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好意思说写了一夜!
马文才只觉得胸口无名之火猛然涌起,几乎让他又有了掀桌的冲动。
她知不知道什么是“避嫌”?
她知不知道大家闺秀的字迹从不为外男得知?
如果这东西留出去,他日这刘有助拿着这页纸到处宣扬祝英台和他有故,她还要脸不要?祝家庄还要脸不要,他……
他这个未来夫婿还要脸不要!
马文才两世的心结皆来自于祝英台“持身不正”。
自己未来妻子曾在满是男人的学馆中和别人同吃同住两年有余,甚至私下里已经私定了终身,而他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这样的羞辱不是有这样遭遇的男人,根本无法理解。
他自诩自己并不是一个刻版之人,譬如北魏名将花木兰,她替父从军和同袍吃住十二载是为国为家,算的上大义,所以对此人他倒是和时下大多数男人并不相同,心中挺是敬佩。
而对于谢道韫这样有咏絮之才的女人,更是向往。
所以当初听说祝英台才华横溢超过大部分男人时,他不但没有不悦,反倒为自己高兴,他觉得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女人。
可当他的未婚妻才华横溢却不知检点,那就不是那么简单能够看开的了。
马文才甚至不由自主想起前世之时,祝英台是不是也如同这般将自己的“手迹”四处散发,如果是这样的话,倒幸亏他没娶了她,否则他将她娶入门中后,却突然传出她和同窗有首尾之事……
咦?
他刚刚在想什么?
马文才一个愣神间,刘有助有些虚弱却强忍着怒意的声音却乍然响起。
“马公子,就算你是馆主门生,世家子弟,强抢别人的东西,总要有个理由吧!”
他昨日就被祝英台拒绝一回,这幅字等于是失而复得,而且他确实需要一张可以临摹学习的字帖,此时就算对士族有天然的畏惧,可想要“上进”的心还是占了上风,让他有胆子对着马文才呛声。
“何况还不是你的东西!”
马文才看了看脸上同样写着不赞同的祝英台,再看着身边欲言又止的梁山伯,表情一片木然。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抢了别人东西的举动十分无稽?
可因为担心这张字帖流出去成为影响祝英台闺誉的把柄,像是这样的理由,又如何诉诸于众?
可笑他在想尽办法维护她,她却觉得自己在开玩笑!
“到底什么理由!”
祝英台不认为马文才是会无理取闹的人,正是因为和他接触后了解到他虽然有洁癖又龟毛还傲娇,但本质上是个很体贴的人,祝英台才会如此厚着脸皮也要和他和好。
投缘这种事,不是嘴巴能说清的。
正是这样,祝英台才越发不希望别人误解这样的他,因为他实在是个高傲到不屑和别人去解释的人。
但马文才给她的答案,却着实给她泼了一盆凉水。
“没什么原因。”
马文才按着胸口的纸张,表情倨傲。
“他这样的人,不能拥有这样的东西。”
第31章 千秋万世
马文才的话,让屋子里的气氛像是突然凝固了一般。
除了气愤和不甘,更多人表现出的,倒像是一种不知所措。
在梁山伯刚刚做了一番大开解,刚刚想要借由马文才和祝英台学习他们缺乏的东西时,却突然被人打了一巴掌的不知所措。
说起来,抱着“他们也会来丙科学东西也许是心胸豁达之人”想法的他们,才是在异想天开吧?
梁山伯到底要有多强悍的心志,才能和这样鄙夷他们的人,学习如何与士族相处?
简直是自取其辱!
就差没被马文才直接说“你不配”的刘有助,当下脸色一白,诺大年纪的少年,竟像是孩子受了委屈般熬红了眼。
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屈辱已经经受了太多次,无论是祝英台还是马文才,都可以将他随意揉捏,可他甚至连反击的可能都没有。
去抢回来吗?
去扭打吗?
庶人冲撞士族,杖三十。
他不是什么都无知的孩童,可即使知道,又能比孩童好到哪去?
“马文才!”
祝英台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好友:“你的话太伤人了!皆是同窗,还是我所赠与,你有什么权利决定!”
交情好是一回事,可因为这个阻拦她进行正常的人际交往就不对了!
难道他幼稚到和小孩子一样,觉得“你只能跟我玩不能跟他们玩跟他们玩就是背叛了我”吗?
原则问题怎可退让?
“马兄,可是那纸卷上的内容有何不妥?”
梁山伯虽和马文才相处不深,但也知道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走一步往往已经想了数十步,所以上前按住祝英台的肩膀,担心她上去和马文才争执。
这样的话,让其他人都提起了好奇之心,期待马文才能给一个答案。
“梁山伯,我知道你脾气好,可这事你别管!”
祝英台也是真怒了。
“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虽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
她冷着脸背诵着。
“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礼之以和为贵,忠信之美,优游之法,举贤而容众,毁方而瓦合。其宽裕有如此者。”
“请问马兄,我写的内容有哪里不妥?!”
这两段取自《礼记》儒行篇,鲁哀公问于孔子的回答,如祝英台之前所说,是教导人保持气节的圣贤之言。
这一下,连梁山伯都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了。
在这几乎人人怒而直视的氛围里,马文才并不关心别人如何去想,他的双眼只牢牢盯着祝英台一人。
他对祝英台还抱有期望,寄希望于她突然自己清醒,这时代未婚女人手迹是不可以到处散布的。
私人拥有某个贵女专门写给他的字帖,这足以成为日后向别人夸耀的“艳遇”。他不知道这刘有助心性如何,如果他心性不好,这字帖未来甚至可以成为讹诈祝英台或祝家一辈子的工具。
然而他等到她冰冷以对,等到她寸步不让,也没等到她如同平时一般,拉着他的袖子软软地说“你别生气”。
此时的祝英台仰着脸看他,表情冷静而眼神疏离。
恍惚间,马文才似乎从她身上,瞥到了前世时祝英台看他的影子。
也许,她本就不是个高贵冷艳之人,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他在无限度美化自己未婚妻时想象出来的样子?
她那冷淡和疏离,不过是……
讨厌他罢了?
这一瞬间,马文才又一次感觉到老天对他的嘲讽和愚弄。
他想要借由提早知道“祝英台是个女人”这点处处争取先机,想要借此靠近她、征服她,从而解除心中的梦魇……
可到最后,却是这“先机”,让她一点点变成他前世看到的那个样子。
那个厌弃他的样子。
“呵呵。”
马文才惨淡地一笑,看向刘有助去。
“你不就是想要张字帖吗?”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书案之后,命令雷电伺候笔墨,提笔按照祝英台之前写的内容,认认真真地又书了一遍。
字迹力透纸背,银钩铁画,可见马文才心情之激愤。
可惜没有人注意到这个。
每个人只是带着怀疑又戒备的眼神看着正在疾笔奋书的马文才。
不待墨迹稍干,马文才吹了吹手中的纸,强硬地递给刘有助:“她那是卫体,时人多好钟、王之体,你拿我的去临摹,也是一样的。”
马文才的书法一道也是上上,他苦练王体两世,和祝英台的飘扬洒落截然不同,字迹遒美健秀自不必多提,如果放在平日,刘有助凭白得了这张楷书,一定也是喜不自胜。
可现在的他,已经受不得任何“羞辱”了。
这位在西馆里人人皆知的老好人,看着面前像是施舍一样递过来的纸卷,一张面皮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颤抖的手伸出去一半,却猛然往下一挥!
啪!
马文才刚刚写完的纸卷立刻被他的掌风带动,悠悠向上飘起,飘飘荡荡在两人之间。
“谁要你的字!”
刘有助含着泪颤抖着身子。
“谁要你们的字!”
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可脸上感觉到热意又觉得羞耻,当下以手掩面,脚步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去。
“刘有助!”
他的同窗旧友心中担心,忙不迭的追了出去。
“梁山伯,漂亮话谁不会说。”
伏安的声音尖锐地在课室中响起。“可这样的相处之道,还没学好,就已经把人活活逼死了。如果士族那么好相处,你阿爷又怎会壮年而卒?”
伏安是老生,当年入学时,梁山伯风头正劲,山阴是大县,会稽学馆里从不缺山阴来的学生,自然对于梁山伯的家世也略有耳闻。
所以他赤裸裸的将梁山伯的伤心事撕扯出来时,就连梁山伯这样的性格,也是脸色一变。
伏安看了看祝英台,又看了看马文才,脸上满是嘲讽之意。
“你当他们真是来读书的?祝家和马家谁家请不起先生?昔日五馆式微,寒门无法起家,好不容易天子记起了我们这些寒微之人,给了条通天路径,结果呢?”
伏安心中的怨怼似已忍耐多时。
“不管掩饰的多好,看起来多旷达,这些人……”
他指着祝英台和马文才。
“他们这些人,都是为了来夺走我们仅有的东西!”
“伏安,少说几句!”
“伏安不要胡言乱语给自己惹祸,谁快把伏安嘴给捂上!”
有些人担心伏安和士族结怨,拉着伏安就想让他先离开,可伏安性子激烈,死活杵在原地,就是不动。
“祝英台,你很好。”
马文才看着面前紧抿着嘴唇的祝英台,再看看默默站在她身边,手掌一直扶持在她肩上支持的梁山伯,咬牙切齿道。
祝英台抬起眼,不知道为何他会比自己还要生气。
因为刚刚被伏安指桑骂槐了?
可他对刘有助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值得别人生气吗?
因为他的一番话,因为他的态度,梁山伯好不容易挽救的古怪氛围,一下子又恢复了冰点。
不,这种刚刚改观就被戳破现世的局面,也许比之前更糟糕。
然而出于朋友的立场,她却不能在这局面上再火上浇油。
刚刚她被伏安指着鼻子时,是真有把他手指撇回去的冲动的,若不是梁山伯握住了她的肩膀,她一定已经动了。
“我一点都不好。”
祝英台的表情十分疲惫。
“马文才,已经下课了,我们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先一起回去再说吧。”
“不必了。”
马文才俯身捡起地上自己的手迹,同样折起放入怀里。
“你们这些西馆生居然还觉得我们抢了你们的通天之路,在担心这个之前……”
马文才的眼神满是嘲意地看着面前的伏安。
这人是有多高抬自己?
他讥笑着。
“你们倒是先混上甲科。”
道不同,不相为谋!
“风雨雷电,我们走!”
***
所有惹祸的人甩手就走,被留下的祝英台有多尴尬,可想而知。
若不是还有梁山伯一直不离不弃始终陪伴着她,也许她真撑不下去了。
“走吧。”
梁山伯比祝英台高的多,又年长,看到祝英台像是棵霜打的青菜,忍不住伸出宽厚的大掌揉了揉她的脑袋。
祝英台只觉得头顶上热烘烘的,可一整天经历的事情让她整个人几乎是晕乎乎的,直觉告诉她她应该追上马文才去问原因,可刘有助临走时的悲愤又着实撼动了她,就如清早时候遇见的那个孩子仇三。
刹那间,她想到了仇三,想到了刘有助,想到了被割掉鼻子的无辜女孩。
记忆中那黑洞洞的伤口似乎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大口,在黑暗中蓄势待发,随时要将她拖进去。
祝英台满头大汗,浑身一个激灵。
“祝英台?”梁山伯心细如发,立刻察觉到了祝英台的不对。“你怎么了?怎么打了个寒颤?”
祝英台看起来不像是个会钻牛角尖的人啊?
“我,我……”
祝英台茫然地咬着唇。
“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到底马文才是对的,还是梁山伯是对的;她不知道是该远离这些人,还是要亲近这些人。
有时候她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一线生机,可那一线生机却立刻就会被无情地抹掉;
有时候她明明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可下一瞬那条路立刻无情地向她展示出残酷的背面。
她亲近的,总是会渐渐远离。
她不希望发生的,却总是会发生。
而她的初衷,不过是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不要想太多,这不是你的错。”
梁山伯心里也有些情绪,马文才来了这么一出,原本有望变得融洽的西馆现在又有了难以预料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却不是他能时时关注的。
他毕竟是甲科生,并不会天天都来西馆。
祝英台像是被人牵着的牛犊一样被梁山伯带着外门外走去,他稳稳走在她的身侧,用自己高大的身体替她遮掩其他人的目光。
不仅仅是算一,早上的骚动也让许多人记住了这个在西馆里随意给别人琉璃子当“打赏”的士子,各种或贪婪或各怀心事的窥探几近要将人看穿,若没有梁山伯一路相护,祝英台恐怕早已经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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