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涧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起初几天每天会派人送信回长安通禀情况,但后来不知道怎么突然和长安断了联系,杳无音讯。
九宁怕杨涧急于求成,非要手刃袁霆,逼得对方狗急跳墙,中了对方的陷阱,派人沿着回凤翔府的路线一路找过去。
这一找就是半个月,信使都走到凤翔府了,还是没发现杨涧和那几千兵士的踪迹,也没找到袁霆。
两方人马不可能同时人间蒸发。
卢公等人怀疑杨涧可能沉不住气,和袁霆同归于尽了。
九宁认为杨涧应该不至于这么鲁莽,坚持派人寻找。
信使往西一直找到凤翔府,今天回来复命。
九宁命宫人撤走屏风。
窗扉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信使垂首跟在多弟身后,大步入殿。
屏风已经撤去,九宁抬起头,认出对方,咦了一声:“杨将军?”
回来报信的信使居然是杨涧本人!
杨涧嘿嘿一笑,挠挠脑袋,“末将失职,请贵主恕罪。”
九宁举袖示意杨涧落座,问:“你怎么去凤翔府了?”
杨涧告罪,跽坐于簟席上,脊背挺直,慢慢道明原委:“那日末将奉贵主之命追击袁霆,逼他往西北逃窜,袁霆兵溃如山倒,急于摆脱末将、夺回凤翔,果真不要命地往西北跑,想找他的盟友支援……后来不晓得怎么回事,他突然不见了,还有他的兵也不见了。”
九宁心里一动:“不见了?”
杨涧点点头。
他到现在都没弄清楚状况。他带兵追在袁霆屁股后面,首要目的是把袁霆逼入其他节镇的地盘,让袁霆和其他节镇相争。因担心袁霆走投无路之下铤而走险,他始终和对方保持距离,一旦对方掉头,他立刻能反应过来,不至于和袁霆的主力正面对上。
就这样一个追,一个跑,大半个月后的某一天,杨涧发现袁霆突然消失了。
他以为袁霆偷偷走捷径跑了,带人四面追寻,结果只找到一处战斗过的痕迹。
满地都是袁家军尸首。
很显然,袁霆被其他节镇一锅端了。
杨涧找了几天,没找到袁霆本人的尸首,担心袁霆金蝉脱壳,一路找到凤翔府,一无所获。
“目前不晓得是谁伏击了袁霆。”
杨涧最后道。
谁能神不知鬼不觉、一战就灭了袁霆主力?
九宁眼皮直跳:……
这不声不响的作风,怎么那么熟悉呢?
她让多弟拿来舆图,看了半天,眉头轻蹙。
周嘉行远在塞外……隔得这么远,中间还杵着都城长安,不管是谁领兵从她眼皮子底下经过,总该露出点蛛丝马迹,但前些天并没有兵马从京畿经过,应该不会是他吧?
她挑挑眉。
可能是其他和袁霆有过节的节镇趁机下手了。
……
袁霆退兵,炎延和杨涧一战成名,其他节镇为了各自利益,暂时不敢再举兵攻打长安,陆续派信使入京。
长安慢慢恢复秩序,还没入蜀的朝臣陆续归京。
加固城墙,清理战场,安抚百姓,封赏将士,稳定东西市场……大臣还朝,折子一封接一封送入大明宫,如雪片一般堆满案头。
皇帝李曦远在蜀地,大臣们商议过后,请李昭代为处理朝政。
卢公问九宁的意见。
九宁默许了。
其他事她能帮着出个主意,朝政她真的不想随便插嘴,任何一个决定都将影响深远,她就是个门外汉,贸然插手,受苦的是底层平民。
而且大臣肯定会趁此机会架空她。
她才不要吃力不讨好呢!
李昭以前曾帮李曦代阅奏折,知道该怎么和官吏打交道,现在把所有杂事交给他处理,也算是人尽其才。
多弟担心李昭使坏,道:“万一雍王趁机联合大臣算计您呢?”
九宁一摊手,道:“不要紧,他们手里没兵,也没钱。”
李曦在长安的时候,卢公和其他大臣手中权柄更重,可面对权宦、各地节镇军阀,他们一点法子都没有。李曦身为皇帝,不得不屈辱地受权宦和节镇摆布,毫无自由。
如今局势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只是九宁成了那个控制李曦的人而已。她记得周都督说过,拳头硬才是硬道理,刚入长安时就很不客气地接管了禁卫军,安插了许多亲兵进去,现在长安上上下下都由她的人把守。
国库早就空了,各地节镇私扣赋税,早就不给朝廷献银,蜀地的税赋由她支配,她是钱袋子,所有支出都要经过她的首肯。
所以就算李昭和卢公有异心,也威胁不了她。
他们累死累活处理庶务,她正好轻省点儿。
然而九宁并不能真的清闲下来。
这天,宫人来报,卢公请她去望仙台议事。
九宁以为卢公又要哭穷,不大想去,磨磨蹭蹭到了地方,发现李昭也在。
官员们列队站在书案两边,看她走进来,示意她看书案上堆成小山包的奏折。
这年头还能规规矩矩给朝廷送折子的节镇不多了。
一般来说节镇往长安送折子大多只有两种情况:一,想要吞并其他节镇,像模像样给李曦送一封折子辱骂对手,表示自己师出有名。一般折子送抵京师时双方早就打起来了。二,已经吞并其他节镇了,要求李曦下旨承认自己的地位。
朝廷连长安都管不了,更别提去插手地方上的事。这些折子请示的事情并不需要李曦同意,只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九宁看到各地送来的奏折,看向卢公,露出疑问的表情。
卢公咳了几声,“请贵主定夺。”
他将几份折子单独拿出来,送到九宁面前。
九宁翻开其中一份,匆匆扫几眼,再翻开另一份。
上面的内容大同小异,长安保住了,节镇们假惺惺恭喜一番,然后提起自己有一个还未娶妻的儿子或是孙子或是侄子或是兄弟,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诸如此类云云。
九宁合上折子,狐疑地看一眼李昭。
看她一脸茫然,李昭神色微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竟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道:“他们想求娶你。”
驻地节镇送来求婚书,有的态度客气,有的态度傲慢,意思很明白,他们想求娶长公主,如果长公主不许婚,那他们只能亲自来长安娶。
赤裸裸的威胁。
九宁站在书案前,望着那成堆的折子,无语了很久。
卢公眉头轻皱,在一旁道:“此事关系重大,贵主得谨慎挑选。”
官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片骚动声,宫人的通禀声次第传来,禁卫军统帅匆忙入殿。
卢公心口猛地直跳,“出了什么事?”
军士抱拳,来不及回答,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杨涧大踏步跨进门槛,目光四处乱转,找到九宁的身影,径直朝她走过来。
官员们忙让开。
杨涧抱拳,小声道:“贵主,今早城外守兵来报,城门处突然被人挂了一枚首级,来往进出的民众都看到了。”
九宁已经猜到几分,问:“谁的首级?”
杨涧道:“是袁霆的。末将派人去看过,确认是袁霆无疑。”
他们说话时并没有刻意隐瞒,旁边离得近的官员听到他们的对话,脸色大变。
不一会儿,内殿所有人都知道袁霆的首级被挂在城外示众,一片哗然。
谁下的手?
为什么要斩下袁霆的首级示众?
没等他们理清头绪,殿外一片通传声,又有信使手捧帛书,飞奔进殿。
“贵主,刚刚送到的!”
卢公和李昭交换了一个眼神,等九宁开口。
九宁上前几步,接过帛书,展开来看。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她嘴角轻轻抽了一下。
这一天,平鄂州、定淮南、和李司空合兵将契丹军赶出中原的年轻霸主周嘉行派兵斩下袁霆头颅,并正式向长公主求婚,天下皆知。
第117章
自从长公主回到长安,往大明宫递送婚书的人络绎不绝,和婚书一起送达宫中的还有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节镇们许以丰厚聘礼,允诺为长公主打退凤翔节度使,条件就是结成姻亲之好。
其中不乏手段粗鲁者,直接挑明利害关系,暗示如果长安这边不许婚,他们就直接带兵围攻长安。
但和周嘉行比起来,他们还算得上是委婉的了……
周嘉行居然直接灭了袁霆主力,还公然将袁霆的首级挂在城门示众!
这不是摆明了威慑其他节镇,不许他们打长公主的主意么?
谁敢,他就砍了谁的脑袋。
卢公等人不寒而栗,怒道:“欺人太甚!”
“蛮不讲理!”
“狂妄无耻!”
“痴心妄想!”
朝臣们怒目切齿,义愤填膺。
送求婚帖的使者环顾一圈,重重地咳嗽几声,眼神意味深长。
众人面面相觑,安静下来。
使者取出一份战报。
九宁接过战报,看完,嘴角轻翘。
她把战报递给卢公,让众人传阅。
众人按捺不住,挤成一堆,争着看战报上写了什么。
片刻后,众人反应过来,目瞪口呆。
……
战报是从东面送回来的。
不久前,周嘉行亲自率兵追击契丹军残部。他和东线的阿史那勃格配合默契,成功将契丹军残部堵在一座土城内。契丹军无路可退,顽强抵抗。周嘉行领骑兵不断袭扰契丹军薄弱的右翼,使得对方人疲马竭,方寸大乱,发信向契丹首领求救。
契丹首领没想到周嘉行这厮居然这么难缠,在中原数次阻挠自己南下的计划也就算了,竟然还不怕死地一直追到塞外来了!首领惊惧不已,忙派出几路大军支援掩护主力撤退的残部,要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务必拦住周嘉行。
面对敌军来势汹汹的几路援兵,周嘉行临危不乱,坚决不肯撤兵,继续围城,待对方耗尽士气,他才不慌不忙地攻一次城。
契丹立国不久,军队习惯劫掠边境汉民。之前他们深入中原,打的是速战速决、以战养战的主意,结果被周嘉行和李元宗拖住脚步,曾多次为粮草问题所困扰。如今周嘉行又断了他们的补给线,契丹援军一不做二不休,干起老本行,就地强抢粮草,抄掠各个州县。
他们抢掠的州县是被契丹强行掠走的,境内大多数百姓是汉人。
契丹守军行事暴虐,三五不时“打草谷”,百姓们民不聊生,早就零星爆发过数场起义,皆被镇压。
这一次契丹军再次就地抢粮,老百姓实在忍不下了,再次爆发起义。一千多人趁着夜色摸进城,杀死守将,据城抵抗契丹援军。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各地军民纷纷揭竿而起,响应起义,战火很快烧遍契丹抢掠的所有河北州县。
一封封告急战报雪片似的飞往北方,契丹首领大骇,认为中原虽然乱成一团,自己可以轻易占领几座州县,但却难以征服汉人百姓,接连几场大败,惹动思乡之情,丢下残部,率兵返回草原。
周嘉行一举击溃契丹残部,斩首数千余级。
据说契丹首领回到王庭后病重,契丹诸部落为争夺王位发生冲突,几年之内无暇南下。
长达近两年的契丹南侵,至此平定。
……
大殿内安静了很久,落针可闻。
许久后,一位文官不甘心地道:“传首于上都,有失仁德!”
众人心有戚戚焉。
在他们看来,周嘉行到底是草莽出生,手段血腥,没有大家气派。
上位者,还是得有基本的仁德之心,方能善待百姓。
但他们不敢说出口……这位周使君,硬生生把契丹首领气了个半死……他要是一怒之下发兵来抢长公主,他们该怎么办?
九宁眼观鼻鼻观心,卷起求婚帖,掖进袖子里。
不能怪朝臣们反应这么大,周嘉行这架势根本不像求婚,倒像是逼婚。
尤其他刚刚大败契丹军,杀袁霆、传首长安的举动看起来更像获胜后耀武扬威的挑衅了。
其他节镇的威胁是赤裸裸的,他的威胁……血淋淋的,杀机凛冽。
谁会在送求婚帖的时候顺便送一颗人头?还大张旗鼓地挂在别人家门口?
果然他那些温和的忍让只是表象,分别一年也没能让他收敛脾气,骨子里就是说一不二,容不得她拒绝……
这种时候,她还是先保持沉默吧。
见九宁反应平静,卢公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许久,转头去看李昭。
李昭亦神色淡然,似乎完全不意外于周嘉行会送来求婚帖。
一个个念头像闪电一样转过心头,卢公脸色变了几变,朝李昭使了个眼色。
九宁没有公开表态,朝臣们不敢也不好意思多问。
他们只能旁敲侧击地表达对这事的忧虑。
“贵主心中可有属意人选?”
“杨节度使那边可有信来?”
“眼下契丹撤军,李司空和周使君之间必有一战,李司空家大业大,兵马雄壮,周使君年轻,底子薄,身份也低……”
九宁只做听不懂的模样,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亲兵立刻跟上去,簇拥她回寝宫。
朝臣们目送九宁的背影远去,无奈地摇摇头,商议了些其他琐事,各自散了。
卢公和李昭并肩出了正殿。
“大王……长公主和周使君莫非是旧识?”
李昭淡淡嗯了声。
卢公心中了然。
难怪作风稳重、一直忙于和契丹作战的周嘉行竟然会分心派兵千里迢迢远赴京畿取袁霆的首级,还如此高调地将他对长公主的企图昭告天下。
这太不符合他低调周密的行事风格——除非他见过长公主,并且迫切想要求娶长公主,以至于无法容忍其他节镇肖想长公主,所以才会沉不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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