉开房门。我没有被骇住,或许我的心都拿去忒跳了,没空受惊。
我稍起眼时先看见的是他衣襟口处仍在渗血的鞭痕。再抬头衔接上他的视线,又闻到他身上微醺的酒气。
他的眸子清亮,此时正炯炯地瞧着我。与他对视半晌无言,我稍侧视线,隐约看见墙上一张描绘了鲜妍色彩的画。
它引得我步入房中,步入满室清辉,急切地一探究竟。我站定在画前。流萤扑画,将一名女子的面容映亮。
画上女子眉目八分像我,剩下两分尤其像我。像六年前聒噪闹腾的我。
画上八字:心是荒州,你为绿野。
他的妻子面貌上有十分都像极了我。那就是我。我忒跳的心仍被骇住。一颗心酸胀到快要萎缩死去。但我不能死,我的心好不容易在此刻活了过来。
我承认,此时此刻我心底该死地酣畅。
景弦站在我身侧,与我并肩。他迟迟不开口,我亦不知说什么打破僵局。直到被他抵在墙面的画上,抚摸脸颊。
毫无羞耻之心的我一点儿都不想反抗,更想好好看看他。看看他这六年都受了些什么相思之苦。是否与我一样,每夜望着星星,将它们牵强附会成当初的模样。
“花官……”他在唤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被他咬在唇畔也太好听了罢,我听得欲罢不能,拖着鼻音“嗯”地应声。
我被他禁锢在墙面与他之间狭小的一方天地之间,鼻尖缭绕着他身上的酒味儿。
我听到他在我耳畔痒意融融地絮叨着。
他絮叨着:“若我早知道求而不得这样痛苦,当年就会对你好一些。每日想到你当年为我做的那些事,就好心疼你,好心疼好心疼……六年太长了,我很想念你。花官,我后悔了……我每日都在后悔,每日都在想念。生怕你再不见我,这辈子就让我孤苦伶仃,抱憾而终。”
渐次喑哑的声音听得我心尖颤颤,欲说还休。此时此刻,我更愿意听他说。听他说一说他究竟有多爱我。
几乎只剩下气音,在我耳畔游走,“花官,你喜欢我十三年,我亦没差你太多,但总是差一点……抵不平的,用我余生来补。好不好?”
好。我心底说好。嘴上却想说些别的。
“景弦,你太可恶了。就差一点儿……”我没能说下去,喉头有点哽。被他抵住额头厮磨。
耳鬓厮磨,他就这般开始跟我磨,我仍是觉得痒,但痒得实在旖旎。
“不会就差一点儿。”他用鼻尖蹭我,哑声道,“还差一大截。离你彻底放下我还差好大一截……花官,你明明还喜欢我。很喜欢很喜欢。”
他说得太对了,我还是很喜欢他。
我将袖中的纸契揉成团放到他衣襟里,使劲压住,委屈地埋怨,“你不要我永远还你银子了吗?为什么不收好?”
我不好意思告诉他,我方才想说的是:就差一点儿,我这个穷鬼便要为了清空债务将它撕掉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出来时将这张纸契带在了身上。大概是有一点儿先见之明。或者说不是先见之明,而是我的心一早就驱使着我过来找他。
“上面没有标价,你没发现吗?”他用下巴抵住我的额头,轻笑着,低声道,“把你赎出来,我分文未花。澄娘一个子也不敢收我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分文不值这个事实。那他好意思让我还债?还劳什子的债啊。他太混蛋了。
“你太混蛋了。”我捏起拳头打了他一下。得他一声呼痛。我又可怜巴巴地担忧他,嗫嚅着,“你受刑严重吗?圣上罚你什么了?”
“皇恩浩荡,我倒也不算太惨。都察院行刑三十鞭,我生受了。”他的手落在我的侧颊,微微发烫。声音愈渐喑哑不可闻,“只是罚俸两年,把景大人罚穷了,生怕养不起你……但我仔细一想,如今你没有以往能吃,一个不能吃的你我还是养得起的。”
我明白他说穷是在说笑。他这样混蛋的心机狗,肯定是个贪官。怎么可能被罚穷。
“你想养我,还把卖身契还给我……就不怕我将它撕了?然后你我互不相欠,我就一走了之……”是,我在撒娇,我在赌气,我承认自己现在的声音嗲得要命,我看不惯我自己,心底又甜得发腻。
我这个老女人十分逼视此时此刻少女的自己。
他忽然轻笑起来。嘲笑我。肯定是在嘲笑我。被他抚摸着的脸愈发滚烫,我低下头逃避视线。说出来他可能不信,我这六年不是这样矫揉造作的。
却听他在我耳畔轻声道,“你六年前的那张卖身契还在我手里。那是我花半年时间弄词作曲,拿给富绅卖成百两银子才买下来的。如今已翻倍到你还不起了。休想与我互不相欠。”
我怔愣出神,许久许久。周遭太过静谧,唯有风声和萤火虫扑哧翅膀的声音。悦耳动听,将我一颗渐次旖旎悸动的心推向浪尖。
“你真的太可恶了。”我听清自己缱绻的娇音,委屈、可怜、哽咽。
他的手在我腰间逐渐收紧,我有些痛,却被他浑身的酒气转移了注意。
“我不喜欢酒。”因为它,我们错过了六年。我抽噎着,搂住他的脖子,轻声哀求道,“景弦……你以后也不准再喝酒了,好不好?”
他几乎要哭给我看,双眼通红,眼尾微润。饶是这般,他仍是凝视着我,真真切切地,我在他的双眸中找到了自己的倒影。他对我道,“……好。再也不喝了。”
“花官啊……”他轻叹着,在我耳畔呼着热气,我感受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悄无声息落在我的脸颊上,他悄声地、哑声地,用很苦很苦的声音对我说,“我想和你回到六年前那晚……若我早知道你会一去六年,一去六年……我就不会拒绝你。我后悔了,我真的好后悔……没有你我过得一点都不好,我差点就要死了,可那时你还是没有回来。”
他的声音中透着绝望,我能感受得到。因为那个东西我也受过太多次了。
我抱紧他。我很愿意和他回到六年前那晚,重新再来。用抵死缠绵去暖化冰冷的记忆。最好能替代了去。
我被温热绵软的唇瓣堵住正在呼气的嘴巴,顷刻间就濒临窒息。濡湿的舌青涩地触碰着,游荡着,拂过我的嘴角、唇瓣、牙齿,我感受到我俩之间的热意不断升腾,双唇被温柔地辗转、吸吮、厮磨。我步步沦陷在柔情蜜意中,再也不想脱身。
直到他的手拽开了我的衣带,隔着亵衣抚我的背脊。风过时兜入衣内,我感受到了凉意,稍推开他些。抿住唇傻傻地将他望着。
他的脸绯红,我想不是因为喝了太多酒。因为我觉得我的脸也异常滚烫,想必艳色不亚于他。
没等我说什么,他再次覆身欺我,一边吻我的唇,一边搂紧我的腰,往他的腰间按去。
我感受到滚烫的热意。顷刻间,小春燕对我的七年义务教育使得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堆劳什子启蒙,以及小春燕说烂俗故事时猥琐的谆谆教诲。
我、我还是懂一些的。立时绷直了身体,再次将他推开。
我当年在他面前脱光了衣服是女流氓,他如今这番做派也不差我什么,也是流氓。
可我没有要拒绝他,只是想回顾一下流程。
在他疑惑的眼神下,我问出了一个令我和他彼此都有些尴尬的问题,“要、要脱衣服了吗……”
我猜他此时一定想打我。碍于刚和我重修旧好而拼命忍住了。
顿了好半晌,他低哑的嗓音缓缓流出一个“嗯”字,并问我,“……你愿意吗?”
这是一个比幼时小春燕如厕时问“你愿意给我递张手纸吗”更难的问题。我得好好考虑考虑……好罢,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
我的心不容我考虑,“我……愿意的。”
话音刚落,我感觉自己腾空而起。是被他打横抱在了怀里。抬眼时看见他分明的下颚线,我心怯怯。
他将我放在床央。他自己站在床边,一条腿已跪在我身侧。他一边解腰带,一边牢牢盯着我。我在他的逼视之下,有些害怕地开始脱衣。
一件、两件……我盘腿坐着,小老太太似的慢吞吞地跟他讲说冬天穿得有些多,让他稍等。
他的喉结微微滚了滚,被我看见,还没等问什么,他就单手扯开了自己的衣襟,欺身过来。
我被他堵住唇,含糊不清道,“景弦,我衣服还没脱完……”
他伸手摸进我的衣襟,轻柔地按摩我的身体,哑声对我说,“等会它自己就没了,哪需要这般循序渐进……”
他怎么不按规矩办事。
刚刚说要脱衣的是他,现在说不必先脱的也是他。他怎么那么善变。若是今晚他不能将我教会,我明日就去找小春燕问清楚房事的流程。
不过,他说的好像是对的,不知不觉间,我的衣服就统统不见了……我浑身轻飘飘地,心口酥麻难耐,旖旎的痒意在不断扩散,将我推向云端。我与他厮磨又交缠,交缠又缱绻,缱绻又……好痛。
“景、景弦……?!”我听见自己有气无力的嘤咛声,妩媚至极,不像我这个破喉咙能发出的。我怯怯地喊他,“景弦……别、别别……好痛……”
目之所及,是他皱起的眉,炯亮的眸,额边的汗,披靡的青丝,以及爆起的青筋。我知道他已拼命克制。
他安慰我说他会轻些。
可他接下来的动作并没有让我得到丁点安慰。他个骗子。
被埋入身体的那一刹那,我不争气地哭出了声,委屈道,“景弦……我们、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我这个小衰蛋为什么要给自己找这种罪受?
“因为我想将你从一个姑娘家,变成我的女人,我想亲自教你房事。而且……”他驰骋的动作微微一顿,我看见他脖颈和额间交错的青筋,愣神间听到他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不是你六年前先主动扑过来的吗?”
是,是我先扑过去的。所以我现在很感谢他在六年前放过了我,否则我认为我将挺不过去十七岁那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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