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黑气凝成的怨灵沾到光剑的刹那,全部惨叫着消散。
四周安静下来,荒郊野岭,林木葱翠,地上落着一顶血红的轿子。那红漆的颜色格外刺目,就好像被涂满了鸡血。轿子口的厚重帘子上依稀绘制着鸾凤和鸣的纹样,下面缀着流苏,一动不动。
柳拂衣犹豫了片刻,照理他应该警惕陷阱,不该轻举妄动。
可他此刻心乱如麻,脑海中依稀回忆起许多被他遗忘的事。
六年前破败的慕府门口,那个总是冷着脸的美貌少女捡到了他,一个人千辛万苦地将他拖回房间,每日默默无言,细心照料。
适逢慕家倾颓,慕怀江、白瑾遭遇横祸,未得善终,全家上下除了慕氏姐弟,全部因大妖一纸反写符殒命,整个捉妖江湖,都在看慕家的笑话。
那个少女年仅十五岁便不得已做了慕家的家主,她表面冷冷清清,雷厉风行,其实在夜里,她便做回了慕家大小姐,将白日压力磨难痛哭一场。
其实,第一日他便醒了,从那天开始,每天闭着眼睛听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女坐在他床畔,对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倾诉心事。
她只剩个弟弟,可她是姐姐,长幼有序,不能对着弟弟露怯,她走投无路,干脆对着个陌生的捉妖人说,反正他昏迷着,最能保守秘密。
只要门闫着,她就是十五岁的慕瑶,是他陌生又熟悉的朋友,会思念爹娘,忧心前路,面对挑衅气得浑身发抖,面对侮辱委屈得直哭。
但只要门开了,走出去的就是冷冷清清的慕家家主,术法高深,为人高傲,细细瘦瘦的肩膀,扛起整个没落的捉妖世家。
第六日,慕瑶喂他喝药,他一时忘情,动了眉心,少女当即像是受了惊的雏鸟,猛地将药碗放在了桌上,语无伦次道:“醒……醒了就自己喝。”
她想到数日以来,倾倒多少话,不知内心被他窥探几何,羞红了脸,夺门而逃。
他望着那背影,心中一片深重的怜惜。
他本独来独往,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慕瑶。他什么也未曾说过,却总是陪在她身边,尽他所能帮助她,照拂她,乃至于教她用符,陪她历练,两个人在一起肩并肩,心照不宣地做了一对游侠。
只是,她越长大,他们越熟稔,她越是独立倔强,不肯跟他敞开心扉,遇事只会自己扛着。
“瑶儿?”
轿子里无声无息。
他飞快地挑起帘子,与此同时,光剑在手,咬着牙斜着劈下去,直直削去了轿子的顶。
如果里面有埋伏,此举应该断了它的后路。
轿子没了顶,内里破旧的坐塌和猩红的地毯暴露在他面前。
里面空无一人,坐塌上放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不好。
他心头一坠,手却已经不受控制地拿了了衣服,摆在下面的是淡黄襦裙,上面是月白上襦,中间夹着香芋紫色的抹胸,那紫色分外温柔,只是染了斑斑血迹,铁锈味混杂着一股熟悉的梅花冷香。
慕瑶的衣服。
他的手颤抖起来,眼里疏忽弥漫了浓重的杀意,小木塔自袖中蹿出,旋转升上天际,转眼间变做半间房子大小,窗口光明如火烧。
他已经认出这里的路,顺着这条小路再往前走,就是旧寺,如果他没猜错,陶荧会带着慕瑶在那里等他。
而慕瑶既是猎物,也是诱饵。
“九玄收妖塔听令:”他的拳头攥紧,声音格外低沉,仿佛依稀是独来独往的少年时期那股冷酷无情的味道,“妖邪秽物,死有余辜,许你大开杀戒,片甲不留。”
妙妙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自林中走回来。
她有常识的,知道这碍眼的小匕首拔不得。老师说了,腿上有大动脉,要是轻举妄动,搞不好血溅三尺,直接飚上天花板,她即刻就凉了。
就算是安全模式……她也怂。
林中树木潇潇,皆是冷意,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杏眼,四处观望:不就是群众自救吗?现在她拼死拼活为慕瑶搬了救兵,怎么也算是将功补过的大功臣,到时候慕声说不定还要反过来感激她,简直是再好不过。
那溪边又黑又冷寂,她待不住,溜达溜达就出来了。
她一路走回大本营,篝火已灭了柴火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被风吹散了,树下只剩她撇下的衣服,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了,柳大哥不是昏着吗,能去哪?”
她四下望去,发现不远处一从蓬草簌簌抖动。她靠近了看,突然发觉蓬草背后藏了一团乌漆漆的黑影,险些将她吓得背过气去,还没缓过劲儿来,身旁又凭空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殿下……殿下在哪?”
这……这怎么还有生人?
那团黑影瞬间抖得更厉害了。凌妙妙看见它挣了挣,头上露出了凤簪优美的轮廓——原来是端阳帝姬!
她心里明白过来几分,回头一看,清冷的月光下,嘴里殷切地唤着“帝姬”的那个老头,半隐在丛林中,虚虚浮着的一团,既没有脚,也没有影子。
嚯,堂堂端阳帝姬,让一只鬼缠住了。
妙妙走到蓬草背后,一巴掌拍在端阳肩膀上,吓得她险些失声尖叫,猛地回过头来,脸色惨白如纸。
她蹲下身来,眼带威胁地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扶住她的肩膀,压着她趴得更低。
眼见是熟人,端阳帝姬惊恐的神色消散了一些。
妙妙对着她的脸左看右看,一把拔出了端阳发间那根价值不菲的赤金簪子,端端正正插在了自己头上。
端阳死死瞪着她,气得直发抖,都什么时候了,她还……
“殿下,您在哪里?时间不多了,快跟我来!”这叫魂般的声音一出,两人都僵住了。凌妙妙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蓬草丛。
“哎!你干嘛!”帝姬大惊失色,挥舞着袖子,对她拼命做着口型。
好不容易才来了个认识的人陪她,她才不要再一个人待着……
凌妙妙让她缠得脱不了身,转身指了指蓬草丛后面的小块空地,嘴唇微启,脸色格外冷淡:“蹲好。”
端阳的气焰顿时灭了——凌妙妙是有张小家碧玉的脸,平素颠三倒四,怎么看都是个有些咋呼的官家小姐,可是这一天却完全颠覆了她心中的印象。
这人裙子上满是血,腿上还插着一把匕首,再加上先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她如此表里不一,跟慕声一样,无论如何对端阳都是恐怖的存在。
妙妙在帝姬无声的控诉中,径自走到了老头面前:“本宫不是就在这里吗?走罢。”
那怨灵立即顿住,许久,才充满警惕地问:“帝姬……是你吗?”
开什么玩笑,连声音都不一样……
凌妙妙哼了一声:“老眼昏花的东西,不是本宫又能是谁?”她伸手抚摸着头上的簪子,声音又脆又响,如同珠玉噼里啪啦碰撞在一处,“你仔细看看我头上的赤金凤簪,方才那个丫头戴不戴得?”
她言语一出,那股娇纵睥睨的气势便将这怨灵唬住了,确实,比起刚才那颤巍巍的女孩,眼前这个凶巴巴的似乎更像帝姬一点……
凌妙妙幸灾乐祸地看着老头的鬼魂。他本就矮小,还佝偻着背,头顶只到她胸口,气势先矮了三分。
非但如此,原著里还说了,兴善寺怨灵因为火灾的关系,眼睛都让烟熏坏了。这帮教众鱼龙混杂,本就是乌合之众,莫名其妙成了怨灵,没几个人追求上进认真修炼,所以除了陶荧,其他人至今还是熊瞎子。
不仅瞎,而且傻,还是一盘散沙……
端阳在原著里让这伙人抓了去,差点搞成了神经病,虽然主角团搭救及时,她没丢性命,但被烧坏了脚趾,烙下了残疾,后文出场时,脾气变得愈加偏执。
现在由她这个知道剧情的人代为受过,也算是爱护队友。
况且,陶荧在慕瑶那边,想必此刻正在和柳拂衣大战八百回合,眼前这些小鬼成事不足……
送到门口的人头,捡不捡?
见他神色犹豫不决,妙妙气势汹汹地接道:“本宫不是你们的神女吗?”
老头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水,神色瞬间恭敬起来:“是……是,神女。”
妙妙在袖中一掏,掏出手帕,手心摊着两枚黑黑的舍利子:“喏,那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们的圣物?”
老头伸手一摸,摸到舍利子的瞬间,登时面容扭曲开来,炸了毛似的跪地求饶,只差以头抢地了:“是圣物……是我们的圣物……”
妙妙越发疾言厉色:“我是神女,又有圣物,那你还在这里犹豫什么?”她拍了拍腿,“本宫刚才急急追你,摔了一跤,现在腿疼得走不了路,你还不快想办法!”
那怨灵趴在地上,伸手急急招呼。几乎是立刻,草叶响动,远远地来了一队小鬼,一共八个,左右各四,摇摇晃晃地抬着一顶红色的软轿,快步走了过来。
轿子落在她面前,八个小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呲牙裂嘴全都趴在了地上,老头趴在最前头,神色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支起手,将帘子掀起了一个角:“请请请……请神女上轿。”
第50章 魂魄与檀香(十四)
软轿看着破旧,坐上去却意外舒适,只是小鬼抬轿不太稳当,颠得妙妙几乎有些困了。
她坚持将帘子撩开一个角,看着飞速向后掠去的夜色。虽然她不识路,但死记住路还是必要的。
“殿下切莫着急……”老头一路飘在轿子旁边,非常贴心地帮她放下了帘子,“我们马上能找到柳公子了。”
轿子里传来一声冷笑:“找什么柳公子?”妙妙接着道,“我们难道不是去完成仪式的吗?”
老头愣了一下,脑子有点蒙,反应了半晌,陪笑:“呃……是是是,殿下说得是。”
禁不住往轿子里偷瞄了一眼:神女不愧是神女,连这也知道……
凌妙妙打了个哈欠,敲了敲软垫扶手:“快一些,本宫还真是迫不及待想要归位了呢!”
十年前端阳没完成的仪式,陶荧就是化成怨灵也依然念念不忘,在长安城副本的结尾,它要用花式手段把端阳弄进幻境来,华丽丽地完成对皇家的报复。
本来他是想亲自来见证这个历史性时刻的,只可惜慕瑶比想象中难缠,打乱了他的阵脚,拖住了他。
这边的事情,只好先交给手下的教众。
轿子有规律地颠着,一阵浓重的倦意袭来,即使妙妙心里清楚,怨灵这边的轿子经常有诈,还是没忍住,在昏暗暗的轿子里睡了过去。
轻微的喘息声。
兴善寺大殿燃着幽幽烛火,两侧的地面上分列着色彩艳丽的魔化“欢喜佛”,有的尚在如蛇一般缠动,有的已经碎成了粉末,地上狼狈不堪。
九玄收妖塔镇在高高的大殿横梁之上,飞速旋转着,发出一阵呼啸声,塔下金光直照得空气都干燥起来,不断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被宝塔吸入肺腑,隐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哀嚎。
柳拂衣手上、衣服上沾着的怨灵之血,全部变成风干的红蜡——整座大殿中都是怨灵,已经没有活人的存在。
没有确认慕瑶安全,他已经破平生大例。经过一个时辰无休止的杀戮,他立在供桌旁边,任由九玄收妖塔大开杀戒,仰头看着那座被熏黑的金身大佛,任由汗水流入衣领。
佛像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柳拂衣……”一个恍恍惚惚的声音传来,黑影虚虚地凝出一个人形,站定在他背后,因为被九玄收妖塔金光灼伤,他的脸只剩下一半,显得更加怨毒可怖,“捉妖人除魔捉妖,灵鬼之事当属阴司,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柳拂衣转过身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要怪就怪慕家先出手。”怨灵伸出一只手臂,似乎是指着他的鼻尖,“此事一开始,本是我与赵沁茹的仇怨。是慕家人自恃才高,一而再、再而三加以干涉,我只好……”
他邪邪笑起来,那笑声宛如金属摩擦,让人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
柳拂衣平静地睨着他:“你与赵太妃,有什么深仇大恨?”
“恨……恨极了……”那黑影飞速地绕过柳拂衣,站到了佛像前,似乎在仰头看着佛祖慈悲的眉眼,“赵氏高门贵女,飞扬跋扈,在家为掌上明珠,入宫即为天子宠妃,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一声令下……”他顿了顿,“多少显贵趋之若鹜,层层压榨,哪管路有冻死骨。”
这个停顿之间,似乎略过了很多话语。柳拂衣皱了皱眉。
“你曾经是赵太妃的属下?”他有些疑惑,“据我所知,陶氏居长安郊外,都是手艺人。”
“你说得对。”黑影又怪笑了起来,“陶氏一族,从未出过显贵,皆为平民,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手艺人。”
柳拂衣目露嘲讽:“即是如此,那你为何欺骗赵太妃,说自己来自天竺婆罗门?”
“柳方士猜猜我们陶氏是靠什么手艺吃饭的?”那黑影不答反问,语气更加讽刺。
“制陶,制蜡,木工。”小门小户的手艺,只求温饱,杂七杂八,什么都做。
“你错了。”怨灵幽幽道,“是制香。”
他从供桌前闪着诡艳红光的烛火前走过,“陶家主母陶虞氏,最擅长制香,这本来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手艺,可自从丈夫死后,制香就变成了陶虞氏养家糊口的唯一手段。”
柳拂衣眉心一跳,心里已经电光火石地有了猜测:“陶虞氏是你什么人?”
怨灵并未作答,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许久才道:“陶虞氏制香,只是为了温饱,养活一家老小,她过自己的日子,谁也没有招惹。”
柳拂衣看着他,点头:“谁也没有招惹。”
“可是赵沁茹,就因为她是高门贵女、天子宠妃,她要信佛,举国上下都必须心怀虔诚,这是什么道理?”怨灵的声音骤然拔高,“一年一大参拜,达官显贵,肆意搜刮,不顾民怨沸腾……陶虞氏只因为会制香,只因为制的香最好最优,就必须不眠不休赶制三天庆典特制香篆,还要说是承了贵人的恩……你说,这又是什么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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