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托着那个盒子,慎重的给江长源鞠躬,最后弯腰给宋清如,“节哀。”
一句话,已经定下来了,别说是宋清如了,就是大妮也觉得这就跟个梦一样,一上一下,一会儿人间,一会儿地狱。
宋清如打开遗书看,终于知道有一个成语叫做不忍卒读,大恸。
江长源直接进了医院,宋清如肚子也疼,她这个孩子来的不凑巧,一直情绪不好,怀相也不好,那刚开始的时候还会肚子疼,现在大了,这次就有点危险了。
一团乱,人家领导给安排的最好的病房,一直等着人都醒过来,没事了才走。
“节哀,三天以后是追悼会,希望你们能参加,以后你们的生活部队负责,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宋清如不相信,走的时候问领导,“那你们之后有人见到他吗?”
领导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没有人见过,但是那地方,没见过就跟死了差不多了,很多人就是无声无息的就没了,而且是腹地,走不回来的,深山老林那么多,瘴气陷阱那么多。
你到沼泽里面,不小心进去了,永远不会有人发现,你被炸伤了,面目全非甚至是不完整,也不会有人发现,有一万种可能死,却不会有一种可能活。
江长源就是承受不了,是身体上的,他有这个预估的,只要是军人,你上战场的那一刻,其实就对牺牲有所准备的,所以才那么从容的写好遗书。
里面一再嘱托宋清如好好的,但是没有提及再嫁事宜,若是生活上面有困难,不要逞强,拿着部队的遗属补助金。
所以最受不了的,竟然不是江长源,而是宋清如,她肚子里面还有一个,现在成了遗腹子,甚至爸爸都不知道的存在。
“或许还活着呢。”
“是啊,还活着,走的时候我问他了。”
宋清如轻轻地说了一声,太红旗的追悼会她没有参加,就觉得人没死,没死去什么追悼会啊。
人家部队给的遗属补助也不要,就是说没死,背后人家给了江长源,每个月的工资补助都有,吃喝无忧了。
追悼会那天,江长源也没去,他说不清人没了,还是还在,但是总要给孙媳妇一点念想。
金健夫捡了一条命回来,那天撑着起来了,牵着老虎去参加的,指着前面的那个大相片,周围摆满了白菊花,“老虎,你看,那个是你爸爸。”
“我爸爸去哪儿了?”
“你爸爸去天上了。”
“对,我知道,他要飞的。”
是啊,要飞的,金健夫找了几天,但是最后就连飞机残骸都不在一个地方,四处分散,那人还用说吗?
“你给你爸爸磕头。”
“我磕头,爸爸给我红包吗?”
金健夫竟不能语,只低着头看地面,不敢去看中间祭奠的人。
晚上回去的时候,他自己进门,没有换鞋子,跑到楼上去,宋清如静卧修养,单位已经是长期病假了。
“清如,我回来了。”
蹬蹬蹬的跑到宋清如身边,现在说话很利索了,一般小孩说话卡,但是他不,他说话慢,这样就不卡。
“我看到爸爸了,叔叔要我磕头,我没有。”
宋清如就听不得这个,老是不由自主的流泪,不想这样的,但是忍不住。
老虎自己拿着卫生纸擦,“清如,你怎么又哭了?你要勇敢。”
“对,妈妈勇敢。”
她想找点事情做,时间慢慢的冲淡这一切,慢慢的,也许她就好了。
找出来当初的绘本,她当初说是要去找出版社出版的,结果后来事情多,一直没有去,这是太红旗跟她当初一起做的。
她仔细地看着,一页一页的翻看,看到那撕坏的一页,还是当初老虎撕坏的,太红旗拿着浆糊粘,结果白费劲儿。
她自己细细的摸着那痕迹,觉得这些东西,一二十年以后也许就找不到了,她想拿出来看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记不得当初人的样子了。
等着休养了一个月,单位就打电话来了,喊着去上班,不能一直这样请病假吧,你生第一个孩子病假,第二个也是病假,就催着去上班。
可是宋清如这个身体不好,确实是真的,而且老二这比老大更差劲,加上这又是新丧。
上面领导肯定不管这些,不得罪人的,你喊着一个有流产迹象的烈士遗属来上班,最起码也要等着人家生完孩子了,你说这么多女通知,谁不生孩子啊。
都经常请假的,怀孕一直到哺乳期都很宽松的,每天回家好几次给孩子喂奶,孩子发烧就请假,坐月子多休息一下也没事,都理解的。
结果上次宋清如因为加班的事情顶了部门领导几句,人家是真记仇,当时没怎么样,但是现在给你使绊子了,还活着就得来。
宋清如自己就实话实说,就算是去上班了,工作也不能经常加班了,毕竟身体不允许。
自己就去了,结果人家给你使绊子,一个来一个来的,到了休息日的前一天下午,就拿着文件给你看,这个要做,那个要做,这都快下班了。
给宋清如,那意思就是周末辛苦一下呗,宋清如看都没看,“不好意思,我周末要去检查身体。”
“没事,也不多,你看着随便做做就可以了,很快的。”
“不好意思,真没时间,看看必不要耽误了,尽快解决吧,我还要回家给我儿子做饭,先回去了。”
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宋清如直接就走了,收文日期是好几天时间了,这到了截止日期拿来让你做,就是想着让你加班,不让你休息的。
部门领导能接触上面的领导,平时一般的都接触不到,结果就不动声色的到处给宋清如说坏话,一句好话也不说,这就是得罪人了,你看你的直接领导都不说你好话。
只要部门领导说你不好,那你整个部门的同事绝对是不敢说你的好话的,都跟着说不好,这就是法则。
领导不知道下面的人是什么情况啊,他根本不知道谁干活,谁不干活,你跟他汇报工作,说是干了这个,干了那个,那他就以为你干活了,你闷着头干的,不会说的话,人家照样是不知道你能干。
你看,宋清如这前面的不就是白干了。
她心里面也是憋气,你大爷的想磋磨我,想着让我服软,想让我跪着跟狗一样,我就不。
这国内的体制,几千年了,下面的人都是跪着的,现在也是跪着的,官大一级压死人。
她就不,平时有东西,分给同事也不给部门领导,就是给门卫了,也单独闪着部门领导,就是死磕了,不服气了。
结果,没多久,老大找她谈话,这是很少见的,一般老大不会找人谈话的,除非是有特殊事情,或者是走形式。
“你知道吗,我们这样的单位最需要的是什么?”
宋清如知道没好事,但是有些话,还是要说一说的,她摇摇头,“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我们需要的是服从,是下级对上级的服从,绝对服从。”
宋清如心想,看看,就是跪着的,你不能跪着,这样的姿势就算是示弱了,可是人家依然要踩着你的。
你把自己低微到尘埃里,你爸妈生了你,接受这么多年的教育,不是为了当一个傀儡,一个奴隶,一个应声虫的。
“或许服从会是一个团体凝聚力的特点,但是绝对不是最重要的。一个单位整体的能力无论如何,每个人的素质水平如何,最重要的应该是氛围,一种积极向上的氛围,形成一种正能量,一种勃发的力量。”
领导很惊讶,没想到有人会有不一样的言论,他跟很多人谈过话,尤其是中层,每个人都会说好好,他也不喜欢别人反驳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对的。
自己看书是最多的,懂得也是最多的,不然为什么现在他是领导,别人都要听他的呢?
领导其实就是想着暗示一下,这是一种领导的一艺术,给你讲故事听,你听得懂,你能听明白,点点头就是了,这个时候,就不要硬碰硬了,因为这已经是领导的极限了,你其实只需要点头就好了。
宋清如这么说,领导就开始讲故事了,讲一个猴子的故事,又开始讲历史,这领导研究古代历史很多,中外哲学史也很多,一个一个的故事就是讲他的道理。
“我们是需要信念的,人人都有信念,其实信念应该是忠恕之道,对着上面领导忠诚,对同事下属宽恕。”
巴拉巴拉就给讲大道理,一句一句的,说的话也是挺对的,无非就是要宋清如听话,听领导的话,多干活,少发牢骚。
看看,这就是干活的人下场,越是干活的人,人家越觉得你不好,对你就越批评,干的越多,错的越多。
但是不干活的人呢,反而一个个看着人品好,不惹是生非。
宋清如就不喜欢这个,你讲大道理,其实就是双标准,要下面的人对你服从,那你是怎么对下面的人考虑呢,当领导的,他是不会考虑下面的人怎么想的,什么处境,你指望领导体谅你,下辈子吧。
“我没有什么信念,也没什么理想,我只有梦想。”
“那你梦想是什么?”
宋清如笑了笑,“不方便说,自己知道努力就好。”
谈来谈去两个小时,全单位都知道了,因为领导办公室人来人往签字的,一看门一直关着。
为什么谈这么长时间,因为宋清如自己也说,领导也说,大家的价值观都固定了,不会轻易被三言两语说服的。
最后中午吃饭点了,宋清如也累了,不想多说了,没有结果,“那我先走了,您忙。”
出来了,大家都很好奇谈的是什么,尤其是部门领导,宋清如去办公室拿着包就走了,一句话不多说。
等着休息日的时候,她拿着那个册子,去找出版社,看看能不能出版,也很忐忑,这是她跟太红旗一起整理出来的,后面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一共三册,中文,法语,英语。
你永远不知道一个创作者的梦想,到底有多灼热,藏在心底里面不跟大家说,但是每天,没日没夜的都在期盼,都不敢松懈,一直努力。
怀着孕一直坚持,上班了也一直坚持,下班了还要看书到十一点,这就是梦想。
但是很失望,宋清如去找了一家又一家,一天跑了四家,都说是先看看,以后再给结果。
其实就是很敷衍,这很多大家,都拿着自己的作品找出版,然后稿费就那么一点点。
我们国内对于这个事情就是不重视,你各种投稿,版权,上报都困难,而且就算是你上了,稿费也不会太多,不够麻烦的。
自古以来文人多穷酸,写的好的去当官,很少出现那种因为文采而大赚特赚的文人。
结果真的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宋清如各种方式联系出版社,各种投稿,好的就回复一下不合适,不好的连个恢复都没有。
她就拿着再去,求着人家好好看一看,谈一谈自己的想法,但是没用。
最后人家有人看不下去了,打断了宋清如,“你说的很好,也很有价值,但是市场不需要,我们也不会去刊印的,你要是想要刊印,只能是自己出版。”
自己出版,那么多钱,宋清如也拿不出来,她也不会去自己出版的。
她回去的时候,就一直想,市场不需要,这样的东西,十几年,几十年以后,才会有人陆陆续续的关注,发现。
现在说出来就跟个乐子一样,那到底是哪里有市场呢?
晚上就睡不着觉了,她最近就经常失眠,知道那种感觉吗?开始睡不着,睡着了之后,就连梦都是悲伤地。
半夜突然醒过来,睁开眼睛就觉得湿漉漉的,早上觉得有希望,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就觉得绝望,很难熬。
她睡不着了,就看看老虎,孩子一个月不见,就长大很多的,老虎现在已经很少提起来父亲了。
太红旗已经走了一个月了,其间惊险九死一生不是虚的,敌人的地盘上,你一个人,穿着飞行服,很好辨认,一旦让人发现了,就是俘虏。
他每天都在上演着野外求生,伤口发炎了,那晚点背,就下雨了,倒是省的消灭所有的痕迹,省的让人发现了,但是对伤口不好。
他都不像是人样子了,那么多伤口发炎,发高烧,什么东西也没有,也不敢跟当地人呢有接触,都是背着人走的,万一发现了,好人坏人不说,但是一定会走漏消息的,不能冒险。
趁着半夜偷了人家的衣服,换好了就走,旧衣服掩埋了,就一个愿望了,活着走到边界线,就算是死也要回去。
太红旗听不懂说话,也不认识这边的文字,就只能靠着方向,往北边走就对了,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校对方向。
靠着两条腿,晚上的时候不敢点火,吃东西经常是生着吃,幸亏是天气合适,有果子之类的东西吃。
晚上太红旗不敢走路,经常有野兽毒蛇出没,他找了个山洞,外面的湿气浓重,差不多结成水一样。
他找了野果子,吃的胃里面酸的难受,浑身的皮肤都是麻木的。
咬在嘴里面,吃不出是什么滋味来,没有毒就可以吃,而且一定要吃下去。
算计着还有多远,还有多少天大概还能到边境地区,又想到老虎有多高了?
自己抬着手比量了一下,觉得不对,还要再高一点,这孩子从小就能吃,很能闹腾。
一下子就放下来了,没力气了,全靠着意志力,他当初为了避开搜索,走了反方向,跟国内防线相反的路。
这边宋清如要出版,国内是不大好找了,如果是北京都不愿意的话,那地方出版社只能是更封闭一些。
妗儿那边以前有文工团的女战士退役出国了,就想着到国外看看,能不能出版,反正都是翻译好的。
给跟着来回跑,人家听说是烈士遗属,还是生前一起创作的,本来就嗯感动。
而且是在法国,我们有自己的圈子跟人脉,大家都愿意帮忙,关系网有了,跑了第二家出版社,人家就同意了。
当然,稿酬还可以,但是无论如何是要比在国内好一点的,人家对于版权,对于文化的尊重,要比我们好。
宋清如请妗儿到家里吃饭,“谢谢你们,帮助我很多。”
“说这些干什么,我们当初也是多亏了你跟--”
妗儿说到这里顿住了,不应该提起来太红旗的,打量着宋清如的脸色,绕过去了,“有什么事情就找我,有时间让健夫带着丫丫跟老虎一起出去玩,我们也清闲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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