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歧沉下去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好在他手指尖触到了苏敛的衣袖,猛地抓住了她。
这种满掌心握住她的感觉终于让顾歧找回了一丁点的踏实,他前臂用力,硬生生的将半身落水的苏大夫给提了上来。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两个人一上一下跌倒在硬邦邦的码头边上,苏大夫把金尊玉贵的顾七殿下当成了垫背。
顾歧急促的喘了两口气,感到心如擂鼓,一下一下捶的胸壁钝痛,他心里头憋着一股邪火,忍不住推了一下怀里一动不动的苏敛,怒声道:“你脑袋坏掉了吗?”
苏敛懵了半刻,就着顾歧的动作坐直了,有点茫然的望着自己湿透的下半身,衣袍吸饱了冰冷的江水,沉甸甸的垂落,石头一样盖在腿上,她前倾身体用力的拧了一下布料,蓦地一怔,回头瞪大了眼道:“你凶什么凶啊!”
顾歧:“.......”
这个死丫头居然还敢回嘴?
顾歧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眼睁睁看着苏大夫坐在他身上心安理得的拧湿衣服,拧出来的水都流到了自己的衣服上,那可是上好的杭绸——顾歧觉得自己已经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仁至义尽,一个翻身把苏敛拱了下来。
“哎哟喂!”苏敛猝不及防的摔了个大马趴,顾歧站在离她八丈远的地方掸衣服,一面打理一面又走近了两步,咬牙切齿道:“真应该成全你,一了百了。”
苏敛没作声,侧脸贴在木板上,面朝外,似乎在眺望无边无际的江面,她这趴姿实在是不雅,顾歧到底看不下去,又凑上来拉她。
“起来。”
“你别碰我!”苏敛扭身躲避。
“你以为我乐意碰你?”顾歧说:“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
苏敛站直了,吊着眼睛瞪他:“什么?”
“成了精的鲶鱼。”顾歧面无表情的说。
“.......”苏敛的瞳孔里有一小撮火苗跳跃起来,猛地扒拉了一下贴在脸颊上的头发丝:“你才鲶鱼,你全家都是鲶鱼!”
顾歧的唇角不易察觉的一扬,又飞快的落回原处,他抄起手臂讥诮道:“至少我不会大晚上的跳江自尽。”
“谁跳江自尽了!”苏敛的声音都变了调,居然有点委屈巴拉的:“你不吓我我才不会掉水里去呢!”
“你——”顾歧一愣,伸手指着那双摆的端正的鞋:“我明明看见你脱鞋——”
“我走了一天了脚疼!”苏敛大声道:“我还不能把鞋脱了吗!”她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眼泪吧唧吧唧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我已经无家可归了,我还不能脱个鞋吗!你们这群有钱人怎么都这样啊——”
这回换顾歧懵在原地了,他张了张嘴,骤然间词穷——该说点什么来着.......别哭了?我......我错了?
他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将那几个词咽回肚子里,想他顾歧铁齿铜牙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话可说。
苏敛一边哭一边去拎鞋子,然后一手提溜着鞋子一手抹着眼泪,凄凄惨惨的绕过顾歧,像没看见他似的往外走,顾歧觉得这场景实在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好像谁对她做了什么一样。
“苏敛你给我站住!”他拧着眉头喝道:“我扳指还在你那儿——”
这个理由在顾七殿下看来堪称机智非凡,然而苏敛的反应却和他料想的不太一样,苏敛把鞋子往地上一丢,腾出手来拉扯脖子上的那个羊脂玉扳指。
“还给你!我现在就还给你!”她气急败坏的说。
然而她情绪起伏剧烈,手忙脚乱死活解不开颈子后头的那个结,拉扯了几下反倒勒出红印来了,顾歧冲上前劈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此种堪称自虐的行为。
“我没让你还。”他终于感到无可奈何:“这个扳指价值连城,你何不变卖——”
“这又不是我的东西。”苏敛吸了一下鼻子,鼻音浓重:“迟早要还给你的好不好。”
顾歧哑然。
这就是苏敛,防备心重,不肯轻易欠人情分,他算是领教过了。
可她即便如履薄冰的小心度日,还是被自己牵扯进这暴雨腥风之中了。
“他们为什么要赶走西洋人?詹平做错了什么?”苏敛忽然问,她抬起眼睫,认真的望着顾歧,湿漉漉的睫毛在夜色里泛着微光,显得脆弱而易碎:“你不是皇子么?皇帝不是你爹么?他为什么这么做!”
顾歧张了张嘴,症结想来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许是荣王动的手脚,可眼下也没有证据。
他心底翻涌着的情绪到喉咙口却通通逼仄住了,只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你说什么对不起?”苏敛嘴一瘪又要哭了:“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不要你说对不起!”顿了顿她更正说:“我也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想要詹平回来。”
提到詹平简直触着伤心痛处,苏敛看一眼四下无人,稀里哗啦抹了一把眼睛,“呜呜呜”放声大哭起来。
她哭的天雷动地火,后来干脆蹲下去,抱着膝盖团成了个刺猬,脸埋在看不见的地方,这阵势叫顾歧难以招架,在他的印象中,宫里女人闹起来是常哭的,但是哭的讲究梨花带雨,啜泣抽噎,既要体现悲伤又要不失柔美,像苏大夫这种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哭法,还真是少见。
“别哭了。”顾歧艰难的说:“哭的难听死了。”
苏敛头也不抬的从一旁捡起一只鞋砸过来,发出更加惨烈的哭号声。
顾岐:“!”
这个丫头也算得上是人间难得一见的奇葩了,顾歧闪身躲开,扶了一会儿额,经过深思熟虑,转身把那只滚远的鞋给拾回来。
他耐着性子蹲下,尽量把自己跟苏敛摆在同一水平线上,拖拉着语调说:“别哭了,先把鞋穿上。”
顾歧发誓他活这么大从来没用这种死人腔调跟谁说过话,甫一说完他就抿紧了嘴唇,由内而外的感到一阵不适,偏生这种腔调对苏敛起了作用,她哭声小了点,屁股往后一沉跌坐在地上,朝顾歧伸手过去。
顾歧看见了她手背上一片淋漓水光,又看了一眼还算干燥的鞋,默不作声的避过了她的动作。
“鞋!”苏敛哭唧唧的喊。
顾歧不理她,伸手从乱糟糟的一团衣服下摆里找到她的脚踝,握住,托起,塞进鞋子里,又用同样的方法帮她穿上了另外一只鞋。
苏敛瞪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朦朦胧胧的望着他。
楚楚可怜。
顾歧的心底微微一动,像是被一根极细极软的羽毛掻动,随后便觉得好笑。
自己疯了吧,这四个字哪个能跟苏敛挂上钩?这种凶丫头.......
应该没哭过几次吧?
作者有话要说: 让顾歧哄下谁简直要了他的命了= =
国庆两周榜上了个字推,提前发一章哈皮一下。
求收藏求评论,来自一个口舌生疮牙龈肿痛的社畜作者。QAQ
阿西吧更新一章掉了一个收是什么鬼=L=
☆、第三十章
顾歧有点头疼的想,苏敛好像遇到自己的时候总在哭。
“咕噜——”
一点动静打断了顾歧的思绪,他纳闷的看过去,发现苏敛抹眼泪的两手改抱住了肚子,而她本人却像是心虚似的把脸别了过去,哭声渐微,剩下肩膀一耸一耸。
“哭啊,怎么不哭了。”顾歧挑眉:“还知道饿啊。”
苏敛斜着湿漉漉的眼睛,用自认为充满攻击力的眼神怒视顾歧,但在顾岐看来,顶多只能算是充满了怨念。
“上一顿什么时候吃的?”
“前天......前天吧。”苏敛瓮声瓮气:“记不清了.......”
顾歧的五指蜷缩了一下,似乎想要去揉一揉她的脑袋顶,最终他一撑膝盖站直,喝道:“起来。”
苏敛磨磨唧唧的爬起来,打了个喷嚏,手臂抱的更紧,顾歧觑她一眼,脱下外袍丢过去。
“给我穿的?”苏敛抱着那件尚有余温的罩衫,迷迷糊糊的抬眸,眼神里闪烁着不确定的光。
“不然呢?让你帮我洗吗?”顾歧说:“衣裳我还要的。”
“给我穿就给我穿,好好说会死啊。”苏敛撇嘴嘟囔,但还是将衣裳抖开披到肩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顾歧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披上罩衫,却在苏敛抬起眼眸的瞬间又飞快的挪开目光,“刷”的打开了金缕歧字扇,迈步道:“走,带你去吃全长安最好的筵席。”
“中秋节人家都打烊了好不好。”苏敛抬手搭在他前臂上,下压:“你别扇了我冷......”
顾歧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硬生生将某种冲动压了下去,到底还是将扇子收了。
他憋火的加快了脚步,咬牙道:“我堂堂七殿下连中秋夜宴都不参加了,他们还敢过中秋?”
“人家好好的中秋团圆你去捣什么乱啊!”苏敛在一旁小跑着追,颠颠的去抓顾歧的袖子:“你慢点走啊你!”
顾歧的手臂被她胡乱扯了两下,垂下来,感觉像是牵了个宠物,他古怪的低下头看苏敛,半晌道:“湿衣服总要换下来吧?”
“捂一捂也就干了......”
“你真的是个大夫吗?”顾岐费解道:“你如果得了风寒——也就算了。”他拗口的添了一句:“传给我怎么办?”
“你不是强壮的男人吗!”苏敛死拽着他的衣袖习惯性抬杠:“你也会得风寒吗?”
顾歧:“......”
他目光瞥见不远处一家酒坊旗子飘摇,紧闭的门开,从里头跑出来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孩儿,像是吃饱了饭出来遛弯,边跑边回头跟屋里的爹娘打招呼,顾歧抬了一下手臂,拖着苏敛过去。
屋里的妇人还站在门边,遥遥的叮嘱孩子注意安全,顾歧对苏敛说:“松手。”然后两手握扇,冲那妇人作揖:“打扰,请问能否借宿一晚,银钱不是问题。”
妇人微微诧异,她飞快的扫了一眼顾歧,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苏敛,瞳孔中浮现出了然的神色,刚要开口,屋里的男人走了出来,拉了她的手往身后一带,皱眉道:“这么晚了,谁知道你们是好人坏人,不借不借!”
顾歧难得不生气,浅浅一笑:“对不住,我朋友她......”他探手摸了个空,猛地回头,只见苏敛已经不知几时奔出去老远,跟着那几个提着兔儿灯的小孩儿屁股后面转。
“借我玩会儿!”
“才不要!”
“那么小气干嘛!”
顾歧:“.......”
他刚要说什么,忽然看见那前头奔跑的小男孩一头栽倒,半天没能爬起来,他微微一怔,觉着不对,背后的两夫妇已经双双奔将出去。
“强儿!”
男孩脸上有痛苦之色,抱着半屈的左腿惊慌道:“娘,我腿不听使唤.......”
他腿痉挛似的抽动着,像是有自主意识一般,两夫妇登时方寸大乱,一则要将男孩背起来,一则忙乱的要去找大夫。
苏敛倏地将肩头的罩衫给解了扔到路边,卷起袖子,露出纤细却轮廓干练的手腕,她像是骤然进入了某种四大皆空的境界,瞳光也变得肃然可敬。
“我看看。”她短促的说,拨开那两夫妇,她握住男孩的小腿,将裤管卷上去。
男孩缩了一下腿,苏敛固定住他的脚踝,口气不容置疑:“别动,给姐姐摸一下。”
这个年纪的男孩好动,腿上有程度不一的青紫,方才摔倒时蹭破了一点皮,有点出血,苏敛也不怕脏,从他的脚踝处使了点力,一寸一寸的按压上去。
骨头应该没断,她在心里盘算,男孩的小腿肌肉紧绷着,有一阵没一阵的抽动,像是无意识的,将他小腿翻转,细细查看,在膝盖后窝处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疙瘩,顶端有白点儿,好似是脓点。
“怎么回事?”男孩的父亲急道。
苏敛道:“你们最近吃生肉了吗?猪肉或者牛肉。”
夫妇俩对视一眼,那妇人细细思忖道:“咱们最近.......是吃了些牛肉,隔壁五婶送来的,没要咱们钱。”
牛肉比猪肉贵,一般百姓不是逢年过节吃不着牛肉,有人来送自然会欣然收下,苏敛心下明了,她沉声道:“你们谁去买些龙牙草来。”
“我去。”男孩的父亲立刻道。
“把孩子抱回屋里。”苏敛道。
那妇人点点头,作势弯腰,一旁顾歧道:“我来。”便将那男孩背起,疾步往屋里走去。
龙牙草三碗水煮熟,去渣灌下去,男孩被刺激的呕吐,呕了两下,苏敛端来盆,眼看着从他口中吐出了一条长长的多节白虫。
妇人尖叫一声,面色煞白的倒退几步,在旁满头大汗的男主人忙扶住了她,忧心忡忡道:“姑娘,这是什么啊?”
“寄生在牛身上的虫,想来是肉没煮熟被一并吃进去了。”苏敛将小盘端起来,里头摆着一枚黄豆大小的白卵,犹自带血——这是从男孩腿上的疙瘩里取出来的:“这是虫卵,跑到腿上了,想来他平时会肚子疼,你们是不是没太注意?”
她开了方子,给男孩包扎好腿上的伤口,叮嘱完毕,酒坊夫妇俩感恩戴德。
“姑娘你真是菩萨心肠。”那妇人握着苏敛的手欢喜道:“你们要借宿对吗,我去给你们收拾间屋子出来,等着。”
“烦请弄身干净衣裳,再弄些吃食。”顾歧看了一眼挠头傻笑的苏敛,揉了揉眉心:“这位苏大夫穿着衣裳在江水里游了一天的泳,也不带换洗衣服,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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