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越近,敲锣打鼓及炮仗礼炮的声音便又越来越大了起来,中间还隐隐夹杂着咿咿呀呀的唱戏唱曲儿的声音。
一路上所遇到的丫鬟仆人并不多,大概全部都跑到前院瞧热闹去了吧。
见前头鞭炮轰鸣而至,刘氏边走边忍不住抬眼往前瞅了几遭,笑着冲纪鸢等人道:“表小姐来的赶巧,恰逢碰上咱们府上大少爷成亲,今儿个府中怕是有得热闹了,瞧着这会儿这动静,怕是新娘子已经被迎进来,正在大堂拜堂了…”
刘氏领着纪鸢等人七绕八绕,约莫一刻钟后,终于在一座安静的偏院中停了下来。
远远地,只见院门口立着一行人。
为首的乃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妇人,只见她身穿一袭浅白色的缎褙及素色凌裙,梳着一头简单的妇人头,头上除了一支简单的银质簪子再无任何旁的首饰,全身素雅寡淡,甚至比纪鸢姐弟俩身上的穿戴还要素淡,与这满府的鲜红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没来得及瞧清她的面相,也没来得及瞧清她脸上任何神色,光是远远地瞧见这样一副装扮,纪鸢便已忍不住红了眼。
第4章
却说父母离世,儿女尚且在孝期,理应穿戴素色孝服,忌讳走亲访友才是,只此番纪家家中已然无人,只剩下两个黄口小儿,前来投奔姨母实属无奈之举,忌讳暂且不论,赶来霍家时,纪鸢一行一切从简,甚是低调。
因是前来投亲,纪鸢姐弟俩不好全然穿戴白色孝服,不过在衣饰上都尽量挑拣些素净些的罢了。
原本在来时的路上,纪鸢还忧心会不讨喜,却未料到,姨母的装扮甚至比起她们姐弟俩有过之而无不及。
纪鸢对尹氏的好感就是从这第一眼开始的。
而第二眼定睛瞧去,霎时纪鸢眼圈里的眼泪便不由自主的滚落下来了。
***
只见远处的年轻妇人,瞧着约莫二十七八,身材纤瘦,雪白的脸上生了一双干净清澈的杏仁眼,她眉毛略淡,不过随意用画笔勾勒了两下,却美目流盼,别有一番韵味。
尹氏是个美貌的妇人无疑,却不是那种第一眼就能够震撼世人的那种,她属于那种毫不张扬,温婉淡然,却越看越有味道的那种。
而真正令纪鸢惊诧并不是尹氏的美貌,而是,那种皮囊下与纪尹氏一般无二的姿态与神,韵。
明明眉眼、五官无一处相似——
纪尹氏是个柔得能够滴出水的女子,即便当了娘,依然保留着少女时期该有的天真娇憨,而尹氏不同,她温婉、淡然,身上有种与世无争跟随遇而安的宁静温和的气质。
可偏偏两人相貌相去甚远,性格气质又截然不同,却偏生却给人一种尤为相似的感觉。
那种骨子里、同一个娘胎肚子里带来的相似感,令纪鸢见了忍不住潸然泪下,只觉得仿佛看到了离世的娘亲赫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纪鸢对尹氏瞬间便产生了极为浓重的亲近及依赖感。
大抵终究是血浓于水吧。
“姨母…”
纪鸢眼眶发酸,立马不由自主的朝远处的人喃喃的唤了声。
***
而尹氏看到与记忆中妹妹那张一般无二的脸,亦是立马便勾起了幼时的回忆,及对妹妹的思念与…哀悼。
想当年,尹家家境清苦,在乡下村子里守着两亩良田度日,全看天家吃饭,家里贫穷,有时天不遂人愿,甚至时常食不果腹。
父母日日在外劳作,尹氏对妹妹小尹氏可谓是既当姐又当娘手把手给拉扯大的,两姐妹之间的感情可想而知。
尹氏十岁那年,父亲下山赶上大雨路滑不慎摔断了腿,家里没了劳动力,从此一贫如洗。
母亲无奈,只得将尹氏卖到镇上员外的家中当烧火丫鬟,签了两年的活契,换取了五两银子给父亲看病。
两年过后,父亲病重开始一病不起,家中已经快要揭不开锅了,母亲于心不忍,然满心无奈故,只得技重施,红着眼又欲将八岁的小尹氏卖到县城有钱人家做丫鬟。
小尹氏生性单纯老实,没有任何心眼,活像一只不知世事的小白兔,尹氏从小对其百般宠爱,不忍将妹妹卖到别家府上受尽欺负,恰逢自己与院外府上的契书到了期限,便自作主张联系了人牙子,自己又将自己给卖了,换来银钱交给家中父亲看病。
后又几经周转,尹氏被二十两银子的高价买到了京城王家,又随着主子王氏陪嫁到了霍家,中间这十余年来,唯有在母亲离世时回乡探亲一回。
对于幼妹,尹氏记忆最深的印象便停留在了小尹氏八岁那年。
跟现如今纪鸢的年纪俨然一般无二。
因纪鸢的相貌随了尹氏五六分,咋看之下,只觉得当年宠爱的小妹又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
尹氏瞧了登时一阵鼻尖发酸。
“鸢儿,是…是鸢儿罢…”
尹氏立马几步上前,一把拉住纪鸢的手,泪也随之滚落了下来。
素未谋面的二人,因为生命最为重要的亲人,紧密的牵绊到了一块儿。
姨侄两人搂在一起抱头痛哭。
瞧得周围所有人随之动容。
刘氏从腰间摸出帕子往自己脸上抹了抹眼泪,末了对着尹氏劝道:“主子,此处正当风口,您久病初愈,当心吹坏了身子,表小姐与表少爷赶路千里风尘仆仆而来,怕也早已经累了,咱们快快进院,进屋子里头叙旧吧…”
听到刘氏提及了表少爷,尹氏立马将目光投向身后徐嬷嬷怀中的鸿哥儿。
鸿哥儿之前在马车里醒了一阵,进霍府后,被这七绕八绕的,趴在嬷嬷肩上又双眼迷瞪、昏昏欲睡了起来。
尹氏一边拿着帕子拭泪,一边小心翼翼的去摸鸿哥儿的脸,双眼往鸿哥儿脸上细细瞧了又瞧,便又忍不住用帕子掩着嘴,垂泪呢喃着:“跟她阿娘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一样迷糊,一样酣睡…”
说到这里,尹氏红着眼,又是哭着又是笑了起来。
***
鸿哥儿迷迷糊糊的醒来,见了尹氏,只含含糊糊喊了声:“娘亲…”
末了,鸿哥儿伸出两只小胖爪子揉了揉眼,再次定睛一瞧,顿时双眼一亮,彻底醒了过来,只一脸激动的冲着尹氏欢快的叫嚷着:“娘亲,娘亲,鸿哥儿要娘亲,鸿哥儿要娘亲,鸿哥儿要娘亲抱…”
边说着边大力从徐嬷嬷身上挣脱了起来,只费力的扭动着身子,一个劲儿的朝尹氏伸着短胖的胳膊,闹着要到尹氏怀里去。
鸿哥儿已经快四岁了,小胳膊小腿力道十足,这般折腾起来,连徐嬷嬷也有些架不住他。
尹氏愣了一阵,显然,鸿哥儿误将她认成了小尹氏,看着那双眼冒光、一脸期待的小脸,尹氏心中酸楚难耐,少顷,只红着眼从徐嬷嬷怀里立马将鸿哥儿接了过来。
鸿哥儿一到了尹氏怀中便立即紧紧搂着尹氏的脖子不撒手,生怕一松手母亲就又不见了,又立马像只缠人的狮子头似的激动得直往尹氏脖颈里钻,边钻嘴里边委屈的直嘟囔着:“娘亲这些日子去哪儿呢,为何不要鸿哥儿呢,阿姐骗人,说娘亲往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到这里,忽然抬起了小脑袋,伸着两只肉呼呼的小手捧起了尹氏的脸,一脸恳求的看着尹氏道:“娘亲不要睡在地底下了好不好,地底下黑黑…冷冷,鸿哥儿害怕,娘亲是不是也很害怕,娘亲再也别离开鸿哥儿了好不好,鸿哥儿一定乖乖地,再也不惹娘亲生气了…”
鸿哥儿边说着,边捧着尹氏的脸用力的往她脸上啜了一口,又用自己的小脸贴在尹氏的脸上,一下一下轻轻地蹭着,果真安安静静的,一下子就变得乖巧了起来。
这是以前每日里鸿哥儿调皮了,惹得小尹氏瞪眼时,鸿哥儿的救命绝招,每次这样蹭着娘亲的时候,尹氏的心都化了,再也不忍动怒,鸿哥儿此番此举是表示对娘亲的满满的欢喜。
尹氏见状,只立马摸着鸿哥儿的小脑袋连连应着:“好…好好,不离开了,再也不离开鸿哥儿了…”
尹氏嘴角一直强忍带笑,却是立马将脸别了过去,脸上早已经潸然泪下。
而一旁的纪鸢早已经趴在嬷嬷怀中,哭得不能自己。
***
刘氏强忍着眼泪,嘴里小声的叨了声:“这可怜见的…”
然见这姨侄三人在院门口抱头痛哭,下一瞬又立马急得不行。
今日霍府大办喜宴,每个人合该言笑喜庆才对,此番在院门口这般伤心欲绝、抱头痛哭,未免犯了忌讳被有心人揪住了小辫便不好了。
待尹氏几人情绪稳定下来后,刘氏忙将尹氏一行人劝进了屋子。
进屋前,尹氏一手抱着鸿哥儿,一手拉着纪鸢,又命人去收拾纪鸢等人的行礼,待将一切吩咐妥当后,这才作罢。
***
话说这尹氏住在霍府南院的一座僻静偏院内。
屋子里,尹氏亲自抱着鸿哥儿放在软榻上,亲手替鸿哥儿脱了鞋袜,身后侍奉的丫鬟潋秋立马道:“姨娘,奴婢来吧…”
尹氏冲她摆了摆手手道,轻声道:“我来…”
只打发潋秋去将特意存着舍不得吃的牛乳端了来。
这牛乳乃是西域上好的饮品,寻常时候是吃不着的,此番乃是赶上府中大喜,尹氏这洗垣院也得了些。
牛乳易坏,昨儿个尹氏特意吩咐人让封存在井底冰镇着,特意为纪鸢姐弟留的。
末了,只又吩咐让人将她早起亲手熬的青梅羹、并一系列备好的果子糕点悉数拿了来。
鸿哥儿脱了鞋袜,便又立马爬到尹氏腿上窝在尹氏怀里,像只缠人的小狗似的一直缠着尹氏咿咿呀呀的说着话,听得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一脸迷茫。
原来纪鸢姐弟说话带着些许山东口音,尽管打从出生起,纪如霖便亲自手把手的教他们二人说京城话,但往日在祁东说山东话的日子偏多。
纪鸢还好,她学的时间长,京城话山东话已可自由转变了,只鸿哥儿人小不会变通,人一激动,小嘴里噼里啪啦,乡下方言一茬接着一茬不断往外冒。
尹氏倒是听得有趣,还时不时用同样的口音回应着鸿哥儿。
尹氏摸着鸿哥儿的小胖脸,亲手喂鸿哥儿吃牛乳、糕点,又拿帕子替他拭嘴,动作温柔熟稔,直到将鸿哥儿哄好后,这才将目光再一次认认真真的投放到了纪鸢身上。
第5章
却说尹氏上上下下打量着纪鸢,一脸温柔的对她招手道:“来,鸢儿,坐到姨母跟前来…”
纪鸢乖乖走到软榻前在尹氏身侧坐下。
尹氏拉起纪鸢的手,抬手替纪鸢轻轻拂了额前细细的碎发,又仔仔细细的将纪鸢端详了许久,只抚了抚纪鸢的脸浅笑道:“跟你娘亲生得可真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嗯,不对,应当说生得比你娘亲还好美上几分才是,想当年住在乡下村子里的时候,全村上下可没有人不夸你娘亲生得俊的,就连隔壁村子的人都知道,茅南坡北边的那个尹家生了一朵娇滴滴水灵灵的水仙花…”
尹氏说起这话时,脸上神色极为温柔,仿佛触碰到了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外祖母过世早,小尹氏娘家里早没了人,这还是纪鸢打头一回听到有人跟她诉说她娘亲小时候的事情,这种感觉十分奇妙,纪鸢听得十分入神。
过了片刻,只见纪鸢吐了吐舌头道:“姨母说娘亲美,娘亲却说姨母才是最好看的,娘亲常说她小时候最爱偷穿阿姐的衣裳,偷戴阿姐的珠花,还时常缠着阿姐给她编漂亮的花环…”
尹氏听了顿时掩嘴笑道:“她打小就爱美爱翘,三四岁的时候就晓得偷偷跑到山坡上摘小花瓣往自己指甲盖上染红指甲,旁人夸她一声好看,小嘴可以得意的翘上一整天,那个爱美哟。”
尹氏笑着笑着忽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语气忽然一顿,道:“记得前年你娘亲写信来,说待鸿哥儿再大两岁,待妹夫底下几个学生过了县试,便要领着你们姐弟俩到京城来住上一阵子,人还没来,便连连来信十分高兴的说已经备了哪些苏绣料子,打了哪些金钗,添了哪些玉簪,全都是备好了来京城穿戴的,都是当娘的人呢,性子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一点没变,我巴巴盼了又盼,本以为今年能够跟你娘亲重聚,却未想,等来等去,竟然等来了这样的消息——”
说到这里,尹氏话语微顿,神色一暗,只长长叹了口气。
纪鸢垂了垂眼。
屋子里一时静默了一阵。
过了片刻——
“瞧瞧,说着说着又…不说这些,今日且先不说这些了,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定是累坏了吧,啥都甭说了,今日只能做一件事儿,那便是得好好歇着…”
尹氏强自笑了笑,随即低头摸了摸鸿哥儿的脸,又拉着纪鸢的手一脸正色道:“放心,一切还有姨母,不要害怕,娘亲不在身边了,还有我,往后姨母便是你们的第二个娘!”
“多谢姨母。”
尹氏的这一番话令纪鸢心头发热。
纪鸢由衷感谢,来时心事繁杂,不知踏入这陌生的府邸该是怎样一副光景,然而此刻,尽管前途依旧未曾明朗,但,她却已然心安矣。
***
话说尹氏跟纪鸢姐弟俩叙了一阵话后,见两孩子还小,脸上泛着倦色,便也没有拘着久谈,横竖人已经平安抵达府上,来日方长,当即命人将纪鸢姐弟二人行礼收拾整顿好,亲自将二人送去偏殿歇息。
尹氏所在的洗垣院是座单独的小院,有正房两间,偏房耳房三四间,院子虽不大,且稍稍有些偏僻,但临山而建,院子后边是一片葱郁幽静的竹林,又一面环水,颇为清净雅致。
尹氏将纪家姐弟安置在东边的厢房,点了一个婆子两个丫鬟伺候,又吩咐跟前的大丫头潋秋亲自在身前打点,末了,对纪鸢道:“鸢儿,你们姐弟俩暂且在这屋子住上几日,我已跟太太禀了你们的事儿,太太心善,已经允诺另开一处单独住处给你们二人长住,只今日恰逢赶上府上办喜事,府中忙碌不堪,院子还尚未打点出来,待忙过了这两日,我便领你们二人去跟太太磕头问安,回头再搬过去,这几日且先委屈在这里住上些时日…”
尹氏将纪鸢姐弟安置妥当后,听闻纪鸢跟鸿哥儿是被身边一位老嬷嬷亲自护送来京的,当即便命人取了荷包亲手塞进徐嬷嬷手中,由衷致谢道:“方才听鸢儿说,连舍妹的身后事都是由嬷嬷帮衬着料理的,此番又跋山涉水将两小儿从山东一路护送到京城,嬷嬷对两个小辈们的所作所为着实令人感动,相比之下,我这个做姨母的委实有些惭愧,鸢儿与鸿哥儿还小,嬷嬷乃是他们姐弟跟前一等一的亲近人,往后两小儿怕是还得劳烦嬷嬷多费心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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