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荣华富贵,只要平安就够了。
周都督答应了。
他想起妻子去世前,拉着他的手,嘱咐他好好照顾儿子。
妻子一直很要强,喜欢出风头,儿子周百药资质愚钝,她一直不肯承认这一点,总想着儿子虽然普通了点,但好好教的话,肯定能长进。
直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她才承认周百药确实不如其他人。
之前她凶巴巴地警告他,不准他娶其他女人。
但最后,她却哭着要他发誓,要他续娶。
“你、你再娶一个吧,生几个聪明的,将来能帮衬你,大郎太拗了,帮不上你,还得要你一直护着,我对不住你,你娶一个聪明的,别太漂亮了……”
周都督握住妻子的手。
“再娶一个,你不得天天托梦来骂我呀?”
他轻笑,轻抚妻子的脸,“大郎笨一点就笨一点吧,我是他老子,不会不管他的。”
后来他再也没有续娶。
崔氏临终前的嘱托,让他不由得想起妻子。
他决定养大九宁,将她当成真正的周家血脉,仍旧按照之前的约定,崔氏留下的陪嫁,都留给九宁。
等到将来九宁的亲生父亲来接她时,也是如此。
除此之外,他不会多管。
那时候,他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的把九宁当成亲生的孙女。
他喜欢这个孙女,从她身上看到妻子的影子,将她视作掌上明珠。
当周嘉言揭露九宁的身世时,周都督并不意外。
不过,他忽然想起当年的种种。
慧梵禅师,雪庭,崔氏,崔贵妃,死在广州的崔家人……他敏感地意识到,九宁的身份不一般。
周都督如梦初醒。
九宁不是周家的孩子,她身份贵重,早晚会得知自己的身世……现在接她的人来了。
而他,是一个挟恩图报、粗俗无赖的地方军阀。
他该放手了。
……
周都督思绪万千。
这几年,他一直注意着九宁的动向,知道她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收服了很多了不起的人。
也知道她吃了很多苦。
她和二郎一样,都不该被周家束缚。
他们有更广阔的天地。
“观音奴……”齿间最后一小块糖慢慢融化了,周都督的双眸浸在暗下来的夜色中,“你现在是长公主,一举一动,关系天下局势,心狠一点,别心软,别被其他人左右,想做什么,大胆去做……”
要是她失败了,被其他人欺负了,不想当长公主了,那就回来江州,他还为她留着封地,她一辈子都不用发愁吃穿。
就像那年他带她看禁溺女碑的时候说过的那样,她想走出内宅,那就得吃点苦头,他会尽己所能地为她提供便利,让她可以走得更平顺一点。
她走累了,反悔了,也不要紧,他会给她留好后路。
九宁听得懂周都督话里的爱护之意。
她解开腰间的承露囊,递给周都督:“阿翁,糖都给你。”
递承露囊的时候,嘴巴撅起。
“阿翁,以后别这么遮遮掩掩啦,我可不是次次都这么善解人意。”
周都督愣了片刻,看她一眼,哈哈大笑。
他收好承露囊,“记住了,你是长公主,想要利用你的人很多,尤其是长安那帮人,谁都不要信……”顿了一下,接着道,“还有周家的人,更不要信。”
九宁点点头。
第136章
长亭外,逐渐亮起浮动的火光。
日头坠下山头后,气温陡然降了下来,冷风挂在脸上,刀割一样。
听到远处遥遥传来马蹄声,周嘉行吩咐身边亲随拿一件厚实的蛮毡斗篷过来。
斗篷一直放在火盆旁边,熏了半个多时辰,拿到手里,暖烘烘的。
九宁独自一人,策马回到队伍跟前。
刚停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周嘉行抖开斗篷,披在她肩头上,低头,系好系带。
夜色渐渐浸上来,九宁冷得直打哆嗦,鼻尖冻得通红,披上温暖的斗篷,顿时觉得全身舒畅熨帖,拢紧衣襟,长舒一口气。
“多谢二哥。”
周嘉行淡淡地看她一眼。
九宁笑着道:“我这不是和你客气,是讲礼数。”
说完,拨转马头。
“走罢。”
旁边的亲兵没敢吱声,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视线都汇集到周嘉行身上。
周嘉行微微颔首,轻轻踢一下马腹,跟上干脆离开的九宁。
九宁走在前面,听到马蹄声,知道周嘉行追了上来,仰头看着天空,道:“今晚没有月亮。”
周嘉行眼帘抬起,“有星星。”
九宁轻笑:“落雪天的晚上,还是有月光照着更好看。”
两人都没提周家的事,说了一会儿不相干的雪夜景致,九宁眼皮发沉,掩唇打了个哈欠。
周嘉行停了下来,朝亲随做了个手势,伸手按在九宁手背上,另一只手替她挽住缰绳。
“你累了。”
他道。
天边几点寒星,夜色深沉,九宁揉揉眉心。
周嘉行直接翻身下马,站在她的马旁边,道:“别骑马了,先乘车,等天亮了我叫你。”
很快有人赶着马车过来,车帘掀起,里面铺了厚厚的毡子,有火盆,车厢里烤得暖乎乎的。
九宁下马,窝进车厢里,几乎在刚刚抱到软枕的时候眼皮就合上了。
周嘉行扶她上马车,看她躺下蜷成一团,抓起毡毯裹住她,轻轻挑开她鬓边的几缕乱发,手指轻抚她眉心。
九宁精疲力竭,感觉到他也在车厢里,迷迷糊糊问一句:“你也不骑马了?”
周嘉行淡淡笑了一下,和她挤在一个逼仄的狭小空间里,有一种心里很平静的感觉。
“是啊,二哥怕冷。”
九宁闭着眼睛扭了几下,找到最舒服的姿势,脑袋往他肩膀上一靠,道:“那不赶你走了,留下来陪我吧。”
理直气壮的语气。
周嘉行揽住她,低头吻她的头发,轻轻嗯一声。
因为要乘坐马车,自然只能走大路,淡淡星光下,队伍沉默着离开江州。
两个时辰后,黑魆魆的夜色中远远飘来大江汹涌澎湃的浪花拍岸声,亲兵们警惕起来,每隔一段时间就派出一支小队去前面探路。
一路平安无事,渡过大江后,仍旧乘马车前行。
渡江之后就算离开江州地界了,亲随们暗暗松口气。
就在这时,队伍后面突然响起惊雷似的马蹄哒哒响。
“什么人?”
阿山一拨马头,转身问后面的精骑。
精骑们和他一起停下来,摇摇头,道:“不知道……不是我们的人。”
天还没亮,星光黯淡,四野沉寂无声,连虫鸣鸟叫声都没有,大道另一头,几匹快马速度飞快,朝他们直扑而来。
车厢内,九宁忽然哆嗦了一下,猛地惊醒。
“三哥……”
她喃喃道。
一道明锐视线扫过来,刀锋似的,又冷又锋利。
九宁回过神,发现周嘉行也惊醒了,又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睡,他一直保持警醒,等待着对方上钩。
马车停了下来。
亲随在外面道:“郎主,有人追上来了,从江州来的。”
周嘉行看着九宁的眼睛,目光很温和。
“刚才做了什么梦?”
九宁拍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过来,“我刚才做梦了?”
周嘉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掀开车帘出去了。
九宁怔了怔,没下马车,撩起帘子,趴在车窗上往外看。
“谁来了?”
周嘉行背对着她,道:“我去看看。”
九宁留在车厢里,裹着斗篷等了一会儿,周嘉行去而复返,脸上的表情可以用微妙来形容。
“怎么了?”
九宁忍俊不禁,笑问。
周嘉行蹬鞍上马,走到队伍前面去,“十一郎来了。”
十一哥?
九宁扭头往后面看。
几匹马朝她的方向靠近,为首的人果然是十一郎,他骑了匹黑马,又穿了一身黑袍,戴黑色毡帽,要不是马蹄声由远及近,夜色里简直看不出有个人。
看到马车里的九宁,他嘿嘿一笑,露出雪白牙齿。
这一下可好,就像黑夜里凭空长了一张嘴似的。
“九娘,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十一郎笑呵呵道。
九宁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身后的亲随也是一身黑袍,其中两人怀里鼓囊囊的,像抱了什么东西,等他们把布掀开,九宁啊了一声。
两人怀里抱的赫然是两只鸡,一只纯黑色,看起来毫不起眼,一只通体五彩斑斓,威武雄壮。
“将军,小黑!”
九宁想起曾帮自己赢了无数场比赛的功臣,笑逐颜开。
“我把它们照顾得可好啦!”十一郎不想和两只鸡离得太近,夹一夹马腹,靠到马车旁,坐在马背上和九宁表功,“就是我饿肚子都不会饿着它们!”
九宁想起刚才周嘉行那古怪的脸色,原来他看到两只鸡了,难怪不想留下来。
她眼神示意亲兵将两只雄鸡带下去安置,笑着道:“十一哥辛苦了,多谢你照看它们。”
十一郎眼神追随着那两只鸡,咳嗽几声,压低声音道:“九娘,这两只鸡我养了几年,也有感情了,你看,不如我继续帮你照看它们吧?”
九宁双眉微挑。
“十一哥要和我一道去长安?”
十一郎脸红了,垂下眼皮,嘿然道:“咱们这么久没见,见了才一会儿你又要走了,我舍不得你,而且我还没去过北方,不如跟着你一起出去见见世面。”
九宁白他一眼,手指轻敲车窗:“说实话。”
十一郎知道她的脾气,挠挠头皮,老老实实道:“九娘,你都是长公主了,炎延成了女将军,阿三、阿四和秦家那几个也在外领兵,个个都能建功立业,跟着你肯定比待在江州更有出息,我不耐烦和家里那些人打交道,想和你一起去长安,多历练历练,学点本事。正好你缺人手,我是你十一哥,肯定比别人靠得住,你有什么不好办的差事,只管告诉我,我帮你去办。”
说完,拍拍自己的胸脯。
“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九宁没吭声。
十一郎脸上的表情撑不住了,弯腰,凑近了些,语气一沉:“苟富贵,无相忘!咱们以前说好的!九娘,你别忘了我呀!”
九宁嘴角抽了抽。
那时候在斗鸡场里,为了给堂兄们加油鼓劲,苟富贵之类的话说了有一大车,那时候不过是说着玩的,怎么从十一郎嘴里说出来的,有一种她要带着他去当恶霸的感觉?
她问:“江州那边你都处理好了?”
十一郎连忙道:“都处理好了,都督说我很有志气,叫我早点动身,免得追不上你。”
回答之后才意识到九宁这是答应了,立马眉开眼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对了,我带了几个人,都是我的好兄弟,跟着我出去闯一闯。”
那几人驱马上前,朝九宁行礼。
九宁嗯一声,“十一哥,你先跟着罗校尉,让他带你熟悉队伍里的人,等到了长安,我再给你找个合适的差使。”
十一郎道:“行,你肯收下我就行。”
说完,又加一句,“九娘,别心疼我,我现在可能吃苦了!”
他这一身黑皮都是晒出来的。
九宁失笑,“我晓得。”
罗校尉很快过来,领着十一郎和他的亲兵下去。过了一会儿,罗校尉回来复命,道:“先安排十一郎跟着贵主您,他的那几个部下还得再看看。”
九宁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十一郎自然没什么问题,他带来的人还不能信任,先考察一段时间再说。太过轻率,肯定会引起其他人不满,而且还会带累十一郎。
忙活一通,天边慢慢浮起鱼肚白,浅青色曙光自天际处破云而出,笼罩大地。
九宁睡了一觉,下了马车,骑马追上周嘉行。
周嘉行默默行路,回眸看她一眼,见她气色不错,知道她这是刚睡醒,没说什么。
九宁靠过去,鞭子轻轻敲一下他的长靴,“二哥,你还怕鸡呀?”
周嘉行默不作声。
九宁嘴巴一瘪,摇摇头,道,“你也不喜欢鸟,羽毛越漂亮的,你越不喜欢。”
每次行猎他很少猎鸟,大部分都是鹿、野猪、野兔、斑鸠、山鸡之类的,即使猎鸟,也不会自己去捡猎物,通常是亲兵去捡。
周嘉行还是不开口。
九宁自顾自接着说:“孔雀你也怕吧?一开屏,那密密麻麻的圆斑,跟一双双眼睛一样齐齐瞪着你……”
周嘉行神色微不可查地绷紧了。
九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声嘟囔:“鸡也怕,鸟也怕,孔雀也怕……你还怕什么呀?”
她兀自笑得促狭。
周嘉行忽然停了下来,侧过身子,大掌牢牢握住九宁的手。
“我不怕那些鸡,只是不喜欢而已。”
他猎的鸟雀不知道有多少,怎么会怕呢。
周嘉行俯身,望着九宁那一双清澈的明眸,一字字道,“我只怕你。”
九宁笑不可支,“我就这么吓人?”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怕你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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