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殿安放牌位,虽是宗祠,但除却庆典祭祀之时,鲜有人来,内务府躲懒,只会突击打扫维护,平日里不特意绕道十天半月也不会有人来。
这算是变相的放逐吧,众人们心照不宣的想着。
顾歧搬进了无极殿,除了内务府的人按时送饭食去,便再无人跟着了。
他性子本就孤僻,不在意是不是有人说话聊天,这样的惩罚似乎更称心意,并无不妥,也不曾流露出多少怨怼之情。
宫中人又不合时宜的猜想,也许过不了多久,皇帝的气就消了,七皇子便又放出来了。
两月后,南国上供了一批青芒,一共九只,皇帝对着一个个硕大圆润又香气扑鼻的青芒,十分满意。
是时皇后侍奉在侧,微笑道:“素闻南国苦心研习种植技术,为百姓食粮劳心劳力,这青芒培植之术更是漂洋过海,经西方颠簸传入,实属不易,臣妾深感拜服。”
皇帝笑道:“皇后倒不若深宫妇人眼界狭隘。”
皇后道:“陛下说笑了,臣妾哪里懂得,都是行湛说与臣妾听,行湛一直以陛下为尊为榜,陛下选派南国之人留洋,无知之人只道海上危险,一去难回,颇有微词,行湛却懂得陛下乃是为国之长远,所以亲自书信安抚。”
皇帝欣慰不已:“行湛这孩子深得朕心。”说完,他吩咐道:“赏一个给行湛,让他尝尝新果甘甜,皇后你也尝一只。”
皇后满面喜色,连忙起身谢恩,皇帝吩咐送两只青芒给太后,又取了三只冷藏,还剩两只,皇后目光屡次扫过,总想说话,可皇帝不觉,低头看书,皇后低眸,卷着绢子欲言又止。
屋外,郎喜的声音响起:“阮妃娘娘吉祥,五殿下吉祥!”
帘动,一宫妃牵着一少年款款走来,那宫妃生的昳丽而温和,那少年与其眉目肖像,清秀柔婉,不具攻击力,令人心生亲近,正是阮妃与五皇子顾盈。
“陛下圣安。”
“父皇万寿绵长!”
皇帝抬眸,莞尔道:“盈儿已经这么高了。”
阮妃浅笑道:“回陛下,盈儿这三月正学骑射,锻炼多些长得也快些。”
皇帝略有诧异,言语中夹杂着欣慰:“当真?”他放下手中书卷,坐正了道:“骑射如何?”
顾盈抿唇道:“回父皇,能马上射箭,但是射的不准,三五环附近。”他似乎是忐忑,惧怕被训斥,回话时手指拧着衣角:“听闻父皇十三岁已能百步穿杨,没金铩羽,孩儿望尘莫及。”
皇帝笑道:“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急不得。”
皇后在一旁冷眼瞧着,细细剥着葡萄皮儿道:“陛下,臣妾记得盈儿十七了吧,这会儿才学骑射有些晚了,行湛如今骑射甚佳,原教他的张宗武如今也功成身退,有空让行湛教一教盈儿,必定能一日千里。”
皇帝“唔”了一声,没作评价,只是接过皇后手中的葡萄慢慢咀嚼。
皇后殷勤道:“陛下,看了半天折子怕是眼睛酸,臣妾服侍您去休息会儿,替您揉揉穴位。”
阮妃秀眉一轩,瞳孔中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随后她抢在皇帝回应前道:“陛下,其实盈儿还有一事禀报。”
“何事?”皇帝打了个呵欠,有些心不在焉。
顾盈呈上一份书卷道:“请父皇过目。”
皇帝皱眉接过,匆匆扫了一眼,忽然瞠目,他连续翻了几页,面上喜色郁浓:“这是,完整的玄秘塔碑帖?”
顾盈道:“回父皇,是的。”
“朕寻了良久,一直不得,你是从哪儿得到的?”
顾盈道:“回父皇,这是儿臣自碑上拓印下来的。”
见皇帝满面的难以置信,阮妃娓娓道:“陛下,盈儿虽骑射不精,可在书墨上略有天赋,才堪堪弥补,听闻陛下钟情柳公权之字,因此拓印碑帖,又遍查古籍以修复残缺之处,历经几月,才得此完卷,呈给陛下,望陛下莫要嫌弃。”
“说的哪里话,朕怎会嫌弃。”皇帝喜不自胜道:“盈儿乖巧纯善,文蕴内敛,阮妃,是你教的好啊!”
阮妃腮上微红,她颔首福一福:“陛下谬赞。”
皇帝道:“朕也许久不曾厚赏盈儿,这有新上供的青芒,你母子二人取一个回去尝尝鲜,盈儿如此瘦,平日吃食若有不周,告诉朕便是。”
阮妃受宠若惊,刚要拜倒,忽听皇后道:“陛下,我记得盈儿龈齿生疮,先前还找太医瞧过,太医让他少吃甜酸之物。”
皇帝诧异道:“哦?有这等事?”
皇后笑道:“臣妾是后宫主母,这些事自然了然于心,所以青芒啊盈儿还是吃不得的。”
皇帝皱眉看向阮妃:“盈儿有这等病症,你竟不告诉朕?”
阮妃没料到会被诘问,一时怔住,顾盈却拜倒,温声道:“回父皇,有龈齿病症的并非儿臣,而是母妃,母妃陪儿臣熬夜修帖,辛苦劳累所致,只是母妃隐忍,不愿瞧病,儿臣才擅作主张请了太医。”顿了顿他道:“这青芒我母妃吃不得,母妃不吃儿臣又怎能独食,所以父皇还是将青芒赐予皇后娘娘吧。”
皇帝道:“那你可还想讨些别的赏赐?”
顾盈道:“父皇这般问,那儿臣斗胆希望父皇能亲自指点儿臣骑射,儿臣想一睹父皇马上英姿。”
皇帝龙颜大悦,抚掌笑道:“盈儿必能成为允文允武的贤才,朕准了,明日朕便亲临捷兰围场,教你射箭!”
顾盈谢恩,此时皇后道:“陛下,那这青芒。。。。。。”
“赏给行渺吧。”皇帝摆摆手。
皇后顿时喜形于色:“臣妾替行渺恩谢陛下。”顿了顿,她望着那最后一个青芒,口中道:“行渺的儿子刚满月,小儿想讨个恩赐做彩头。。。。。。”
皇帝置若罔闻,五指轮番敲击桌案:“郎喜!”
“唉!”郎喜低眉顺目进来道:“皇上您吩咐!”
“最近那个那个那个!”皇帝扶额不耐道:“无极殿里那个谁!”
“七殿下。。。。。。”郎喜小声道。
“没事你提他名字!”皇帝怒道:”听着朕心里就堵!”
郎喜哆嗦道:“奴才有罪!”
皇帝揉着眉心说:“这个青芒,跟今天的午膳一起送到无极殿去,盯着他吃掉,听见了吗!”
郎喜连声应着,屁滚尿流下去安排了。
皇后僵在原地,脸上尚未凋零的笑容极为滑稽。
阮妃带着顾盈适时退出了养心殿。
途中,阮妃红了眼眶:“盈儿,母妃对不住你,连个封赏之物也不能替你争得。”
顾盈摇头道:“母妃,您看皇后娘娘贪看的神色,她看中的东西,落在咱们头上就不是封赏,而是罪过了。况且。”他微微笑道:“青芒有什么好吃,孩儿更喜欢葡萄呢,咱们那儿葡萄可多呢!”
阮妃笑着摸了摸顾盈的头。
忽然,她驻足道:“方才皇上是不是赏了青芒给你七弟?”
顾盈道:“是。”
阮妃道:“我记得从前七殿下有荔枝藓?有一回皇上与霜妃共摘荔枝,摆了一桌荔枝筵,他发的厉害浑身都肿了。”
顾盈沉吟道:“母妃的意思是?”
“荔枝生于南国,青芒亦生于南国。”阮妃素手捏着下颌:“会不会。。。。。。”她摇头道:“许是我杞人忧天,咱们先回宫吧。”
作者有话要说: 手机码字真是orz
顾歧:我爹连我什么过敏都不知道。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
皇帝:这就是你天天气我的理由?
都看到这里了不考虑收一个藏嘛!
☆、第十五章
顾歧晕在无极殿里是被阮妃发现的,彼时顾歧浑身起疹,浮肿,呼吸困难,幸得阮妃与顾盈携了太医及时赶到,才保全了一条小命。
皇帝得知此事大惊,一问太医才知是那恩赐的青芒出了问题,心中愧疚难当,立刻着意拟旨解了顾歧的禁足。
然而旨意尚未拟完,皇后便得到风声,不紧不慢的带着一碗羹汤去了养心殿,苦口婆心道:“皇上不可冲动行事啊!”
她也不知说了什么,竟让皇帝打消了赦免顾歧的念头。
阮妃与顾盈二人守着顾歧,没等来解禁旨意,却等来了把顾歧送回无极殿的太监。
阮妃煞是吃惊,可定下心来细细一想,便猜到了七七八八,后她又从郎喜那儿得到了验证。
“可怜的孩子。”阮妃感喟又无奈,她有些不敢往深远了想,忍不住拉住顾盈:“盈儿与本宫尚能相互扶持,若一日本宫不在,怕是盈儿也会同七殿下一般,实在是唇亡齿寒。”
顾歧病的突然,治的不为人晓,被送回无极殿更是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这事宛若风过疏竹竹不留声般被压了下去。
顾盈于一日清晨悄然摸进无极殿,只见曦光中有淡淡的浮尘跳跃,宗祠牌位参差林立,了无人气,唯高高的横梁上挂下一条修长的腿,一下一下的踢着椽木。
素闻老七顽劣,却不曾想别有一番意趣,顾盈仰头道:“七弟,坐那么高仔细摔着。”
顾歧前倾半身,低头,在淡金色的晨光中与顾盈对视,一冷俊潇洒一疏朗和煦,定定的看了片刻,顾歧道:“摔不着的。”
顾盈道:“我这样同你说话,脖子酸得很。”
顾歧想了想,纵身跳下来,顾盈吓了一跳,后退一步,顾歧自高处落地却十分轻盈,紧裹着小腿的靴子与光洁的地石触碰,发出悦耳的“啪嗒”一声。
顾盈微微松了口气,半是庆幸半是艳羡道:“七弟好身手。”眸光一掠,定格在顾歧手上,少年握着一把形状独特的刻刀,另一手握着一段腕臂粗细的木料。
“这是何物?”顾盈奇道,说完他便有些后悔,觉得太过唐突,在他懊恼之际,顾歧却不甚在意道:“木雕。”
“木雕?”顾盈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凝眸追问道:“七弟竟还会这稀罕技艺。”
“以前学的。”顾歧低头道:“可是学的不精,雕的不像,浪费木材罢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口气却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惆怅,话音未落,抬手便要将那木材丢弃,扬起的一瞬间,顾盈看见了另一端镂空下去的轮廓,金色的光渗透进来,慢慢的包住那纤毫毕现的眉眼,顾盈怔了怔脱口道:“你雕的是,霜妃娘娘吗?”
顾歧动作一顿,回眸,语调微扬:“你看得出来?”
他拥有一双极有韵味的桃花眼,长眉入鬓,这张脸即便没什么表情,顾盼间也是冶丽多情的,十五岁的少年稚气犹在,他瞪一瞪眼挑一挑眉,面孔生动了许多,俨然是天真的向兄长寻求肯定。
顾盈莞尔,点头。
那段木料便因顾盈的一句话苟活了下来。
顾歧盘膝坐在蒲团上,专心致志的继续雕刻,木屑旋转着落下,如雪片翻飞,顾盈抱膝坐在另一个蒲团上,只觉殿内萦绕着淡淡的异香。
“这是什么木料?”他问。
“香樟木。”
顾盈闻言略有诧异,一手捏着下巴沉吟道:“香樟木珍贵,能驱蚊虫,宫中所植数目有限,大多在父皇养心殿后。”
“恩。”顾歧专注的用刀背锉着边缘,将那小像打磨的圆润,含糊的应着。
“你翻墙出去砍的?”顾盈慢慢瞪大了眼,眸子里的担忧之色一览无遗:“那父皇岂不是——”
“我没动养心殿的,你放心。”顾歧歪着头,低眉顺目的显出几分乖觉,顾盈看他说的认真,不似作假,这才松一口气。
“但是我砍了龙泉御樟。”顾歧忽然挑唇,旋颈深深的看了顾盈一眼,露出一个充满了恶意的邪肆笑容。
这笑容既像是个恶作剧成功了的孩子,又像是个挑衅得逞的阴谋家,顾盈如遭雷劈,猛地从蒲团上站起身,愕然道:“龙泉御樟?!不会是......是那个.......”
“就是那个。”顾歧漫不经心的说:“就是那棵被父皇亲笔提名,还赐封号为‘百年樟圣’的老樟木。”
皇帝做太子时曾居住在东宫龙泉殿,殿外有一棵老樟树,传说当年有人联合内外给龙泉殿的壁内柱上涂满了甜蛇浆,吸引四面八方的毒蛇游入龙泉殿,意图谋害太子,千钧一发之时,忽而老樟木枝叶生发,自窗缝檐隙探入,风震叶冠,催得异香满庭,生生逼退了蛇群。
后皇帝做梦,梦见樟木下有一浑身发光的鹤发老人冲他微笑,跺一跺脚便遁入土中不可见,皇帝醒来深有感喟,称此樟有灵,负救命之恩,遂大力培植,又题字“龙泉御樟”,佐立丰碑,封“樟中之圣”,自此闻名遐迩。
顾盈急了,出手抓住顾歧的手臂道:“那棵御樟父皇尊敬有加,你砍了怕是要吃大罪!”
顾歧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且不说所谓‘救命之恩’是真是假,即便是真的,那老樟木我不过取其一段枝丫,又不妨碍生长,若因为一截树枝就降罪儿子,岂不是荒谬。”
顾盈被他弄得语塞,彻底领教了这位幼弟的性子,又是哭笑不得又是担忧重重:“七弟,父皇毕竟是君王,伴君如伴虎,不能太苛求是非对错,君王有时错了,那也是对的。”
“比如这次逼我食青芒一事?”顾歧似笑非笑。
顾盈没想到他如此直白,张了张嘴道:“父皇他本是好意——”
“我想想。”顾歧将刻刀在指间转了一圈,他一点也不怕被割着手,平声说:“皇后娘娘一定对父皇说,陛下乃是一片好意,即便顾歧他真的生来对青芒排异,陛下本不知晓,自古不知者无罪,断不能让一个意外掩盖了陛下的拳拳爱子之心,传出去怕是要留人话柄,陛下金尊无暇,决计不能给小人抹黑妄议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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