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一听就笑了:“哎呀,还有这种东西呢,我怎么没听说过。太好啦,这样就可以挡住了,不过……”
阿音刚刚绽开的容颜又黯淡下去:“不过我还是不能跟你爷爷住一起呀,万一晚上睡觉的时候鬓花掉了,那不就被他瞧见了。”
明湛忍俊不禁:“太奶奶,太爷爷都八十多啦,眼睛早就花了。前些日子看信,斗大的字,他都看不出来,还是让我给他念的呢。您脸上这么一小块斑,他怎么可能瞧得见呢?”
“真的啊?那就太好了,我就担心,他要是瞧见了,那我这么多年在他心里留下的好样貌就毁了。我可不能让他看见我丑丑的模样,我要一直美美的,直到闭上眼的那一刻。”
公主娇气又爱美,这是阖府上下都知道的事情。明湛也只是简单的笑了笑,没往心里去,走出抱厦,在水边采了一朵蘋花帮阿音插在了鬓角边,让她照着镜子瞧瞧。
“嗯,真不错,还真挡住了。只不过这花离开头发,挡在了脸上,感觉有点儿别扭。”
明湛赶忙哄道:“不别扭,太奶奶,现在人家都这么带花儿的。这湖心汀太冷了,您看这冷风吹的多难受啊,快回上房中去吧。这样,咱们不告诉太爷爷这事儿,就说……前两天他忘了喂您的公主兔,罚他帮您捧兔子,怎么样?”
林婉音扑哧一笑,抬手爱怜的摸摸曾孙的头:“你小子这机灵劲儿是从哪儿来的?真是一点儿都不随你太爷爷,他要是有你一半的聪明就好了。”
“太奶奶,这还用说嘛,我当然是随您呀,所以我才从小这么有出息嘛!”
祖孙二人都大笑起来,明湛摸了摸趴在桌子上乖乖晒太阳的公主兔,离开抱厦,乘着小船儿到了岸边。
明皓站在湖边,早就盼的两眼欲穿了,好不容易等到他过来,赶忙迎上去询问究竟怎么回事。
“太爷爷,其实没多大事儿,太奶奶鬓角边长了一块老人斑,怕您瞧见,影响她在您心目中的美人儿印象。”
明皓一听就乐了,自豪的挺了挺胸膛:“你太奶奶呀,就是太在乎我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我怎么可能嫌弃她呢,嘿嘿!”
他一笑,明湛也跟着笑,接着说道:“就算您不嫌弃她,可她自个儿在乎呀。所以呀,我就跟她说,您的眼睛早就花了,根本就看不清,而且最近流行鬓花的装扮,让她在鬓角上别一朵鲜花,就可以挡住那块斑了,您可千万不要戳穿这件事儿的真相啊。要不然,太奶奶又不肯跟您一块住了。”
明皓赶忙点头:“好好,我记住了。其实啊,我确实眼花了,根本就看不清。她就是太娇气,被我宠坏了,娇气了一辈子,老了也不肯改。”
明皓这话,虽然有略微责备的意思,可语气中满满的都是疼爱和自豪。明湛知道两位老祖宗感情好,纵使互相埋怨,心里也是带着爱意的。
“我刚才跟太奶奶说好了,就说是因为前两天您忘了给它喂兔子,她才生气的。罚您天天帮她抱着公主兔,可千万别说漏嘴啊,快上船去接我太奶奶吧。”明湛笑呵呵的扶着明皓上船,见小船稳稳的划开了,少年转身就跑。
后花园中有两个婆子,正在修剪灌木,他便停住脚步,命令道:“你们两个快摘两朵花,别在耳朵边上,最近这十来天都要这么别着,听到没?”
两个婆子傻愣愣的互望一眼,不明白这是什么新规矩,就老实巴交的说道:“少爷呀,我们做下人的,不敢随便摘后花园的花。”
“哎呀,你们怎么这么死脑筋,是本少爷让你们摘的。最近这些天都要摘花戴在鬓角边,听到没?”
“是。”婆子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既然少爷如此认真的吩咐了,她们就只能照做。
明湛接着往前跑,没走多远,就瞧见奶奶正带着两个小丫鬟在赏花。
他跑过去摘了一朵紫薇花,别在奶奶的鬓角上,还精心地调整了一个好看的位置。
周思齐不明所以,纳闷的问道:“你不是在后园练武吗?怎么跑来给我摘花呢?”
“奶奶,您不知道。我太奶奶呀,不肯在上房住了,自己搬着东西跑去湖心亭的抱厦,把太爷爷快急死了。”
“好端端的,这是为什么呀?”
“您听我说呀,太奶奶鬓角边长了一块老人斑。她觉得太丑了,不想让人瞧见,就自己躲起来了。我跟她说呀,如今就流行这种鬓花的装饰,府上好多人都开始戴呢,这朵花您千万别摘啊,一会儿太奶奶从这儿过,肯定会看您一眼,您一定要让她瞧见。”
周思齐呵呵一笑,自己的婆婆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可就是太要求完美了,人老了哪有不长老人斑的呢。不过她倒是乐意成全老人家爱美的心思,赶忙吩咐身旁的两个丫鬟,也去采花戴在鬓角。
果然,没过多久,就见两个小丫鬟扶着阿音,颤巍巍的走了过来。明皓手心儿里捧着那只娇小的公主兔,跟在一旁。
阿音瞧见周思齐在那,就站住脚步,瞪圆了眼,细细的望了望,果然看到了她的鬓花。便咧着小嘴笑了,继续颤巍巍地往前走。
明皓扭头看到了爱妻嘴角的笑意,心情豁然开朗,抬手轻抚小兔子柔软的白毛,心中自语:表面上你比我精明多了,其实啊,你最傻了。居然担心我嫌你丑,这怎么可能呢?这么多年,你一直就是我捧在手心里的公主兔,宠着护着,生怕你有半点不高兴。
你的一切我都喜欢,包括你脸上的老人斑。
熙宁五年。
明皓九十岁了,阿音八十四岁。
“阿音哪,再过了今年,咱们俩的坎儿年就都过了。以后也就遇不上什么坎儿了,你说咱们俩是不是得活成一对老妖精啊?哈哈哈……”明皓的牙都快掉没了,说起话来嘴角漏风,阿音一听就想笑。
“别说那不正经的啦,还是说点儿正事儿吧,咱们俩的棺椁寿衣准备好了没有啊?别哪天突然出点儿事,光着身子走。”林婉音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快要吃不消了,这一个春天连着病了好几回,一直就没怎么出门,直到五月天气晴暖了,才敢到后花园中走一走。
明皓拉起老伴的手,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着:“放心吧,都预备好了。原本大义给咱们准备了两口杉木棺,我不同意。这活着的时候,咱们就在同一间屋子里住,死了以后怎么能分开住两间房呢?后来呀,咱们闺女听说我对寿材不满意,就跟皇上说了。这不,外孙专门派人给咱们打了一口金丝楠木的大寿材,两个人住刚刚好!”
阿音点点头,如今自己已经操不了心、费不了力了,好在儿女们都有出息,万事都考虑的周全。“明皓,我现在越来越想念咱们在明水湾的时候,百年之后,咱们就葬在那里吧,山清水秀,悬泉飞瀑,那里是我开始喜欢上你的地方,我想回去守着那儿。”
“好,咱们就回明水湾,想起当年,我总觉得愧对你,也没能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也没穿过新郎新娘的吉服,你就这么跟着我过了一辈子,是不是有点委屈啊?”
阿音一笑:“是有点委屈,不过这一辈子你对我这么好,我就原谅你吧。其实我有个想法,倒不如咱们百年之后不要穿寿衣了,就穿新郎新娘的吉服吧,我这一辈子都没穿过嫁衣,虽然你给我挣了个诰命回来,穿上了凤冠霞帔,可那终究不是大红的嫁衣呀!”
明皓马上点头:“好,我让他们准备好嫁衣,咱们百年之后就穿这个下葬。金丝楠木不腐不裂,也不生虫子,咱们到了地底下永远都过新婚的日子。”
阿音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就是说着玩儿的,你还当真了,若真是这么办,还不让人笑话了去?”
“管他呢,老子乐意穿什么穿什么,谁也管不着。”
阿音不再跟他争辩,看着后花园中繁花似锦,脑子里想的都是年轻的时候,在明水湾的一幕一幕。
明皓笑嘻嘻的把头凑了过来:“阿音,下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想要什么生辰礼呀?”
林婉音看着身旁疼爱了自己一辈子的丈夫,温柔的笑了笑:“这些年你送了我那么多生辰礼,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有了,我还真想不出来,还缺什么。”
明皓嘿嘿一笑:“没关系,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其实早在好多年以前我就预备好了,只不过一直藏着没给你拿出来,怕你笑话我。”
“都一把年纪了,谁笑话谁呀,你这一说倒是吊起我的胃口了,从前些年就见你神秘兮兮的,抱着一个紫檀盒子,时不时拿出来瞧瞧。我就一直不知道你弄了个什么宝贝,也别等生辰了,咱们现在就回去瞧瞧吧。”
明皓把那个宝贝藏了这么多年,早就憋的心里难受,想给她看看了。见阿音想看,就带着她回了卧房,把自己珍藏的紫檀木盒子拿出来,颤巍巍的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黄桃木雕刻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放在阿音手心里。
林婉音揉揉昏花的双眼,看了过去。发现是两条栩栩如生的锦鲤,两条鱼嘴对着嘴中间还有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似乎是小鱼吐出来的泡泡。
“我当是什么宝贝呢?就是两条鱼啊,这叫什么?相濡以沫吗?”阿音问道。
明皓嘿嘿一笑,煞有介事的指着鱼的身子说道:“这不是普通的鱼,你瞧瞧鱼身上,是刻着符咒的。这符咒是月老转世灵符,能保佑咱们下辈子还做夫妻。那樊祉屹不是要与你续来生缘吗,我可不能让他把你抢了去。嘿嘿,这个是开过光的,可灵了。”
阿音被他逗得扑哧一笑:“樊祉屹都走了那么多年了,你还惦记着人家呢。我看呀,这来世咱们俩成不成夫妻不好说,说不定你们俩得成了夫妻。”
明皓也笑了起来,拿过一对小鱼轻轻的摩挲:“瞎说,我才瞧不上他呢,我只要你,别人谁也不要。”
天气越来越热了,林婉音的身子一直虚弱的很,只不过没再得什么大病。可是一入冬就不行了,冷风一起,她就又得了风寒,连日喝苦药汤子也不见好,把她都喝哭了。
“明皓,我真的不想再喝药了。我这身子已是油尽灯枯,再喝多少药也没有用,白白的遭罪,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喝苦药的。”阿音眼里含着泪珠求饶。
明皓坐在床边,一会儿看看妻子的脸,一会儿看看盛药的药碗,慌乱的嘟囔着:“怎么能不管用呢?都喝了这么多药了,哪能不见好呢?阿音,你把病传给我吧,人家不都说嘛,只要风寒传给别人,自己就好了。你传给我,我身子骨还硬朗,扛得住。”
林婉音抬手摸摸他的脸颊,虚弱的一笑:“我也想啊,可是咱们俩每天晚上都在一张床上睡觉,偏生我的病就是好不了,你想病也病不了,其实,我有点儿怕……”
阿音一向娇气,胆子小。明皓又怎能不明白,黄泉路上那么多牛鬼蛇神,他怎么能让阿音一个人走那条路。她若真的熬不过这个冬天,自己是一定要陪着她去的,只恨染不上她这风寒。
晚上睡不着,明皓暗暗下了决心,若是过几日阿音这风寒还不见好,反而加重了,他就半夜偷偷跑到院子里去冻上一个时辰,肯定能染病。
不过阿音的病情并没有再恶化,天气愈发阴沉,屋里的地龙越烧越热,许是因为屋里暖和吧,她的病渐渐好转了。腊月初一,下大雪的那天,阿音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
“明皓,我想出去玩雪。”阿音打开窗户,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很是向往。
明皓怎么可能让她去,轻轻把窗户关上,揽着她的腰说道:“别去了,你的病才刚好,万一再着了凉可怎么办?”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下一场雪了,我自幼在南夏长大,没怎么见过雪,只听人说北方的大雪特别漂亮,还可以打雪仗、堆雪人,心里头一直特别向往。”
明皓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如果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谁又能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年冬天呢。
“阿音,你特别想去玩雪么?”
“想啊,这是我最后一个心愿了,要是不能实现,那我就只能带着遗憾走了。”
明皓心里一酸,两颗泪珠滚落下来。这一辈子对她百依百顺,又怎么舍得让她带着遗憾离开这世间呢。
“好吧,你要玩雪就玩雪,把孩子们都叫来,让他们陪咱们一起玩。”明皓吩咐下去,让各房的重孙子重孙女,都到上房的院子里来,让他们穿得厚厚的,来陪太奶奶打雪仗。
阿音也穿得厚厚的,简单的挽上头发,戴了一顶雪貂皮帽子。让两个大丫鬟扶着,站在避风的墙角处,看着孩子们开心的玩耍。
明皓弯下腰去,抓了一把雪,攥成一个小雪球,交到阿音手上:“来,阿音,你来打阿湛。阿湛个子高,禁打。”
林婉音看看手里的雪球,又看看院子里欢乐奔跑的孩子们。回想自己这一生,富贵荣华、舒心和乐,儿孙满堂,足够了!
她把手上的小雪球扔在了明皓胸前,嘴角上扬,朝着他开心的一笑,缓缓闭上了眼帘。
公主的身子在下坠,两名大丫鬟快要扶不住了,明湛一见,赶忙三步并作两步的奔了过来,抱起太奶奶就往屋里走。
明皓也急了,被明潇、明济扶着进了门,扑到床边,急急地唤她的名字。
阿音缓缓睁开了眼,看着自己的丈夫笑道:“明皓……我要走了……别哭……我这一辈子……很好!”
明皓赶忙吩咐人去把儿孙都叫来,宫里的太后娘娘明怡初得到消息,也顶着风雪回家来送母亲最后一程。阿音已然说不出话来,看看满堂的儿孙和坐在床边守着自己的丈夫,满足的笑了笑,安详的闭上了眼。
明皓命人拿来大红的嫁衣,给阿音换上。明大义不解地问道:“爹,这是干什么呀?咱们家已经预备好寿衣了呀。”
明皓双眼默默的流着泪,哽咽着说道:“你娘啊,跟了我这一辈子,唯一的一点委屈就是没有一场盛大的婚礼。那时候我要去跟西戎打仗了,她怕我这一去就再也不能回来。就以草为香,以碗为炉,我们简单的拜了个天地,算成了亲。当天晚上圆了房,我就出去打仗了,自那时起,她就怀上了你。一个人在明水湾辛辛苦苦的熬日子,等着我回来。我不能让她带着遗憾走啊,穿上这大红的嫁衣,圆了她的梦,我们到阴间再做一对鬼夫妻吧。”
儿女们对爹娘都十分敬重,既然父亲坚持,他们也就没再反对。盛装打扮的林婉音躺进了金丝楠木的寿材之中,用八匹纯白的白龙马架起灵柩车,儿孙骑马护送在灵车两旁,女眷们坐车跟在灵车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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