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陈霸先倒是义气。”
傅歧摸了摸下巴:“抓鱼有这么难吗?”
马文才点了点头。
“有些大鱼能弄翻渔船,现在大湖都被占了,这少年应该是去野地捕的鱼,凡是野地没被占的,不是有大虫猛兽出没,就是水流湍急不好利用。我们今日吃的好几种鱼都极难捕到,刚刚那条梅鲚,我在家中也就吃过几次。”
“可这么弄,他这个月过的多难啊?要不我还是去把钱付了吧。”
吃大户祝英台当然随便吃,可占穷孩子的便宜却良心不安。
“那陈霸先心性不错。他有心报答我们,却被傅兄一阵奚落,还得了马兄的照顾,心里越发羞愧。他既然最擅长打渔,就用一身本事来报答我们的援手之恩,这是他有心。”
梁山伯和他是同样的出身,自然明白陈霸先想的是什么。
“若我们看得起他,最好就让他付了这笔饭钱,否则马兄你那封信,他这辈子都不会拿出来了。”
“为何?”
马文才是士族,完全不懂寒门在想些什么。
在他看来,得了个天大的便宜,应该想尽办法利用,就像梁山伯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我也只是猜测。他自知身份低微,却说出‘日后腾达’这样的话,显然是心有大志之人,这样的人自尊心最盛。之前傅歧说等他腾达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这等于嘲笑他目前无力报报恩,所以他拼着一个月去凶险之地捕鱼,也要还了眼前的恩情,这是他秉持的尊严。替我们结了这顿饭钱,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梁山伯分析着那少年的心态。
“至于马兄为他写信,允诺日后为他谋个差事,那是后话了。先别提他以后会不会成才,若他真成了才,得了马家的举荐,就等于欠了另一个人情,将一身文武艺和前程都系在了马甲身上,这是他日后腾达该报答的恩情,却也算不得什么,因为你们用了他,他自然也会报答,这是相互的一种关系。”
这是寒门和士门最常见的一种相处之道。
“但如果我们没接受他的饭钱,他以后也不会再占马兄的便宜了。因为现在尚且小瞧他没有报答的本事,以后更不会认为他能报答,今日的施恩只是随意施舍,但凡有些自尊的人,都不会接受这种施舍的。”
梁山伯叹息。
他说的透彻明白,可是却让马文才几人满脸懵然。
“你说的每个字都懂,怎么连一起我就听不明白了呢?”傅歧感觉脑子有些晕,“那他这恩到底是报了,还是没报?”
“笨,我们现在抹抹嘴走了就是报了。”
祝英台其实也有些头晕。“真是,我们付了钱反倒是瞧不起人了?这些人是有多敏感啊?就不准我们单纯觉得他们辛苦,不忍心看他们受累吗?”
梁山伯看着祝英台,温柔地笑了笑。
“因为没有庶人会认为高门有如此怜悯之心,为了不让对方轻贱,只能努力让自己有用。”
“你们寒门这些弯弯绕绕的想法,我不想知道。”
马文才冷傲道:“既然他付了钱,我们就受了,难道还要我们在鱼馆里求着付账不成?”
“是,马太守的名帖只换一桌鱼宴的,说起来还是他占了便宜。”
梁山伯笑道。
“正是如此。”
马文才扬起头,看了眼天色。
“这一顿饭吃的太久,天色不早了,我们赶快回去吧。”
几人哪里看不出马文才是在掩饰自己的情绪,偷笑的偷笑,木然的木然,一行人跟着马文才回返了船上。
马文才回船后,担心岸上的事算是惹了麻烦,乖乖先向子云先生报备。
子云先生听完后,仔细问了那几个道士的穿着打扮和神态,皱起了眉头,恼怒道: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正经入道籍有山门的道士,倒有些像是游方野道。如今道门越发艰难,还有这样的人四处以符水治病,还嫌雪上加霜的不够吗?”
马文才都知道陈庆之崇道,见他动了真怒,也不好多说。
好在陈庆之情绪收敛的极快,随即就回复了平静,他看了眼马文才,突然开口:“你说你额间有红痣,把额带解下来让我看看。”
马文才好礼,平日绝不衣衫不整,额带也是系的仔仔细细,两人私下里其实并没到随意相处的地步,是以陈庆之竟不知道马文才额带下另有乾坤,只以为他好武,所以带着额带。
马文才不知道陈庆之为何让他解开额带,只应言抬手去解,露出额间一抹红记。
陈庆之面色凝重的伸手,在他额间使劲蹭了几下,见果真微微凸起并不是画上去或刺上去的,心中不由得一声长叹。
原来他要做贵人,是应在这里。
“文才……”
“学生在。”
马文才连忙应答。
“你在五馆读书,是为了那天子门生,想要得见圣颜,是否?”
陈庆之认真地问。
马文才一愣,并不避讳自己的野心。
“是,学生希望如此。”
“你若信我,日后有幸得见天子,不要再系这额带。”
陈庆之看着马文才的表情复杂。
“就露出这枚朱砂痣吧。”
“先生,为何……”
马文才莫名地摸了摸自己的额间。
“你若信我,便有一场富贵。”
陈庆之拍了拍他的肩。
“不要多问,回去休息吧,马上要开船了。”
见陈庆之不愿多解释,马文才也没有多追问,满脸迷茫地出了船舱,一路到了甲板,想要吹吹风,让自己冷静冷静。
陈庆之话不多,所以很少有赘言,也不会开什么玩笑,他说自己这额间红痣在见天子后能给他带来富贵,那这富贵,必是来自天子。
重生之后,马文才从未觉得自己有过什么好运之时,他自己的事自己明白,自己的天赋并没有因为重生而得以提高,也从没有什么意外来的财富,想要做成的事情依旧需要步步为营,最后的结果还是全凭天意。
作者有话要说:
遇见陈庆之大概是他和前世比最大的运气,可陈庆之性格内敛,并不能和人轻易交心,此刻在他的眼里,对自己的欣赏,大概也就跟寒门的梁山伯差不多,甚至还没有对性子天真的祝英台热络。
这样的自己,真的能得到上天的造化吗?
水面风大,带着寒意的西风吹的马文才衣衫猎猎飞舞,船上来来往往之人,无不对其侧目。
他们看着这个一向冷静自若的高门士子,如今却露出孩童一般迷茫的表情,伸手出去,摸了摸自己的额间……
而后久久伫立。
第95章 大梦初醒
“马文才,马文才……”
幽幽的女声不知从何而来,一遍一遍,唤的他毛骨悚然。
马文才身处幽冥之中,俯仰天地,熟悉的感觉告诉他自己又在做梦了,可这一次的梦不同于其他时候,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黑暗。
自从决定不勉强自己娶祝英台后,他的噩梦已经没有那么频繁,偶有噩梦,也是老调重弹,早已习惯。
然而这一次的梦,第一次让他感受到害怕。这是一种来自灵魂本能的惊恐,似乎再呆一会儿,都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他醒不过来,陷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片漆黑向着更远的尽头弥漫。
渐渐的,他能看清一切了,他看见自己在野地里游荡,四处是无穷无尽的枯骨,北方冤死而飘荡的游魂遮蔽了天际,像是一个巨大的漏斗,吸引着所有的游魂往北而去,成为天地间的那一股怨气。
他看见自己浑浑噩噩,不辨方向,定定往北而去。
“马文才,那里不能去。”
带着焦急的女声又一次响起,一声又一声。
他看见自己的怨魂似有所感,脚步突然停下,重新在原地徘徊。
而那女声也像是松了口气,不再出现。
身处梦中的马文才只觉得自己的梦怪极了,梦中不知岁月,他满腔痛苦却不得不跟着浑噩如痴儿的自己在大地上游移,看着自己如何在一日复一日的唾骂声中才能清醒,又在愤怒和清醒后又归于浑噩,这种痛苦简直就如凌迟,连观者都觉得惨痛,更别说正在上演的悲剧曾是过去的自己。
“我竟不知,我是游魂时,有这般可怜。”
马文才心中不住想着。
“我竟让自己如此可怜!”
他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这么可怜的?
他当初是想要用死来逃避这种可怜,逃避这种行尸走肉的生活,可他真的死了,却发现死后和死前还是一模一样。
入土,却不安。
梦中不辨岁月的漫长让他开始思考自己过去的一生,越是思考,确实觉得自己不智。
祝英台背叛了他,可他明明可以在知道消息之后立刻下休书休弃她,如此一来,士门弹劾之章总比他休书要慢,弹劾一出,他可以“失察”服罪,却不必“婚宦失类”,为了祝英台陪葬了满门的前程。
就算被判定“婚宦失类”,除族而出,可寒门也不乏得势之人,当年的自己若没有那么多少年意气,而是学勾践卧薪尝胆,学韩信忍胯下之辱,伺机而动,也未必没有东山再起,振兴满门的机会。
他读了那么多年书,学了那么多忠孝仁义,最终却狭隘的都活到了狗肚子里,只因一段失败的婚姻,便愧对了自己的父母、亲人,还有这么多年来拼命上进的自己,只留下……
马文才看着浑身黑气四处徘徊的自己。
‘一个这么可怜的东西!’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永远被困在噩梦之中无法脱出时,那可怜的怨魂再一次为编成乡野俚曲的梁祝山歌而勃然大怒,眼见着浑身煞气剧增,就要由怨魂凝结成厉鬼……
天上雷云密布,地底轰声不绝。
马文才心头也如遭雷击,不由自主地看向天去,雷云里电蛇跳跃,随时有雷霆万钧从天而降。
厉鬼出,天地难容,必有天劫灭之。
“原来我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马文才心中愕然地想着,“那我为何毫无印象?如果我已经被天雷劈的魂飞魄散,为何如今又死而复生?”
“马文才,马文才……”
那幽幽的女声又一次轻唤。
已经被仇恨和不甘完全蒙蔽了内心的怨魂对一切毫无所觉,什么姓名,什么女声,他一概充耳不闻。
他的脑子里只有恨!恨!恨!
渐渐的,就连梦中回顾的马文才似乎都被这种恨意所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像是胸中有什么怪物叫嚣着要跳将出来,吞噬掉一切。
“哎,总归是我不好,怎么能让你得了这般下场……”
随着低低自责的女声,有什么金色的光点在厉鬼身边一点点汇聚。
天地在低吟,雷霆在咆哮,渐渐转为厉鬼的游魂在重压之下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电蛇越聚越多,越变越粗……
渐渐的,电蛇成了电龙,咆哮着露出了它的狰容。
而那金光也终于汇聚成一道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云鬓高耸,身影纤细,浑身沐浴在金光之中的她宛如天地之间生成的神灵,和身边的厉鬼两厢对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看见这般诡异的画面,此刻的马文才却和厉鬼一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脑子里只想着一句话。
那是祝英台!
那是祝英台!
那样的风姿,那样的孤傲,那个就像是跟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的女人,莫说身影模糊,便是只剩一缕青烟,他也认得出来!
可那般冷傲孤绝的祝英台,如今却温柔地环抱着已经变成厉鬼的游魂,轻轻地低吟。
“你我都是牺牲品,可我成神祇,你为厉鬼。你因百姓之怨百世不得超生,我因百姓之喜生生造就金身,罢罢罢,我原本也没想过做什么神仙,这‘人人都爱’的愿力,便还你一回……”
她的动作是那么温柔,而她的低吟却带着一种看淡一切的寡情,随着金身环抱厉鬼的动作,无数金光从她的金身之中飘出,缓缓附着在已成厉鬼的怨魂身上,将那种恨绝天地的戾气一点点包裹起来。
恍惚间,雷云在散,地底的震动也在变轻,电龙复又游曳成电蛇,虽依旧在厉鬼的头顶撕裂天地,却再也没有那般可怕的天威。
被金光包裹的厉鬼一点点变得透明,眼神也在恢复清明,终于,在最后一颗金色的光点消散在空中时,那厉鬼依旧清晰可见生前的模样,再不是浑浊的怨魂,又或者漆黑的厉鬼。
年轻又年老的鬼魂茫然地立在原地,浑身的金光最终飘散而去,唯有额间一点金芒,像是依附着什么最后的心愿。
突然间,天空之中似有什么存在发现了地上发生的一切,最后还在天空中游曳的几条电蛇猛然间从雷云之中降下,刚刚清醒的游魂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雷电吞噬的剧痛所淹没,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这一刻,无论是游魂也好,还是马文才也好,脑中都同时响起了一道幽幽的叹息。
“再活一次吧,去救救我,也救救自己。”
***
“马文才?马文才?”
和马文才同居一室的傅歧是被一阵牙齿打架的咯咯咯声惊醒的。
他之前也和马文才住过,但那时候他在外间,从没见过他半夜“发病”,如今见马文才突然抽搐,就如同被雷电所击一般,顿时吓得不轻。
马文才值夜的两位随从自然也受了惊吓,一直在试图叫醒抽搐的马文才,却根本没办法让他从噩梦中清醒。
“你们还愣愣愣着干嘛,去,去叫徐之敬来看看啊!”
傅歧吓得牙齿也在打颤。
“马文才不会是有羊角风的隐疾,晚上突然发作了吧?”
有恶疾者不可出仕,疾风当场就变了脸色,大声解释:“我家公子从小易做噩梦,厉害的时候就是这样,不是什么抽风的隐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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