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顺着额角滚滚而下,她死死闭着眼睛,心想,我戏份重得很呢,不稀罕求没良心的人!
慕声见她放手,心里猛地一空,一种从未有过的烦躁感顿时漫上心头,脑中再次混乱一片,脚步像黏在地板上似的,怎么也提不起来。
凌妙妙的五感迟钝得厉害,没注意翻身时,袖中掉出一截巴掌大的物什,噼啪一声跌在大理石地板上。
慕声一怔,弯腰捡了起来。
是做了一半的竹蜻蜓,竹节处的倒刺被细细打磨平了,翅膀一半纤薄精致,边缘薄得如刀刃,另一半还是整块材料,没来得及雕刻。
“慕声。”
他猛地一怔,只看得见女孩侧眼一丛浓密的睫毛,她的声音几乎听不出异样,“往后别让那水鬼耍得团团转了,与其听它瞎掰,倒不如直接去问你姐姐。”
“……”
她有气无力地抬抬手指,宛如躺在美人榻上歇息的老佛爷,语气相当轻蔑:“说完了,滚吧。”
凌妙妙的冷汗已经打湿眉毛,小腹痉挛,媚香入骨,眼角已经染上嫣红颜色,她勉强端着念完装逼的台词,下一秒就一头堕入无限黑暗中。
慕声茫然望着她,手指下意识地沿着竹蜻蜓的杆儿抚摸下去,摸到几道刻痕,对着光一看,由上到下一笔一凿地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子——期——”,再往下,不知是个甚么东西,糊成一团。
他面无表情地摩挲着,辨认出来,那是个被人胡乱涂掉的桃心。
又似乎是觉得这样羞愤地对待桃心粗鲁过分,于下面又耐着性子刻了小小一朵五瓣花。
梅花。
“我帮你改一改,做好了还你——”
做好了还你,子期。
骤然间,胸口一阵奇异的尖锐疼痛,就好像这几道刻痕,刀刀都是一笔一划刻在他心上,又深又重,直迸溅出一路血珠。
凌妙妙迷迷糊糊醒来时,惊讶地发觉自己趴在慕声背上,鼻端是他领子里飘出来的一点若有若无的梅花香。
黑莲花这一路走得有些狼狈。凌妙妙这人,看起来纤纤细细,背在背上倒真是不轻,像座山一般压着他,压得他每一步都脚踏实地。
收妖柄银光闪闪,在前开路,左右泥塑像咧着血盆大口,一丝不挂地往上扑,还未近二人的身,便被钢圈打得泥土迸溅,化成一摊淤泥向下滑去。
前方黑压压的一片,不知有多少“欢喜佛”拦路。地上的妖物的鲜血汇成小溪,他踏着泥泞尸首而过,简直像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原里。
凌妙妙天灵盖剧痛,缓了很久才觉得才天旋地转地回了神,发觉嘴里含了一枚圆溜溜的珠子,闻不到先前那股浓郁的花香味了。
这是什么?
耳边嗡地一声:“系统提示:物品【竹蜻蜓】已使用。提示完毕。”
凌妙妙一怔,旋即心痛如绞:辣鸡系统,怎么还没刻完就给用了?
兴善寺已非兴善寺,长长的甬道厉鬼伏于两侧,发出喋喋怪笑声,泥菩萨眉间生妖气,脚下都是邪魅。
慕声的脸动了一下,长长的眼睫低垂,在微微侧头观察凌妙妙的脸。
她立即闭上眼睛装晕。
慕声的耐性被耗到极致,既然背上的女孩人事不省,他也无需再顾忌什么。
左手一沓符咒一字排开,悬浮于空中,咬破右手食指,先在妙妙唇上轻轻一点,再以沾鲜红血液的手指为笔,从右向左,飞速写过去。
妙妙让他点了一嘴血,不小心吃进去一点,舌顿时尖盈满了带着异香的甜腻。
天,居然有人的血是甜的……
那些水鬼要血,不会是把慕声的血当了蜂蜜吧……
胡乱想着,下意识还想伸出舌头去舔,慕声猛地回头,狠狠道:“别吃。”
话音未落,血字已经划过十来张黄纸,笔锋狠狠一顿,手指离开,那些符咒重重抖动几下,像被撒开的纸牌,骤然朝四面八方飞去。
登时,狂风呼啸,硕大的兴善寺宛如被风吹动的纸房子般,鼓胀胀地兜住了风。门窗剧烈摇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巨大的佛像发出嗡嗡的震颤声,贡品桌上的烛台、香炉,骨碌碌地滚落一地。
红光骤然绽开,伴随着躯体炸开撕裂声,无数喑哑尖利的声音此起彼伏,宛如有几百个人努力摇晃着快散架的老旧架子床,让人心头发颤。
二人的头发和衣袖被狂风吹着,飘在空中荡漾不止。
凌妙妙小腿肚子打颤,闭上眼睛,只能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
记忆仿佛回到了宛江船上那一日,少年浮在空中,衣袖如蝶翅伸展,红光满室,烫得人眼皮发痛,连风声都仿佛杀戮的刀子。
反写符。
她不看慕声的脸也知道,他又使邪门歪道了。
第43章 魂魄与檀香(七)
风停浪止。
凌妙妙半睁开眼,惊异地发现,泥塑像的残肢堆成了小山,分列两侧,黑莲花宛如一艘破冰船,给他们毫不费力地清出了一条光辉大道来。
她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把嘴里的珠子咽进喉咙里,一时呛住,便疯狂地咳嗽起来,“呸”地吐了出来。
“咳咳咳……这……这是什么?”
慕声周身红光暂歇,眉宇间戾气未消,反手狠狠一拍她的大腿:“吃进去!”
这一拍毫不怜香惜玉,惊得凌妙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含进了嘴里,心里咚咚直打鼓。
甜甜的血不让她吃,这什么味也没有的珠子强迫她吃,什么世道。
她顿了片刻,含着珠子含混不清地问:“你……不是要把我丢下吗?”
慕声沉默了半晌,狠狠道:“你再多话,我现在就把你丢下。”
凌妙妙噤声。她看出来了,黑莲花救她,一定是经历了百转千回的心灵路程,正在对自己不该有的仁慈生闷气呢。
“那你放我下来,我……我自己走吧?”她小心翼翼地睨着慕声的后脑勺,扭了两下,本想从他身上滑下来,却发觉自己的身体僵成了一整块石塑像,别说走路了,连“扭”这个动作也无法完成,大惊失色,“我怎么动不了了?”
脑子一转,反应过来,悲愤地喝道:“你又给我背上贴那鬼符纸?!”
慕声顿了顿,强压怒气解释道:“你的身体连媚香都抵抗不了,嘴里含青丹,再贴一张定身符,才勉强镇得住,懂么?”
凌妙妙颓了下来:“……噢。”
原身真是弱,弱到人神共愤的地步,穿书挑战者脆弱如她,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拿了赵太妃的玉牌,就要替她找到舍利子,现在她想找,却成了这幅尊容,慕声又是个有心看戏的……这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算算时间,应该已经过了二更,什么时候才能与主角团汇合?
“哎,慕声——”
妙妙最受不了死气沉沉的长途。
以往出去玩,坐在副驾上絮絮叨叨防止司机睡着的准是她,她声音又脆又亮,即使压得很低,也像银铃轻响,再疲惫的路上都是欢声笑语。
她笃定了心思找人说话的时候,格外无知无畏:“你知不知道有种虫子眼瞎,为了防止误食自己的孩子,小虫子一出世,老虫子就分泌一种液体给它抹在身上,靠气味分辨,你刚刚是不是也……”
慕声回头凉凉地横她一眼。
兔子趴在他背上,毛绒绒绒的脑袋在他脖颈间来回磨蹭,嘴里不知胡说些什么玩意,偏生他一个不注意,全听进了耳朵里。
有种虫子眼睛眼瞎……她这是说谁呢?
以往他与慕瑶在一起,姐姐开口闭口术法道义,见过别家姑娘,也都谈些风雅之事,到了她这里,事事都反常。
他有时真的疑惑,凌妙妙当真是养在闺中的大小姐,不是山野竹林里什么动物成的精?
“别生气嘛……”妙妙顿了顿,长长叹一口气,吹的他脖颈一阵痒,“我不是有意把你说成老虫子的,我就是好奇。”
他眸光沉沉,竟然有些想笑,她身上有一种泛着傻气的聪明,让人不能轻易妄下断言。
“反写符一出,难以自控。你刚才若是舔掉了我的血,我出手不识人,你可能会死。”
妙妙心想,那不就是猜对了呗?故弄玄虚。
“不过,我那么大一张脸,你做标记为什么非涂在我嘴上,让我一个不注意吃到嘴里,你还骂我……”
慕声回头瞥见她轻颤的睫毛,刚消掉的火再次横出,刹那间蔓延全身。
为什么血珠迸出的刹那,对着那一张白皙的脸,偏偏往她嫣红的唇上一点?
为什么?
总有些事情发生时只一瞬,不可细究。若要强行细究,非得使人暴躁不可。
“……你的话太多了。”
凌妙妙觉查出黑莲花语气中的烦躁,心下顿明,自己又踩线了。
眼下这个节骨眼有些敏感,作为冉冉升起的朱砂痣,想要一点点替换掉别人心中的白月光,进一步水到渠成,退一步功亏一篑,事事都要格外小心。
况且,她现在还根本没有这个自信。
画风一转,一秒钟切换成了思春少女:“对了,你说慕姐姐他们是不是也会被这媚香暗算啊?”
听见慕瑶的名字,慕声的心立即提了起来,再一细想,柳拂衣和慕瑶都是经验丰富的捉妖人,就算有人中招,那也只会是脆弱的端阳帝姬。
下一秒,凌妙妙的声音果然响起,听在耳中酸溜溜的:“万一端阳帝姬仗着自己中了媚香,对着柳大哥动手动脚,占了柳大哥便宜怎么办?他那样温柔的人,定然不会拒绝,到时候……啊!”
四肢百骸仿佛一瞬间被虫蚁爬了满身,那一股难挨的感觉瞬间席卷而来。
“慕声!”她感觉到自己正在眼泪横流。
慕声有些出神地看着手里的符咒,睫羽倾覆下来,他刚才听到一半,怎么就一股邪火直顶天灵盖,想也没想,“刷”地一下就把她衣服上的符纸给撕了?
……
“啊……你快给我贴回去……”妙妙无法自控地在他背上扭起来,宛如一个被白粉诱惑的瘾君子,额头上爬满冷汗,“有你这么做朋友的吗……”
慕声轻轻半回过头来,冷眼将她望着:“现在舒服了吗?”
妙妙抬起眼,眉毛上都是湿哒哒的,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黑莲花微微一笑,水润润的黑眸深不见底,语气分外温柔:“舒服了就安生些。”
这一路上,凌妙妙过得非常精彩。
媚香入骨,半死不活,偏偏嘴里还含着一颗金丹,吊着她,昏不过去。
迷迷糊糊间出现了幻觉,恍惚看见空气中出现了原身的脸,阴郁地嘲笑着她,仿佛在说:“不自量力。”
“对不起,我再也不骂你了。”凌妙妙望着她涕泗横流,伸出一只手虚空去抓,想跟她握握手,“兄弟,你惨啊,嫁给这种人,你太惨了……”
慕声耳聪目明,感觉到背后窸窸窣窣的响动,绷紧了神经。
凌妙妙比他想象中硬气,一路上安静得像一具死尸,无法控制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他背上,却死活也不肯吭一声。
这会儿,他听见她突然开始嘟嘟囔囔说些什么,脚步一顿,竖着耳朵听,只听见她哼哼道:“凌虞……对不起……我再也不骂你了……”
慕声一怔,微微侧头,怕她真是难受得失了智,还刻意颠了颠,想把她弄醒:“……你骂你自己做什么?”
这一颠不打紧,凌妙妙正昏昏沉沉,嘴一张,口中青丹“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骨碌碌——”在黑暗中滚远了。
“哇——”凌妙妙霎时间眼前一黑,彻底厥了过去。
慕声:“……”
他一下子绷紧后背,竟然有些无措。真是作死……他身上青丹也是救急用的,荒郊野地,他哪里再去弄一颗青丹来?
他犹豫了片刻,矮下身来,想把凌妙妙放在地上。谁料少女一个回光返照,醒了过来,两颊晕红,两眼亮晶晶的,盈满了泪水,死死拉住他的袖子,生怕他有所动作:“从地上捡的,我才不要吃!”
这地上可全是妖怪的残骸和血液,来来回回让他们踩上几趟,不知成了个什么光景。
慕声扭头和她对视了半晌,确认她神色中的抗拒是认真的,已然让她折腾得没了脾气:“那你想如何?”
“去那边。”她手一指,折腾着酸软的胳膊和腿,强撑一口气,十分自觉地趴在了慕声背上,一手紧紧揽住他的脖子,仿佛生怕马儿尥蹶子,将她踢下来,“殿中的金身大佛像……镇……镇得住妖邪。”
那座佛像,可是整个兴善寺重重殿宇内供奉神像中最贵重的一座。
皇家一掷千金,用足金打造了一座最辉煌、最震撼的神灵真身,每次赵太妃前来兴善寺,首先都要去正殿参拜。
世间万物,一物降一物。即便兴善寺再邪,那样沉重的足金在被一笔一笔雕刻出神圣眉眼的瞬间,冥冥之中也沾染上了空灵的佛性,不动声色,庇佑众生。
他们不知道,就是在这座佛像前,端阳帝姬七窍出血,赵太妃慌乱之中曾听见那个又细又喑哑的声音传来:
“信女赵沁茹,你是不是拜错地方了?”
案桌上两盏烛火,光明璀璨。妙妙靠在供案旁,脸上的嫣红慢慢褪去。
只要仰头望去,就会看到那座金身大佛如山般巍峨屹立,映着昏黄的火光,金光璀璨。它以一个略微倾斜的角度,慈悲地俯瞰芸芸众生。
妙妙靠在佛脚边,心中一片平静,颇有种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滋味。
“慕声,你怎么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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