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领着的骑兵皆是精锐,若真是冒险出击,倒不是一拼之力。”
“一拼之力?!”
花夭愣住了,“那元鉴好歹也是我国成名已久的名将,以骑兵之众对抗辎重部队,只是有一拼之力?”
“花将军请看那些逃兵!”
陈庆之看花夭的眼神好似教导家中子弟的晚辈,“这些逃兵奔逃的方向正是元鉴大营的方向,若骑兵想要攻击我方人马,少不得要踩踏冲撞到路上慌不择路的逃兵……”
他语气平和,话语间的杀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若他骑兵大军而出,我便会让后方的兵马驱赶这些逃兵,冲散出来奔袭的骑兵,再以车马辎重为墙,以弓矢还击。”
随着他的描述,花夭眼前已经出现了骑兵们在逃兵的冲撞下仓惶躲避、却避之不及纷纷落马,又或者踩伤踩死逃兵,引发更大的骚乱的情景。
即使从这样的骚乱中冲锋出来,面对死伤惨重的同军,这些骑兵的士气也一定极为低落,再冲到敌军面前时,必定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锐气。
辎重部队用的是荥城招募的守军,大多是弓手,要是趁着骑兵没有站稳脚步时一阵齐射……
花夭哆嗦了一下,畏惧之心油然而生。
“将军虽不是出身将门,然而行军打仗,却有鬼神莫测之能啊!难道陈将军得到过什么名师的指点吗?”
陈庆之善于指挥,本人的性格却温和沉静,听到这样的评价也没有洋洋得意,反倒谦虚地连连摆手。
“并没有什么名师指导,若真要说的话,年少时跟在陛下身边听过一些有关行军打仗的学问,大约是在那时对兵法战事有了些兴趣。”
只是以他书童这样的出身,自然是没有什么领兵的机会的,蹉跎到中年才有了一展其才的舞台。
对于陈庆之这种一眼即能看穿对方破绽或疏漏的天赋,花夭自然是赞叹敬佩不已,更别说其他跟随陈庆之连连大胜的白袍军诸人。
这一战十分凶险,陈庆之并没有让北海王来观战,而是亲自率军攻打敌人的主营。
只见他在高丘上将旗翻覆,便有猛烈的战鼓声响彻四野,但白袍军却在连绵的擂鼓声岿然不动,好似在等候着什么。
伴随着白袍军阵前的战鼓声,远处的营垒里也响起了战鼓的擂声,显然敌人已经看到了来敌,也在准备作战了。
主营的营垒,是在两山之间构建的,连绵不绝的营墙遮蔽保护着墙后的弓手和刀盾兵,而营墙前密密麻麻的拒马完全阻隔了骑兵发起冲锋的可能,比起前面两座营垒,这里简直可以用“铜墙铁壁”来形容。
然而这样的防御,却被不停窜出的逃兵给破坏了。
“放我们进去啊!大军马上就要来了!”
“为什么不放我们进去!后面的都是恶鬼啊!”
“快开营门!开营门啊!我们都是睢阳的士卒啊!”
陈庆之刻意等了一个时辰才发出,除了是为了蓄养马力、恢复体力,也是为了让这些逃兵有时间逃回主营。
在辎重队伍刻意的驱赶下,“慌不择路”的逃兵根本没有选择的可能,只能像是背后被猛兽驱赶的可怜兔子一样沿着大路往主营的方向逃窜。
第一座营寨人数最少,守军的伤势也最轻,可第二座营寨逃回的士卒几乎人人带伤,既不能帮着守城,也不能帮着修葺防御工事,让他们进了营垒不过也是累赘,只能徒劳的消耗营寨中的物资而已。
所以己方几员大将拼命地令人对阵前的逃兵们呼喊,让他们绕过主营,撤退到后方的其他几座营寨去,可已经吓破了胆的逃兵怎么也不愿意再离开主营的范围了,更别说人人身上有伤的队伍又怎么能翻山越岭逃往后方?
尤其后面白袍军的战鼓已经重新擂起,就像是击打在他们心上的闷雷,被白袍军的战马碾成肉泥的恐惧仿佛又重新浮上了心头,比起那个,似乎眼前主将的怒吼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于是在镇将歇斯底里的叱喝之中,仓惶的逃兵们搬开阻拦骑兵的拒马、踢平了插在土中的竹刺、冲撞着高大的营门,悲哭哀嚎声震天。
营墙后的将领们瞋目切齿,从一开始的好声相劝、到后来的鼓励督促,再到破口大骂,最后人人均面如寒霜,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杀!”
墙后的弓兵射出一阵阵箭雨,箭矢指向的方向却是同袍;
刀盾手跳出掩护,只管砍、削、剁、宰割,慌乱的伤兵们拖着破败的身子拼命阻拦,一两个血性的反倒夺下兵器也跟着砍杀起来;
无数阻拦骑兵的拒马被散乱地推倒在一旁,大家互相推挤、互相践踏,推着活人往后奔逃,拒马上的尖刺上挂上了一具又一具避之不及的身体,所有的逃兵都失去了理性,真是惊涛骇浪般可怕的局面。
这时候营内第一个呼喊出“杀”字的将领后悔莫及,企图领军冲出去驱赶溃兵,却被同僚死死地按住,中止了可能因此继续扩大的乱局。
呼号、悲怆声震天,唾骂老天、唾骂将领、唾骂同袍甚至唾骂皇帝的声音声声入耳,被堵住路的人从听到“杀”字的那声起逢人便砍,无所谓阵营、无所谓身份,明明战斗还没有开始,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却已经开始蔓延。
“上冲车!”
高丘之上,陈庆之遥遥挥动手中的将旗,战鼓声陡然一变。
“全军出击!”
第459章 别来无恙
从溃兵开始杀向自己阵营时, 元鉴就明白大势已去。
陈庆之的计略一环扣着一环, 攻打营垒只是手段,却不是目的。他的目的是为了让心理崩溃的败兵逃向大本营,他完美的阐述了何为“上兵伐谋, 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其下攻城”。
选择最弱的两座营垒逐个击破,这是为了能以最小的损失摧枯拉朽的完成布置, 而之后再以先头部队试探、拖延,直到各地的溃兵聚集回营中。
他甚至预测到了曾经成为过“败兵”的自己会出于同情收拢残兵,而一旦收拢残兵的消息和信号放出去, 原本因为兵败而害怕不敢回返的败兵都会纷纷涌向这里。
而陈庆之,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
可惜元鉴及其他的将领明白的太晚了, 当白袍军的兵马发起冲击时, 整个战局已经无力回天。
胜败的变化往往就在一瞬之间, 何况败局在一开始就已经决定好了。
镇守大本营的将领都不是弱者,很多人率领的精锐都是百战之士,最初自然也组织起了有效的抵抗, 白袍军刚刚冲入营中时受到了一波以血肉持着枪刺组成的拒马阵, 但白袍军先锋队的队长本身就是魏国人,见到这样的阵势手臂一挥, 白袍军便向着侧翼行进, 避开了这样的阵势。
与此同时, 随着第一批溃军潜入大本营中的内应也开始发挥了作用。
第一批溃军撤退的太过顺利, 只顾着逃命的他们谁也没注意其中混入了许多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人马,而混入其中的黑山军本就是魏**户出身,连口音、族群都和这些溃军一般无二,有些甚至干脆就是元鉴本部兵马才率领的鲜卑人或羌氐人,这些人顺着浩浩荡荡的撤退人流,带着“重要的情报”,轻而易举的便混入了大本营中。
骄兵对败兵的傲慢让他们根本不屑去接触这些败兵,这也给了黑山军们可趁之机,将白袍军的可怕像是瘟疫一般散布到了大本营中。
如果败兵过于夸张的描述还只是让人心中生疑,之后第二批溃军的惨烈和之后阵中无差别的攻击,则让原本志得意满的守营兵马彻底失去了自信。
一个还未露面的敌人,往往是最可怕的敌人。
凭着自己头脑中的想象,还有那些捕风捉影般的描述,松鼠也能在脑子里变成雄狮,何况原本就是雄狮?
连战连胜的白袍军士气已经不可阻挡,跨过冲车和溃兵撞出的缺口便冲入营内,他们身上的白袍早已经被鲜血染成了可怖的褐色,但那褐色并不来自于己身,敌人的鲜血为他们完成了最好的“加封”。
这已经不是混战,而是单方面的冲杀,白袍军如同一阵暴烈的旋风,一种被蔑视后的狂怒,是灵魂和勇气在智慧的引领下开出的炫目花朵,是刀光剑影和风驰电掣的血肉风暴。
黑山军掩映在混乱的人群中,高吼着“敌人攻破防线了”、“敌人从左边杀过来了”、“敌人从右边杀过来了”、“丘将军被杀了”、“大家快点逃回睢阳啊”之类的话语,间或用鲜卑语再高喊上几句,增加更多的说服力。
防守阵营的将领起先只觉得自己队伍的正面有敌人,可没有多久,只听得一会儿喊敌人从左边来了,一会儿喊敌人从右边来了,甚至连背后都传出了鲜卑人浑厚的吼叫声叫着敌袭,背后已经开始不停的冒着寒气。
“有,有鬼……!”
明明是明亮熟悉的战场,四周好似却突然生出了鬼影幢幢,无辜枉死在阵前的那些败军同袍好似用这种方式回到了人间,四处是血肉横飞,熟悉的语言和溃败的诱惑成了鬼魂交战的呐喊,诱惑着活人一起走向他们的坟墓。
而对于心志坚定的人来说,隐藏在战场各处的声音好似阴影中的猛虎,随时会汇聚成一方大军择人而噬,这让他们无法全心全意应对来自正面的猛攻,而是不停分散心神寻找着可能从其他方向杀出的偷袭。
元鉴的儿子元伯宗已经在顽强的抵抗中失去了一只手臂,乱军中总有那么几个厉害的队伍犹如水中的磐石,屹立在溃军的洪流中一直坚持。
但坚持的结果便是他们会成为比任何人都显眼的存在,无数的弓矢、进攻都像他们扑去,元伯宗身后便是父亲元鉴的将旗,自然被当做“重点照顾”的对象,在敌方数十人的围攻中失去了手臂。
“走!”
元伯宗咬牙砍死了一个趁机偷袭的骑兵,对着自己的父亲发出一声嘶吼:“父亲快逃,趁着还未合围,回睢阳去!”
元鉴哆嗦着嘴唇,看着自己的长子,脸上却已经有了毅然的神色。
“你走吧,我断后。”
元鉴提起了手中的长槊,一声哀叹发出,“我数次败在白袍军手上,朝中已经不可能容我,即使我逃了回去,这辈子也不可能东山再起了,你……”
“您若不走,我自刎当场!”
元伯宗将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瞪着眼睛。
“将军,敌人只为了攻城,并不为了杀戮,少将军殿后未必会有事,只要不敌时投降便是。”
丘大千焦急道:“北海王也是宗室,总不会对自己的子侄下手!少将军留下性命无虞,可是将军要是被俘,则三军再无翻身之时啊!”
睢阳七万兵马,还有大半毫发无损,只要元鉴收拢残兵休整,倚靠着睢阳的城坚,未必不能继续防御下去。
元伯宗刀下用力,脖颈上已经有了血痕。
“走!”
“撤!”
元鉴终于在副将丘大千的催促声中下达了离开这里的命令。
主将的逃离对于正在鏖战中的部队来说,有着致命的打击。几乎是在发现主将不见了的那一刻,所有的士卒都丢下了武器、放弃了阵型。
有些下跪乞生,有些仓惶逃跑,有些唾骂着元鉴的孬种。
杀声震天的营垒里,脱下了袍服逃离的元鉴神色阴森,若有所思,被溃退的浪潮推到了营垒的深处。
他刚下了马,挽着缰绳,神色迷离,身边的十几个亲兵和副将亦是情绪低落,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好似崩塌了的幻境,快到完全让人无法适应它是怎么产生的。
而不远处的高丘上,紧抿着嘴唇的陈庆之一直在观察着这骇人的变局,为战场上每一次变化做出新的变动。
他的表情冷静而坚毅,手中的将旗随着每一次变化或翻动、或倾倒,连续的胜利并没有让他志得意满,反倒更加肃然,他所有的精神都用在了最后的时刻,以防止临到结束却突然功亏一篑。
围绕在他身边的卫队、侍从、旗手和吹鼓手们,带着一种敬畏生命般的态度从下面望着他,武器都已经收入了鞘中,在这个中年男人面前,似乎武器已经是一种多余的东西。
他的智慧和谋略,已经胜过了千军万马。
作为护卫的花夭看着败军像是流水般向着后方奔逃,而两边的山势阻碍了白袍军的继续追击,这让她不免皱起眉头。
“陈将军,敌人已经开始撤退了,如果这时候将他们放走,难道是要继续攻占第四座、第五座大营吗?”
此时之前阴翳的云层终于开朗,但从云中露出的落日红光阴惨,待那红光落尽,天色便会转向漆黑,无论白袍军再如何能征善战,也不可能再继续攻打第四座营垒了。
“我就是要等着他们走。”
看着敌方军主的大旗轰然倒下,陈庆之的眼睛里写满了“胜局已定”。
他眺望着远方像是流水般溃散的逃兵,长长地叹了口气。
“梁国的骑兵不再是昔日的骑兵,而魏国的勇士,也已经不是昔日的勇士了。”
***
和徐州之战一样,明明占据十倍与敌方兵力的优势,最后却不得不选择仓惶的逃离战场。
败军之中也是一片混乱,其中不乏已经疯狂四处砍杀同袍的可怜人,为了元鉴的安全,十几个侍卫将他牢牢的护卫在中心,推动着他往营垒的北面走去。
所有的营垒都是沿着河道修建的,这原本是为了防止梁国人凭借水军偷袭、以及为了方便各营垒之间运送粮草物资而做出的考虑,如今却成了他们仅有的一线生机。
疲兵是跑不过士气正盛的骑兵的,但一旦上了船、入了河,哪怕再善战的骑兵也无济于事。
这样的颓败的气氛,在听到河水滔滔之声后总算是好了一些。
“快到了,早上还有运粮的船只过来,码头留了不少士卒看守,我们先坐运粮船离开这里,回了睢阳再重整军马!”
丘大千松了口气,脸上惊惧的神色却依然还未散去。
元鉴依旧一言不发,他在此战中失去了太多的东西,甚至还有可能失去已经长成的嫡子。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应对不利。
元鉴的侍卫们都明白主公在低沉着什么,一旁的丘大千喟叹一声,无力地安慰着:
“此乃非战之罪,等我们回了睢阳,一切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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